國士鐘南山：我繼承了父母的骨氣與悲憫

張東亮

中國人一直都是幸運的，他們總是被最勇敢的人保護得很好。

——基辛格《論中國》

2020年新春，“武漢肺炎”蔓延全國，鐘南山院士再度成為舉國關注的焦點人物，其一舉一動被人們視作判斷疫情的風向標。2003年“非典”肆虐時，他憑借專業知識和斗士精神，勇敢揭露真相，并領軍打贏了那場不見硝煙的戰役！2013年兩會，他提出了“到底是GDP第一，還是健康第一”的質疑，呼吁在全國開展PM2.5監測。如今新型冠狀病毒爆發，鐘老建議大家“不要前往武漢”，84歲高齡的他卻沖到武漢疫情第一線，給全國人民吃下定心丸。這位醫界傳奇背后，有著怎樣的經歷和家庭故事？

勇氣擔當，

緣于父親“講真話”的教誨

17年前，中國出了兩位大英雄，一個頂天，一個立地。前者是乘神舟五號飛船進入太空的楊利偉，他成為我國第一個“上天”的人;立地的，正是醫學專家鐘南山。他在2003年“非典”肆虐時為國為民立下了赫赫戰功，拯救了不知多少生命！

若沒有鐘南山，當年的“抗非”結果可能要改寫。2002年11月，廣東佛山出現第一例非典病人。隨后，這個可怕的疾病迅速在全國傳播開來，成千上萬人感染，卻無藥可醫。

醫學專家們拼命想辦法，遺憾的是，很多專家的思路誤入歧途。隨后就有業界權威宣稱“病原基本可確定為衣原體”，并建議使用抗生素治療。媒體也對此大量報道，并沒有人發現這是一個錯誤的方向。如果執行該治療方案，不知非典還要多帶走多少生命。這時，廣州醫學院附一院呼吸疾病研究所副所長鐘南山，卻站出來堅決反對。因為他試過很多次，抗生素對非典患者根本無效。于是他頂住壓力，大聲疾呼：“病原不是衣原體，不能使用抗生素。”

挑戰北京方面的業界權威，推翻同行言論，鐘南山的“耿直”發言令身邊人擔憂。他卻篤定地說：“這不是一般的學術爭論，事關無數病人的生死！”

非典最兇時，鐘南山又大義凜然地說：“把最重的病人都送到我這里來。”沒有人如此要求鐘南山，是他自己發自內心地愿意有此擔當。其間，67歲的他曾經連續工作整整38個小時，最后查完病房走出來時，他感到天旋地轉，因過度勞累而病倒。發燒、乏力，甚至出現了肺炎。但他自己觀察體會，覺得不是非典，就把自己隔離在家，在門框上釘一枚釘子掛水。幾天后癥狀消失，他立刻回到醫院，繼續投入戰斗。

2003年4月，衛計委在北京召開新聞發布會，有官員在會上宣稱“疫情已得到有效控制”。盡管鐘南山會前已經被告知“不要講太多”，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反對：“根本就沒有控制！目前病原都還沒搞清楚，你怎么控制它？”當時疫情在全國蔓延，鐘南山供職的研究所里已經倒下了20名醫生。外媒記者聽了他的話很震驚，當即提問：“那么，中國醫護人員的防護有沒有到位？”“沒有！”鐘南山的直言引來全國嘩然。很快，衛計委和北京市政府的主要領導被撤換，我國抗非戰役打開了新局面。

隨后，鐘南山通過翔實的研究，最先摸出了非典的基本真相——“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很可能是非典型肺炎的真正病原！”4天后，這一結果獲得世界衛生組織的正式確認。他的堅持，使廣東在非典防治中沒有走更多的彎路，全省非典病死率全球最低（3.8%）。而鐘南山團隊提出的有效救治方法，也成為我國非典診治指南的基礎，大大提高了非典的治愈率，明顯縮短了病人的治療時間。

在2015年出版的《鐘南山傳》里，透露了當年的一個細節。2003年清明節，鐘南山與家人一起為父母親掃墓。“爸爸，怎么辦？我想說出事實，可又不能……”他雙手下意識地握在胸前，喃喃低語。那天他在父親的墳前站了很久，最后下定決心——要在發布會上說真話。鐘南山不傻，他知道這樣說話意味著什么。但他更堅信“真話和真藥一樣重要”。父親曾告誡鐘南山，無論在何種境遇之下，做人都要誠實，要有骨氣，這句話對他影響至深。

“真話不是真理，它不一定是對的，但能啟發大家思考就很好。災難面前，不能扯淡。”這是鐘南山一直秉承的原則。他好像有些“叛逆”，但這正是一個科學家應有的良知和勇氣。

以身試“毒”，

他用實力征服洋導師

1936年，鐘南山生于一個醫學世家，父親鐘世藩是享譽全球的兒科專家，母親是中山大學腫瘤醫院副院長。因出生的醫院地處南京鐘山以南，所以父親為他取名“南山”。他兒時經常去醫院，眼見父親全心全力治病救人，甚至回家吃飯時，還有人帶著孩子來求診，鐘世藩從不拒絕。

