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中國技工的德國式成長

呂雨佳

遇見寶馬

1998年夏天，天氣很熱，不知是班里人多太過擁擠，還是因為心里焦慮不安，安亮腦海里只有一個字“燥”。教室很簡陋，沒有風扇，空調更是從來沒聽說過的物件，不到16歲的安亮，剛剛參加完中考，坐在像烤箱一樣的教室里，等待發榜。

“考上了！”緊緊攥著手里的中考成績單，安亮有些激動，激動過后，又有些猶豫，就這樣繼續讀高中，將來高考，再念大學？他覺得那種一眼望穿30年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

父親是沈陽市皮箱廠的工人，母親是橡膠廠女工，從小耳濡目染，安亮覺得學會一門技術比什么都強。回家后，安亮向父母表明了想法，沒想到他們竟然很理解：“選擇上高中，我們支持，選擇學技術，我們也不反對，你也長大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吧。”那一夜，安亮徹夜未眠，做出了人生中第一個重要決定，也是改變他一生的決定——去學技術。

1998年的沈陽，還沒有這么多高樓大廈，交通工具主要是自行車，安亮至今還清楚記得，每日早晚高峰，數以萬計的自行車在街頭駛過。那時，汽車是個冷門行業，擁有汽車的家庭不多，但安亮認為這個行業火起來是遲早的事，便毅然選擇了汽車制造與維修專業，一學就是3年。

3年的時間，安亮對汽車構造已然了如指掌，但他并不滿足。“構造學會了，該學原理了。”在得知沈陽市高等職業技術學院（汽車分院）正招收新學員時，他又選擇汽車電子專業繼續進修。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理論知識學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進工廠實踐，安亮和同學開始準備實習考試。2003年5月，華晨寶馬汽車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華晨寶馬）在沈陽建廠，同年7月，一個好消息在同學之間流傳開來：華晨寶馬公開招聘實習生！

這個享譽世界的豪華汽車品牌在沈陽招聘實習生，所有人都想試一試，安亮也不例外。報名人數有三四百，名額僅僅31個，安亮排在第三十名，幸運地搭上了末班車，成了華晨寶馬第一批員工。

那時，安亮在華晨寶馬實習的月薪是1000元，繳完五險一金到手830元，父母干了幾十年，一個月工資也就是幾百元，他第一份工資就比父母干了幾十年都多。拿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安亮更加堅信自己的選擇沒錯。

經過一系列安全、操作等培訓后，安亮終于進入了華晨寶馬車間。車間里，一臺臺先進的設備，一輛輛成品、半成品車輛琳瑯滿目，安亮發現這里的一切和上學時在學校看到的不一樣，學校里設備落后，眼前的全是當下最先進的設備。

安亮仿佛走進夢里，這里有廣闊的空間，純粹的空氣，還有魚躍鳥飛般的自由。

德國師傅

安亮被分在車身車間精整段，學習焊接車門鉸鏈，師傅是個德國人，走到哪兒都帶著翻譯，威風十足。上了這么多年學，第一次接觸外國人，還是師傅，安亮又喜又怕又好奇。

德國人做事嚴謹，在師傅的字典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從來沒有“差不多”這個詞。跟師傅干久了，安亮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師傅每次用完一個工具，都要走幾十步，將工具送回當初拿它的地方，等再用時，再來回走一趟。如此下來，一天要來回走幾十趟，甚至上百趟。

安亮很不理解，如果是自己，天天這么折騰，肯定嫌麻煩，不如弄個工具車推著干活兒。后來他才意識到，師傅很像日本“壽司第一人”小野二郎，一輩子只專注于做一件事，并將其做到極致，“他心里只想著怎么把活兒干完美，根本沒心思想來回來去放工具，是否耽誤時間”。

師傅雖然嚴謹，卻從不苛責徒弟，看安亮做得不好，便默默拿起工具，幫他善后。安亮表面看起來滿不在乎，但內心十分不服氣，一次不行就兩次，10次不行就20次，他堅信，一直練總有不用師傅善后的一天。

機會總是留給鍥而不舍的人。不久，公司新進了一個機器人，專門用于焊接，還在調試階段。一天，領導來檢查，看到安亮剛剛焊好的車門鉸鏈，便問：“這是誰焊的？”安亮有點兒心慌，以為犯錯誤了，小聲說：“我焊的。”領導驚訝道：“跟機器人焊的似的，這么完美。”安亮沒說什么，拿起焊槍，在眾人的注目下，不到幾分鐘又焊好一個同樣完美的車門鉸鏈。這件事讓安亮受到返修段段長的賞識，被調到返修車間，后又輾轉多個車間，先后跟著4個德國師傅學徒。

可能受德國師傅嚴謹工作態度的影響，在工作上，他對自己嚴苛，對同事出現的問題，他也要指出來并糾正，絕不姑息，死磕到底。有人勸安亮差不多行了，他卻說，不行，還可以再好一點兒。然后10遍、20遍……直到幫同事做到完美。

2011年8月25日，沈陽市總工會、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聯合開展了2011年沈陽市“百千萬技能人才培育工程”和職工職業技能競賽活動，安亮在同事們的鼓勵下報了名。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比賽那天，沈陽很冷，還下著大雨，但沒有澆滅大家想要同臺競技的熱情，安亮帶著自己日夜趕制的比賽使用工具上場，他是第一批選手。比賽時長45分鐘，安亮僅用10分鐘就完成了筆試、實操、清理3個環節，輕松奪冠。

2012年，通過了車身車間面試，成功應聘成為返修段工段長。2014年，在華晨寶馬公司工會的協助下，又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勞模創新工作室，專門服務團隊克難攻關問題。“以前只負責把自己的技術活兒干好就行，現在，勞模不光是自己能干，能帶動身邊的人干才算能耐。”

技能有價

2016年～2017年兩年間，安亮多次被公司派往美國和德國交流學習。安亮在國外工廠不僅學到了很多東西，也把我們中國工匠的技術推廣到了外國工廠，外國工匠紛紛豎起了大拇指。

一次，安亮發現美國工人在返修過程中用的不是最新技術，便和外國返修專家交流了自己多年工作積累的經驗，以及返修用的特殊工具。后來，美國工人看見安亮都會熱情地邀請他進車間參觀，說：“亮，你那個技術能給我也講講嗎？”

回想當年，自己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徒弟，跟著師傅去德國工廠學習，在參觀他們的車間時，德國負責人千叮萬囑，這里不能進，那里不能看，一副非禮勿視的架勢。如今，到了美國，自己通過分享技術和經驗，得到了美國人的尊重，可以在整個工廠車間里暢通無阻，真是應了那句“生產車間里，憑技術說話。”

時光荏苒，安亮已在華晨寶馬工作了17個年頭，在此期間，有不少“獵頭公司”找上門，邀請他去其他知名汽車企業，安亮都拒絕了：“這些年，我見證了華晨寶馬和中國汽車工業的發展，都說華晨寶馬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寶馬工廠，直到走出國門才發現，這個稱號不是說說而已，它真的不亞于世界任意一家寶馬工廠。我學習的所有知識都來源于華晨寶馬，沒有它，我不會有接觸世界級工廠、世界級師傅和世界級技術的機會。我不能帶著在華晨寶馬學的知識去其他公司，不忘初心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