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地域的必然與文化意義
——對當下中國油畫創作的思考

文：謝麟 廣西美協榮譽主席

中國當代油畫創作進入21 世紀以來，圍繞未來的發展方向，在反省20 世紀各種思潮及實踐結果中，對中國油畫的文化屬性及當代性再次進行了全面的思考，這是過去不同歷史時期對中國油畫探索發展方向思考的延續。不管是從文化、審美、語言特征等方面去判斷，還是從精神層面，這些思考全面激活了中國油畫的創作，各種觀念隨之應時而生，呈現出空前的盛況，使中國油畫綻放出新的氣象和生命力。在這種趨勢驅動下，以群體寫生為特征的活動和隨之舉辦的寫生成果畫展，在不斷宣揚著各種觀念，即使我們沒看到這些觀念引發出來的思考在作品中呈現，眼前的一切與過去并沒有什么異樣與差別。這種包裝大于實質的繁榮，留給人們的印象，是不同形式的組合在爭取學術和社會的認同，并沒有在文化屬性以及審美精神層面進行深刻的思考，至少所群集的畫家，并沒有相近的審美理想和追求。

■ 悠遠的歲月·風雨橋 謝麟 布面油畫 200cm x 200cm 2020 年

地域的概念往往被人們忽略，即便是關注了，也是為了某種身份的需要。地域的自然特點和由此產生的人文歷史及價值，我們常常視而不見；在“影像”取代藝術造型、“思潮”比藝術本身更重要的當今，人們不愿意花時間去深入研究。我們在追求“流行”的熱情中，無暇回望生育自己的土地，迷失在沒有著落的漂浮中。我們在玩弄圖像符號中，重復著連自己都迷惑的東西，只為了證明自己存在于時代的進程中。藝術越來越遠離原來的本質，我們越來越難以從中體悟到人性的溫度以及情感的交流與感動。

現實主義被寫實主義取代，對現實的關注轉化成對現實表象的描摹，蒼白的圖像已經沒有了靈魂。而時尚與流行并不需要靈魂，于是，藝術也成為了時尚的飾品，沒有了原有的生命力。寫實主義追求的是物體的表象，不注重精神情感的體驗，以及對生活的思考與表達。我們體驗生活，從中感受與我們情感相感應的因素，在表達現實題材的時候，同時表達出我們對現實的關注與體驗?，F實主義的生命在于畫家表達了對現實的態度，或頌揚或批判，抑或反思，它是現實生活的藝術折射。寫實主義在許多時候以現實主義的面貌出現，以寫實就是表現現實來混淆，這是偽現實主義，其具體表現就是圖片的噴繪與描摹。

我們在思考中國油畫的本土化的過程中，更多是從語言層面上尋找本土因素，或強調畫面的書寫性，或在宗教和民族藝術中借用，很少能在審美精神和文化特征上進行思考。

我們和其他油畫家一樣，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我們在自己的藝術初心和時尚流行中不斷地進行判斷，試圖找到答案。最后，我們決定“回歸”，回歸到我們對油畫藝術產生熱愛的原初，回到使我們產生創作沖動的土地。“北回歸線”是我們藝術回歸的地理和文化標志。

■ 紅水河流經大化縣 呂峰 布面油畫 160cm x 180cm 2018 年

■ 鋼鐵戰士北部灣NO.4 柳風 布面油畫 180cm x 180cm 2016 年

“北回歸線”成為我們的選擇，有兩個理由：一是我們重新關注養育我們藝術的土地————廣西地域的自然和人文?！氨被貧w線”經過的廣西，最具有亞熱帶特點，多樣地理環境和多民族文化背景，使這里有著獨特的自然和文化特征，我們的藝術生命是在這里成長起來的，表現它，我們有著先天的優勢，也是我們藝術的根。二是回歸到我們心靈驅動的藝術追求————關注現實生活，表現自己對自然、生存環境、社會形態的思考，實現現實主義理想。但我們與古典現實主義追求的差別是，我們對現實的表現和思考，還帶著強烈的表現色彩、個人情感和觀念、當代視野的判斷，這種更具當代性的藝術追求，我們定義為“表現現實主義”。

我們的“回歸”，對我們的藝術實踐是有著至關重要的意義的，因為它使我們清醒地看到前行的方向，以及與心靈契合的藝術創作?！盎貧w”是曾經“經歷”，過去我們更多地以“地域”確立我們的地理身份，現在“回歸”則多了文化與精神的標志。我們以當代的視野重新審視廣西的地域與文化，這種視野使我們超越自然的地域屬性和文化的形態，從精神和情感層面去體驗和思考，這種思考充分地體現在我們的作品里。

我們“回歸”并不是把自己局限在“地域”里，而是通過對“地域”的研究，形成我們應有的獨特視覺，再通過這種視覺，去觀察、表現地域以外的“景觀”；而這種表現，已具有獨特的視野，是具有“地域審美特征”和個性鮮明的藝術“呈象”。這棵根植地域生發的藝術之樹，將成為中國當代油畫創作別樣的景觀。

