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不止是古人之鄉愁,也抒發了現代人過年時久別還鄉,即將到家的那種豐沛激動而復雜的意緒。
我老家在河北隆化一個小山村。離北京還真不算遠,不到300公里。但過去回一趟家卻不容易,要不是過年,那是萬萬不敢動回家念頭的。
1988年春節前,我和愛人領了結婚證,就一起回家去看望我父母。先是從西直門坐火車,八九個小時后到隆化縣城,然后在黑燈瞎火里找了家旅館住下。第二天,托朋友找了輛車,過溝翻梁,顛顛簸簸,開了四五個小時才到村里。進得家門,兩人都是灰頭土臉的,沒有一點新娘新郎的樣子,那叫一個狼狽。
那時家里是三間屋子,在北方算是農家標準建筑,中間的那間做鍋臺,兩邊屋子做炕。屋里早就擠滿了村里的人,說是來道喜的也不假,但主要還是想看看我從北京領回的“姑爺”長啥樣。

大家酒足飯飽、熱鬧一番后就散去了,屋里一下子冷清了起來。我愛人是南方人,第一次睡火炕,我媽怕他冷,一個勁地往灶里添柴火。結果他還是凍得得瑟得瑟的,一會兒說門是不是沒關呀,怎么這么大的風?一會兒起來在屋里到處查看著,說你家門的下邊怎么還挖了一個掃拉圾的洞呀,非要去找東西塞上。最后,他把羽絨服的帽子摘下來戴在頭上才睡的。我雖然從小在這里長大,但畢竟離家多年,也感覺有些不太習慣了。第二天醒來,覺得腦袋那叫一個疼,結果凍感冒了。
還有不習慣的就是上廁所。廁所在屋后的菜園里,是旱廁,搭了個簡易的棚子,零下二十幾度,寒風呼呼的,吹得全身發抖。
那幾天,遠近親戚都來了,酒是從早喝到晚,我爸高興得合不攏嘴。喝到一定的時候,他就對我愛人說“我們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要不就炫耀“你們看我喝酒有策略不?”每到此時,我們都異口同聲“有策略,有策略!”然后哈哈大笑。
老家的風景還是不錯的,可惜是冬天太冷,山是沒法爬了,只好在村子里串串門,到河邊散散步。繞村而過的這條河叫小灤河,頗有詩意,著名詩人郭小川就出生在離村不太遠的小灤河畔。清朝時,康熙、乾隆皇帝多次經過這里,去木蘭圍場狩獵。我們這地方還出了位娘娘,曾一度改名為皇姑屯。村里人講起這些,總是繪聲繪色,我們聽得也是津津有味。不過,最有意思的還是我爸講的那個笑話,說解放前有個瘸得很厲害的瘸子,專干攔路搶劫之事。某年春節,有個當官的騎著馬,帶了不少金銀財寶從這里經過。坐在路邊的瘸子猛喝一聲:“快把東西留下,等我站起來就晚了!”瘸子要是能站起來,那得多長時間呀?路都走不穩,就算勉強站起來,還不是只有挨揍的份?可那當官的不明底細,只好乖乖地把金銀財寶留了下來,然后慌不擇路地跑了,還慶幸沒要他的命。笑話歸笑話,要是屋里能暖和些就好了。
這樣過了近20年,我們終于買了輛車子,這下回老家就方便多了。從北京經豐寧,再到這個小山村,路一年比一年好,車程也由五六個小時縮短為四五個小時,再縮短為三四個小時。
我們回去得多,家里房子就緊張了起來。于是,父母就在原來房子的一頭接出一間來,變成了四間。在屋后又接出個偏廈,把廚房灶臺等挪到偏廈里,中間那間變成了客廳。地面鋪了磁磚,門窗也換了,解決了透風的問題。
房子是寬了,可就是沒有自來水、沒有熱水,不能用洗衣機,不能洗澡。廁所雖然由屋后挪到了屋前的一個角落,但星星還是那個星星、旱廁還是那個旱廁。夏天蒼蠅滿天飛,冬天風吹屁股冷。老家生活沒啥實質性改變。
我和愛人開始做老人的工作。說這個房子得再改造一下,安個自來水,裝個太陽能熱水器,再建個洗澡間,弄個抽水馬桶。我媽一聽就急了,說現在生活很不錯了,已經很滿足了,這不比你們城里,屋里哪能建廁所呀。好說歹說,老人就是不讓改造。村里人聽了我們的想法,那也是一千個反對、一萬個不贊成。此事也就一年一年地拖了下來。我們呢,每回去一次就要勸說一次。