鐘南山的母親廖月琴，是鼓浪嶼名門廖家的后裔，畢業于協和高級護理專業，畢業后曾被公派到美國波士頓學習高級護理。婚后，她隨丈夫來到南京工作。1937年冬，南京淪陷前夕，鐘世藩帶著一家老小隨國民黨政府西遷的20余萬人，前往貴陽。當時鐘南山尚不滿一歲，行程十分辛苦，顛沛流離，風餐露宿。

回憶起兒時經歷，鐘南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我出生后沒多久，我們家就遭到日本飛機的轟炸，房子被炸塌了，是媽媽和外婆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從瓦礫堆里救了出來，才撿回一條命。”

新中國成立后，廖月琴成為廣東省腫瘤醫院創始人之一。這位有著良好素養和強烈自尊的母親，除了熱愛醫術，還博覽群書。她常常陪著兩個可愛的孩子玩耍，給他們講書里的精彩人物，講醫院里感人的、有趣的故事，希望一雙子女能夠從中體會到人生百味。

鐘南山那同情弱者、樂于助人的善良品格，便是從母親那里繼承過來的。“我上小學的時候經常逃學，成績很差，還留過兩次級。記得五年級時有一次考試，我偶然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媽媽很高興，她對我說，南山，原來你加把勁兒還是很棒的呀！”鐘南山微笑著說，母親的贊美讓他贏得了自尊和自信，從此便開始認真讀書。

在家人的熏陶下，鐘南山喜歡上了救死扶傷的醫生工作，1955年，他考取北京醫學院。當時，一個高中同學考上了北大物理系，卻沒錢買火車票，就找鐘南山借錢。他把此事告訴了母親，廖月琴輕嘆著說，家里準備他上學的錢都很困難了，實在沒有辦法。但就在鐘南山即將赴京的前幾天，母親卻遞給他20塊錢，說：“把這些錢拿給你那位同學吧。”那時的20塊錢，可不是小數目。

“文革”時期，鐘父被打成“反動權威”，56歲的廖月琴也在這場劫難中不幸去世。鐘南山說：“媽媽走得太早了。但她生前哪怕是一點一滴的事情，我都不會忘記。如果說在治學嚴謹和敢醫敢言上，我是受父親的影響，那么我對人的同情心是從媽媽那里學來的。”

1979年，43歲的鐘南山已是廣東省第四人民醫院的名醫，這時他被公派到英國，開始為期兩年的進修。為節省經費，他選擇的交通工具是火車。但在英國，中國醫生的資格不被承認，鐘南山只能以“觀察者”的身份，參加查房和參觀實驗。導師只允許他待8個月，想提前趕走他。

“我一定要爭口氣。”鐘南山在留學日記中寫道。他從自己身上抽血，做了近30次各式各樣的醫學試驗;為了研究“吸煙（一氧化碳）對人體影響”課題，他猛吸一氧化碳，冒著生命危險讓自己血液中一氧化碳含量達到22%，相當于一個人連抽60多支香煙！

最終，他不僅證實了導師的演算公式，還發現了其推導的不完整性。事后，導師告訴鐘南山，他想待多久都可以。兩年后學習結束，對方盛情挽留鐘南山，他卻說：“是祖國送我來的，我的事業在中國。”

歸國后，鐘南山在救死扶傷的醫者道路上，創造了一系列輝煌成就。他不僅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還在國際最大牌的醫學期刊上發表了許多舉足輕重的學術論文，并把一個個學生帶成了醫界精英。1984年，鐘南山被授予中國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

2003年非典之后，鐘南山的名字漸漸在公眾視野里淡去。事實上他一直沒有閑著，在堅持業務研究之余，鐘教授還不時發聲，每一次都大快人心。他質疑新藥上市不規范：“我臨床45年，有的藥我都叫不出名字，這么多新藥是怎么出來的？同一種藥能有幾十個名字，往往是一個藥品改個名，搖身一變就成了新藥，身價立刻飆升。這些批號是怎么拿到的？這些問題到底誰來把關？”

鐘南山看不慣有些人空談，身為人大代表的他在兩會上開懟：“現在大家的發言，8分鐘是肯定和表揚，兩分鐘是自我表揚，最后一分鐘提點兒問題，而且還鼓掌，我一直想，鼓什么掌呢？”

2013年兩會，他提出了“到底是GDP第一，還是健康第一”的質疑，呼吁在全國開展PM2.5監測，因為霧霾與肺癌有極大的關系。當時人們還不知道PM2.5為何物……

有領導提醒鐘南山低調點兒，說他“專門喜歡跟誰較勁似的，走到哪里都不太受歡迎”！但他仍堅持做一個不要乖乖聽話，但求無愧于心的醫者。因為“科學只能實事求是，不能明哲保身”。