謝森的作品一直關注廣西的自然和人文，創作于1982 年的《苗山十月》、1991 年的《夕陽》、2003 年的《山間流云》、2007 年的《蔗田農婦》、2019 年的《水田》系列等作品，從少數民族風情的表現，到表達對少數民族生活、生命狀態的人文關懷；從對廣西自然景象的描繪到對亞熱帶生命環境的思考，他以對少數民族、喀斯特地貌、陽光的體驗，表現了對生命和生存環境關注。一種神秘、頑強而生機勃勃的生命形態，在他的筆觸和色彩下表現得淋漓盡致。從神秘走向陽光、面對自然和表現在北回歸線下生活的人們，他一直表現著這里生命的狀態。

筆者試圖從少數民族題材的表現尋找東方審美精神的表現，始終立足廣西，以表達筆者對這片土地的情感中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1989 年的《紡棉花》、 1993 年的《陽光》，到1999 年的《南丹組畫》、2004 年的《老村系列》，再到2020 年的《圣地·白褲瑤歌圩》《悠遠的歲月·鼓樓》，以強烈的表現語言，使作品體現了一種東方的寫意精神，以及蘊涵在作品中的東方審美和文化特征。山地少數民族的粗獷、豁達、真誠，南方地域、人文的特點，亦是作品中表現的主要內容。這種從地域表現探索油畫文化屬性的實踐，以期體現作品鮮明的藝術個性和文化取向。

■ 侗族月也節之斗牛 韋明思 布面油彩丙烯 190cm x 135cm 2019 年

呂峰的作品主要以在強烈陽光下的人物為題材，農民、漁民、市民的日常生活，在烈日下顯得如此的充滿活力，刺眼的色彩讓人們切實地體驗到了太陽直照大地的熾熱，帶有表現意味的語言使他的作品不僅僅是現實生活的表現，而且表達了一個北方人對南方生命環境的感受。帶有血性的張力，使他他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審美魅力，《金灘漁民》《東興邊貿風情街》《在熱辣的陽光下生活》等都體現了這種特征。

柳風是在北部灣長大的，他與生俱來的對事物的敏感，使他的作品有一種特殊的審美角度，他會發現一些平常景色中的不平常，然后用自己獨特的視角表現出來。他的細微和整體的協調能力，使作品呈現出南方另一種生命形態————繁茂中的寂靜，如《清·風》等。他表現港口、漁民的作品《老人與?！贰朵撹F戰士北部灣》《年邁的清道夫》系列也體現出他審美特點，在細微中體現出一種大氣。

韋明思是侗族青年畫家，對家鄉的記憶和情感是他藝術創作的源泉和動力，侗寨、鼓樓，侗族人民淳樸、勤勞和能歌善舞，都是他的作品表現的內容。他的作品大多表現侗寨夜景，剪影般的黑色的侗寨，黑藍天空的星星和聚集在鼓樓前歌舞的侗族男女，構成了一個充滿神秘宗教色彩和民族特色的圖像，給人們一種強烈的視覺和心靈沖擊。他的作品在體現少數民族題材中把民族精神和審美特征充分地表現了出來。

■ 有日光燈的日子2 吳以彩 布面油畫 150cm x 90cm 2018 年

吳以彩以特有的視角，表現了她對南方都市女性生活的感受?！赌菚r候》《玄關的屏風》《生活日記》等作品中的人物，都在一種灰雅的色塊中體現，她把色塊與人物融會在一種場景中，營造出都市的特定氣氛，使畫中的女性呈現出輕快而多彩的生活狀態。簡約的場景、明快的色彩、有張力的線條、有時虛化的形體，構成了她獨特的藝術面貌和風格。這種帶咖啡味的都市情調，使得她的作品有一種特殊的藝術品格。

自行車是潘新權作品的符號。輕快、帶有書寫性的線條，把自行車表現得意味十足，帶有中國畫的審美特點。車棚、陽光、車影，把作品定格在南方都市和大學，《車影》《中午的自行車》《兩點半》《西大公共課樓前的自行車》等作品，給我們呈現出了南方生活的另一種活力。一個個不經意的生活角落，被他很在意地表現了出來，并且讓人感受到了美的魅力。作品中抒情、輕松的線條，呈現出別樣的審美效果。

蔣文潔把工業題材作為自己表現的主要內容，源于她生長在廣西柳州市這個工業城市。但鋼鐵廠、汽車廠、紡織廠的車間廠房，還有煙囪冒出來的濃煙，沒有給她造成影響，她用一種溫情的色調表述她對工業對城市成長的回憶，她希望工業與城市成為一種同生共存的生態。《生命·動靜》《生命·融合》等作品均體現了這種情懷?！都覉@建設》系列，則表現了高速公路的建設，對線和結構的敏感，使她的作品充滿現代感。