大概在三年前,我媽聽得實在是不耐煩了,沒好氣地說:你們要弄就弄吧,別跟我商量!媽一松口,事情就好辦了。爸找人打了個潛水泵井,自來水就有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有的買太陽能熱水器和洗衣機、有的買生物化糞罐和抽水馬桶,有的負責施工出苦力,三下五除二,一套現代生活設備就辦齊了。廚房水龍頭一開,要熱水,嘩嘩流出來的就是熱水。衣服被子臟了,往洗衣機一擱,一會兒拿出來晾晾就行了。這下可把我媽高興壞了,逢人便說:多謝我這幾個好兒女、好女婿,我這輩子可享福嘍。
村里人也是好奇,剛安好這些設備的那段日子,來家里串門參觀的絡繹不絕。有的想到家里來洗個澡,好舒舒服服地過個年,我媽一個勁地說“好,好,來洗吧!”她把洗發水、沐浴液、香皂等都幫著準備得好好的,這還不算,還把茶給沏好,心里那個幸福感就甭提了。
“物質文明看廚房,精神文明看茅房”,這話確實有道理。農村老百姓是最愛科學的,只要他們看到了、相信了,學起來比誰都快。聽說我們村現正在實施“24小時熱水計劃”和“廁所革命”,還有口號“全面建小康,熱水進廚房”。這要是擱在以前,你想都不敢想。
自從有了熱水,這幾年我們回老家也勤了,每次住的時間也長了。當然也有父母年紀大了,需要陪伴的因素在里面。農村空氣好,陽光足,既接地氣,又接人氣。不信那些動不動就好幾千萬的郊區別墅,能住著比這舒服。
老家年味濃,那是沒說的。家家戶戶門口貼著春聯,還有紅彤彤的燈籠,五顏六色的掛簽掛在門楣上,迎風招展。早些年,村里家家生活都不富裕,對聯一般是用普通紅紙寫的。我爸退休前是縣食品公司的干部,小時候讀過私塾。雖說文化程度不高,還能寫上兩筆。所以我家過年的春聯都是父親親自寫。比如“鴻運當頭迎百福,吉星高照納千祥”,“年年福祿隨春到,日日財源順意來”,期待的是喜氣、福氣、財氣和運氣。這兩年父親年紀大了,寫春聯的事就由外甥女小博涵承續了,她只有14歲,可敢下筆,不但寫一般的春聯,就連大門口的大對聯,她也是當仁不讓。諸如:“妙語連珠潤神色,輕音如泉話心田”“講文明莫忘整潔,勤沐浴有利健康”“家人皆康健,朋友俱平安”。日子變富裕了,春聯中的內容也跟著在變。農村人也開始注重了人的心理感受,關注著人的身體健康。
三十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包餃子,過大年,看春晚。不管節目好不好看,圖個熱鬧。農村放鞭炮,以前有一種炮仗叫“二踢腳”,雙響的,那種脆響,放一根,好像炸裂了天空。還有一種叫“鉆天猴”“啾、啾、啾”旋轉著鉆入了長長的黑夜。每到零點時分,農村叫發神祗,家家戶戶都要在院子里點上一堆干柴,火光映照著夜空,開始放炮,極為喧囂,整個村子便沸騰了?!氨衤曋幸粴q除,春風送暖入屠蘇……”村里人就用這種方式,辭舊迎新,傳遞新年的氣息,表達人們祈求幸福的心聲?,F在生活條件好了,各家各戶買的炮仗更多了,小孩子們跑進跑出,村民們也借此放飛一年收獲后的喜悅和忙忙碌碌的心情。
在這濃濃的年味中,泡著熱水澡,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著餃子,吃著農家菜,總想著春節能再多放幾天假就更好了。
前不久的國慶節回老家,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村里居然修了兩個水泥硬化小廣場。雖說這幾年農村變化大,硬化路都通到了各家各戶,村里村外都裝了太陽能路燈,路邊還擺了不少垃圾桶,但農民畢竟還是農民呀,這么偏遠的小山村,修這兩個小廣場到底是要干什么?是錢多了沒地方花?總不至于到了這個程度吧。
