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午
在那個年代,最美好的日子總與吃有關,沒有詩情畫意,所有的節日總在母親的操勞下過得有滋有味,充滿了童年少時滿滿的回憶。
過完春節,日子沒什么盼頭了,懶洋洋地等來了同樣懶洋洋走來的春天,到處都是“鼻啦汗水”的,緊小心慢小心還是弄濕了鞋,弄臟了衣褲,渾身上下泥跡斑斑。母親是嚴厲的,嘴上喊著收拾,心里卻裝滿了善良與慈悲,即便挨打那也是象征性的:兒娃子們,哪個不淘氣。
驚蟄的鐘聲,仿佛驚動了春夢,母親揣來了荷包蛋,放的是紅糖,有色有味,只有我和父親才有這樣的口福,兩個妹妹及母親都只剩下喝紅糖水的份了。最驚艷的是綠,悄不在意,竟染盡了鄉村的山山水水。
母親的夢索繞在江南水鄉,纏繞在父親的夢里,絲絲綿綿,斷斷續續,跨越萬水千山,所有的鄉愁濃縮成一枚小小的火車票,一輩子從沒有夫妻雙雙把家回過,依如當年各奔天涯,母親也許是為了逃婚才混入支邊大軍的,家里姊妹七個,符合支邊條件,她們是定項招收,直接進了新疆正在籌建中的七一綿紡廠,父親聽說后一路追趕,父親是獨子,十三歲喪父,僅有一妹,按理說不夠支邊條件,只因一紙婚約,千山萬水的追來,他的執著成就了一份姻緣。
不知道是機緣巧合,還是鬼使神差,父親是裁縫世家,三代手藝人,十六歲拜師學藝,來到新疆,已是一個滿師的人材,被鄉政府接收大員哄騙到了蘆草溝,一呆就是大半輩子,或許只為包粽子方便。
五一勞動節沒有口舌之實,農村天天都是勞動節,全為另一個節日的到來而忙碌起來,期盼之中,端午節粽子的清香彌漫在每一個單調的日子里,母親問我們,想不想吃粽子?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想!那就割蘆葦葉子去。蘆草溝,顧名思義,最不缺的就是蘆葦,閑長在有水的大渠小溝里,按照母親的要求,葉子越大越好,挎上鐮刀就往西河壩而去,身后傳來母親的叮囑聲:多弄點,說不定你七紡阿姨也要呢!
自從我記事起,七紡阿姨便是我們家在新疆的唯一親戚。阿姨比母親大兩歲,有一個令我倍感自豪的哥哥和一個十分痛愛我的姐姐,至于表妹,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未曾留下絲毫痕跡。每當暑期,最盼望的便是哥哥的到來,我們一起放羊,一起割草拾柴禾,也一起偷吃隊里的西紅柿、黃瓜和西瓜等農副產品,整個夏天玩得不亦樂乎。等到土豆玉米熟了,哥哥的自行車馱滿了母親為他準備的大包小包的土豆、玉米,滿載而歸。
過去的老鄉是可以當親戚走的,鄰居更是可以當親人一樣被信任的,每當母親出遠門都會把鑰匙寄放在鄰居的阿姨家。蘆草溝鄉唯有我們三隊與九隊的江蘇人最多,等我有記憶后,我們家的左鄰右舍全都是江蘇老鄉或者是半個子的江蘇老鄉。端午節的頭一天夜里,母親就將晾干的蘆葦葉和馬鐮浸泡在了卡盆里。蘆草溝不產稻米,但我們家卻從來不缺大米、糯米及糯米粉。父親帶著兩歲的我第一次回老家探親,在無錫的某個天橋上差一點將我丟失,父親帶我回老家時母親正大著肚子,父親帶上我,多少有點兒炫耀的意思。延續香火似乎是父親最大的事業。妹妹兩歲時母親才回了趟老家,婆媳第一次相認,為了顯示孝敬,回來時多了一個奶奶。從此鄉情親情不斷,大米、花生、糯米、糯米粉源源而來,以至產生了一句笑話:鍋里有稀飯,籠里有饃饃,一時成為笑談。
包粽子的那天,有幾個鄰居阿姨前來幫忙,與蘆葦馬鐮同時浸泡的還有糯米、紅棗和早已腌制好的咸肉。而我最喜歡干的活就是炒花生米和芝麻,濃郁的清香充滿了整個老屋。母親一般都會包兩種粽子,一甜一咸,為了便于區分,甜的用線繩捆綁(裁縫家從不缺針線),咸的用馬鐮捆綁,有梭有角,芳香各異,母親總不忘將她的鄉愁散發出去,張家幾個,李家幾個,王家上下共有幾口,無一遺漏,至少每人都能嘗個味道,母親的味道,觸動了對遙遠的家鄉濃濃的思念!很多年之后我滿懷父輩曾經的熱情,求學于父母的故鄉。走過春夏秋冬,記住了鄉愁的味道,我一直搞不懂母親為何會舍棄這錦繡江南水鄉千里迢迢地跑到那么個相對閉塞的小山村?不知不覺之中使我身不由已地沾染上了兩種性格:一邊柔情似水,一邊粗獷豪放。所謂中庸成為我終生無法逾越的境界。
又是端午節,寫下廖廖數語,父母皆已仙逝,埋在了天山腳下一個叫石人溝的旱地梁上,撂下孤獨的我獨自惆悵!老家留有一百多平方米的根,在你們的故鄉,想回就回吧!成雙成對地回。奶奶早已不在了,不知你們是否還能相聚?那邊的世界還好嗎?突然我似乎弄明白了,難道說父母背井離鄉遠涉千山萬水只為給我一個不一樣的故鄉?
沒有了母親的端午節,只能去超市里選購,母親:想你!念你!萬水千山,呼你喚你!只為再品嘗一回那淡淡的糯米清香,淡淡的蘆花香,淡淡的馬蘭花香……等著我,無論千山萬水,只求再續一季糯米稻香……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