■ 西大公共課樓前的自行車 潘新權 布面油畫 160cm x 180cm 2011 年

■ 生命·融合(二） 蔣文潔 油畫 145cm x 170cm 2010 年

■ 鳳梨小攤 劉瑞森 布面丙烯綜合 190cm x 190cm 2020 年

■ 圭山遲暮 蘇雪薇 布面油畫 80cm x 100cm 2016 年

劉瑞森的創作一直在探索中發展，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精神層面的思考，作為江西人，他對南方有一種特殊的感受，并且這種感受被他不斷地“更新”。他的作品似乎一直在尋找語言的變化，其實他是在尋找與自己心靈相對應的表達方式。從他的《鼓樓》和侗寨系列，到《鳳凰山》等作品，我們可清晰地看到他的探索和追求。他不斷地挖掘這片神奇土地與人文精神的關聯，同時把它轉換成圖像，也就是他的“心象”。

蘇雪薇生長在北部灣，她身上沒有女性畫家的常有的柔弱和纖弱，而是體現出一種海洋般的性格和氣度。她的作品大多表現漁民生活，表現主義語言使作品呈現出粗獷奔放、充滿力量的審美品格。這種大氣度、大胸懷的作品，很難想象是出自一個女畫家的手。她把海洋的性格、精神、博大和力量充分地表現了出來，即便是畫其他題材，這種審美特征都體現在作品里?！讹L雨將至》《落日下的船龍骨》《圭山遲暮》都體現了這種特征。

韓克偉的都市系列，從一個獨特的視角詮釋了都市叢林的現狀，里面有作者對都市人的生存狀態、精神形態以及帶有些許無奈、困惑與迷茫的美的思考與表現。這是80 后對都市的復雜的感受。在《圍城》中，既使他們充滿對未來的希望，也讓他們迷失?！霸谄渲小焙汀芭杂^”的兩種角色轉換下，他選擇了前行，一種帶有使命感的努力，在其作品中我們能感受到這種朝氣。他的都市是有“體溫”的。

■ 蘆笙舞 梁群峰 布面油畫 135cm x 220cm 2016 年

■ 淘書記憶·冬之三 覃澤佳 布面油畫 155cm x 190cm 2018 年

■ 小區之秋 羅連 布面油畫 100cm x 150cm 2020 年

■ 消逝的工廠NO.27 韋骍 布面油畫 100cm x 150cm 2017 年

■ 夢魘叢林二十八 陳瑤 布面油畫 50cm x 200cm 2020 年

作為壯族青年畫家的梁群峰，對紅土地有著一種特殊的感受，他的人物畫有象征表現的意味，充滿儀式感的畫面有一種宗教般的莊肅。人物的適度變形，組合排序的圖像結構，形成了具有古典精神的審美特征。他把少數民族題材的表現，與民族傳統文化、民族精神結合起來，作品不僅僅是民族活動的表現，同時也體現了一種民族精神和對這種精神的禮拜。他的風景畫也帶有這種審美特征。

覃澤佳的《淘書記憶》系列作品，表現了我們熟識的南方城市里花鳥市場的舊書攤。陽光、太陽棚、淘書人、舊書攤，灰藍色或深紅色的色調，構成畫面一種新異的審美效果。這種人們習以為常、不會在意的生活場景，在他的筆下變成了現代都市的時尚的風景，人們在都市深林里，從舊書中“淘覓”自己的精神“食品”，這是亮麗的都市生態。亞熱帶蓬勃的生命形態同時體現在都市里，陽光下充滿了各種生機。

羅連的畫像她一樣文靜內向，似一棵在樹林中的小樹，默默地靜立在高大的樹木旁，自在地活在自己的環境中。她對南方有特殊的感受，特別是對植物細微局部的敏感，很享受對它們的表達，就像和它們對話。她的作品充滿生機，雅致的色調中蘊寓著女性的溫柔，這是亞熱帶的另一種生命形態。北回歸線除了神秘、沙漠、海洋、陽光、蓬勃的生命，還有各種生命的物語和大自然萬物的和鳴，以及玫瑰色般的溫情。

陳瑤通過《夢魘》系列把他對南方神秘的生命環境，通過夢中樹林詭異的氛圍表現出來。黑色的天空，神秘的光把樹干和樹葉映射得充滿夢幻色彩，符號化的樹葉使作品增加了表現意味。樹林中的道路、路燈、指示牌不但使畫面更豐富，同時使作品的當代性更強烈了。這是北回歸線神秘色彩的當代闡述，雖然這是個體的體驗，但它的獨特性和富有個性的藝術語言，使得這種體驗具有了一定的代表性。夢非夢，而是他的生命體驗。

韋骍的創作有兩個方向，一是工業題材，二是少數民族題材。同樣生長在工業城市和少數民族地區柳州的他，對工廠和少數民族風情有著自己的感受，他表現的工廠有一種凝重的感覺?；疑纳{，沉重的云煙，這既有對昔日工廠的回憶和情懷，也有對城市工業的思考，在《消逝的工廠》系列作品中，這種復雜的情緒無遺地表現了出來。他的少數民族題材和人物畫一反工廠系列的沉重，帶有一種詩意的明快，這是他對南方的另一種感受。

我們以上的思考，是我們“回歸”后的探索。我們希望尋覓回地域文化原有的充滿野性的生命力和神秘感，并使它轉換成具有當代文化意義的視覺圖像，為構成當代中國油畫的文化屬性和特征，以及形成其應有的審美品格，作出我們的努力和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