這個問題我還沒想明白,80多歲的二叔就來串門了。他一進屋就說,看見門口停了輛車,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二叔曾當過幾年民辦教師,小學時教過我,算是地地道道的恩師,但他教語文時拼音發音不準,教音樂基本沒什么調,給大家留下不少“后遺癥”,自然這個“恩”也就沒那么深了?,F在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還當過民辦教師,只知道他愛寫詩。
二叔串門,主要是想讓我聽聽他寫的詩。前些年,鎮里有人辦了張小報,他硬是走了10多里地,把自己寫的詩給人家送了去,沒想到立馬就見了報。這一來,二叔就愛上了寫詩,而且一發不可收拾。但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苦惱,他給別人念他的詩,別人都是愛搭不理的,甚至看見他就跑。他覺得我和他們不一樣,每次我都是認真地聽,而且還時不時點評幾句,夸他寫得好。說實在的,二叔的詩既不押韻,又無意境,表揚他,純粹是想讓他高興高興。到這個年紀,健康和快樂比什么都重要。

這回算是我求他了。他一進屋剛落座,我就問:“二叔呀,這村里修的兩個小廣場,是干什么用的?”二叔一聽這話,眼里冒著金光,呷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那是精準扶貧,駐村工作組給村里修建的,用處可大了?,F在農村活計也沒過去多了,大家吃完晚飯都集中到這跳廣場舞。在外打工回來的人,把城里的娛樂方式帶到了村里。跳舞不但能享受身心愉悅,減肥助消化,而且看小牌、打麻將、賭博的人,可是比過去少了不少。”
“原來如此。這好,這好!”我連忙附和著說。“日子變了,人的觀念也變了。別以為城里人忙,農村人比城里人還忙。你看,村里哪有閑人啊。年輕人出去打工,有的蓋了新房,有的還在外面找了媳婦。村里就剩下像我這樣的老人、婦女和小孩了。秋收的時候,婦女幫工剝玉米,一天能掙140塊。山上滿樹的野山里紅,一大片一大片,一嘟嚕一嘟嚕的,都沒人采啊”。
“奧,村里還真是變了呀!”我又附和著說。“這算啥呀,我活了80多歲,沒想到能趕上這么好的日子。這兩年,國家對農村增加了投入,村里人都得到了實惠。種地有補貼,退耕還林有補貼,病了有醫保,日子過不下去了還有低保。這真是日日是好日,天天是過年吶?!彼芍缘馗袊@著說。
“是啊,是啊。”我被二叔的常樂心、知足心和感恩心感染著,對村里的長輩們充滿了敬意。
樹老根多,人老話多。二叔見扯遠了,趕忙收回話頭說:“還不單是這些呢,有了小廣場,每天班車到村里來,調頭打轉方便了。大家春節放炮,地大了,又安全。而且大家集中到一起去放炮仗,“ 噼里啪啦”,“轟、轟、轟”的,那氣勢,肯定和電視里播放的差不多?!闭f到這,二叔那個自豪、自信的語氣,與給我念詩時的情景判若兩人。
望著二叔,望著這兩個小廣場,我能想象得出,今年的春節將又會是一番怎樣的情景!
(王曉霞,滿族。文化和旅游部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委員。第八次全國作家代表大會代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學會理事、中央民族歌舞團國家一級作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