國士無雙，

84歲武漢“逆行者”的淚

工作中，鐘南山穩如泰山，一絲不茍;生活中，他卻活躍好動，是個體育達人。他從小熱愛運動，籃球、羽毛球、健身、跑步樣樣精通，參加工作60多年來，鐘老從未放過任何一個鍛煉身體的機會。體育運動，還讓他收獲了一段美滿的婚姻。

1957年，謝晉導演的電影《女籃五號》上映，一時間風靡全國。影片原型是剛組建不久的首屆中國女籃，其中有位廣東籍主力隊員李少芬，正是鐘南山院士的妻子。

李少芬16歲入國家女籃，是新中國第一批籃球運動健將，還曾被周恩來總理和賀龍元帥送去蘇聯學習。

大學時期的鐘南山多才多藝，曾作為運動員備戰全國運動會。在這期間，他和籃球明星李少芬相識了。兩人驚喜地發現，家中長輩居然還是同事！別樣的緣分，讓兩顆年輕的心靠近。別人戀愛都是花前月下，鐘南山和李少芬卻經常約在訓練場……

1959年，鐘南山參加第一屆全運會400米欄比賽，以54秒6打破男子組全國紀錄！他還以非運動員身份參加百米賽，跑出了11秒2的好成績。戰功赫赫的李少芬，后來更被評選為新中國籃球運動員50杰之一。

1963年，經過8年愛情長跑，兩人終于舉行了簡樸的婚禮，在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新房內，開啟了新生活。1966年，李少芬為了照顧家人和公婆，離開國家隊，回到廣東繼續從事籃球事業。兩個人相互鼓勁，一起成長。在鐘南山的影響下，李少芬竟然自學了好幾門醫學課程！相伴幾十年，兩個人始終互相影響和扶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們的女兒鐘帷月遺傳了父母的運動天賦，是一名出色的游泳運動員，還曾打破世界紀錄。兒子鐘帷德繼承父親衣缽，成為泌尿外科的專家，在醫學領域小有成就。

關于健康，鐘南山有一句名言：“鍛煉就像吃飯一樣，是生活的一部分……最大的成功就是健康地活著。”哪怕已經是80多歲的老人，鐘南山仍一直堅持鍛煉，他可以一口氣做10個引體向上，手臂肌肉吊打年輕小伙子！前兩年有記者采訪鐘老，和他一起爬樓梯上十幾層，到第7層樓時記者就跟不上了。

“如果下一次非典來臨，我們有信心第一時間完成診斷。”2018年9月的一天，鐘南山在廣州舉行的一場國際論壇上如是說。

2020年春節前夕，下一次“非典”來了——武漢新型冠狀病毒爆發。已是84歲高齡的鐘南山，呼吁大家“盡量不要前往武漢”。1月18日傍晚，他卻再一次披掛上陣，義無反顧地趕往武漢疫情最前線，就坐在高鐵餐桌上，滿臉倦容。

正是他，第一次對外披露了有武漢醫生受到感染，病毒已經出現了人傳人的跡象。隨后，才有了一系列的重大非常舉措。如果當時再猶豫，再遲疑，后果更不堪設想……

1月28日，鐘南山院士接受新華社專訪，朋友圈刷屏。非常時期，再沒有哪位醫生比他更受關注，更被寄予厚望，人們期待從鐘院士口里聽到最權威的信息和判斷。面對鏡頭，當鐘老說道：“聽到武漢老百姓唱起國歌，很感動……”他哽咽了，雙唇緊閉，鼻子抽搐了一下，透過眼鏡，我們都能看到老人眼角的淚花。半晌，他才接著說，“所以，這個勁頭上來了，很多事情都能解決……武漢本來就是一座英雄的城市。有全國，有大家的支持，武漢肯定能過關！”因為他很清楚，迫不得已的“封城”之舉，意味著重大的犧牲和代價。

17年前，鐘南山在非典期間的貢獻，人們有目共睹。他的一舉一動，成為人們判斷疫情的風向標。人們信鐘老，因為他既有專業的知識，而且說真話。所以，今年春節，大家都宅在家為國“坐”出貢獻，不亂走，不添亂。至于什么時候才能出門上學和工作，網友們表示：“等鐘老先生說動才能動！”在網上，大家封鐘南山為“硬核男神”。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關鍵時刻，他的言行具有定心丸作用。

短短幾天內，鐘院士又憔悴了許多。尤其是他哽咽時，讓人敬重，更讓人心痛！“畢竟是八旬高齡了，鐘老您也要多保重身體呀！”網友留言稱。

災難之下，最見人性。有人趁亂發國難財，有人為了保官欺上瞞下，有人驚慌失措，避之不及。但是，也有鐘南山這樣的民族脊梁，于危難中挺身而出，奮勇向前，左手對抗災難，右手托出真相。有這樣的人替我們負重前行，是全體國人的幸運！

《人民日報》微博這樣評價他：84歲的鐘南山，有院士的專業，有戰士的勇猛，更有國士的擔當。

愿疫情早日過去，鐘老壽比南山！愿南山之外，還有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