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歸途”到“歸心”

張干

《歸去來兮辭》一文的創(chuàng)作完成標(biāo)志著陶淵明歸隱生活的真正確立。與之前幾度退隱又幾度入仕不同，在“彭澤辭令”之后，陶潛正式告別勞心役形的官場，歸入心中期許已久、安閑靜逸的田園。對“仕”與“隱”的困惑不定在此時完成了最終選擇，潛心山川與躬耕隴畝成為陶淵明之后人生的全部要素?？梢哉f，《歸去來兮辭》既是陶淵明同仕宦生涯的斷絕信，同時也是其歸入田園人生的宣言書。正因如此，《歸去來兮辭》集中體現(xiàn)了陶的隱逸精神。

朱秋萍從整個魏晉文化環(huán)境對陶的隱逸思想進行宏觀的整體觀照，其言，“《歸去來兮辭》反映了魏晉時期知識分子棄儒入道的總體趨向”。孫亞杰、鐘偉建以文本為基點，深度切入。孫亞杰認為其中的隱逸文化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厭惡官場，鄙棄功名”，“娛情詩酒，崇尚自然”，“盡享天倫，體驗農(nóng)趣”，“撫摸傷痛，不忘憂思”。除上述四方面外，鐘偉建指出，五柳先生的隱逸思想還體現(xiàn)在對松、菊的偏愛上，陶借二者的挺拔勁節(jié)與幽姿芳逸來抒發(fā)己志。林麗欽亦運用微觀視角來探尋陶淵明的心靈世界，將陶潛的人生解脫歸納為“擺脫形役”、“傲世心安”、“愉悅生活”、“無懼無憂”四個層面。可見，學(xué)界當(dāng)前對《歸去來兮辭》一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1.以橫向的視角將該文與魏晉時期隱逸盛行的文化大環(huán)境相聯(lián)系;2.縱向剖析，揭示其中具體的歸隱思想。在具體而微地探索《歸去來兮辭》中的退隱思想時，目前研究成果所提煉出的內(nèi)容是片段式的，各個層面的歸隱情感彼此獨立，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性不強。而作為陶淵明隱逸情懷的集中寫照，《歸去來兮辭》的情感表達具有連續(xù)性，四段所內(nèi)蘊的隱逸情懷可依次概括為“歸途”“歸家”“歸隱”“歸心”。四層漸次深入，體現(xiàn)出一種從外物到自身，從自身到心靈的線性歸隱歷程。

一、歸途：堅定歸心，未明上路

作者在小序中便已提及，最初因受生計所迫而選擇出仕，但外部官場的繁縟拘束與自身質(zhì)性自然的氣質(zhì)明顯沖突，便逐漸萌生了歸隱之意。一面是公田的作物，足以滿足詩人對酒的嗜好與渴求;一面是對自然的向往，可以獲得心靈的愉悅與安居。在兩種選擇之前，陶淵明陷入了糾結(jié)當(dāng)中。開始時，詩人選擇了一種折中的辦法，即等公田的莊稼成熟之后再離開。這樣既獲得了酒，又能夠順?biāo)鞖w隱之志。但隨著時間點滴逝去，作者對官場疲憊厭倦與日俱增，與此同時，內(nèi)心對自在安然的田園生活的渴求也日漸強烈。最終，陶潛借為妹奔喪的一事，索性連官職也一并辭去，徹底歸入山村農(nóng)居?！扒樵隍E奔，自免去職”，想從官場解脫的心情像飛奔的駿馬一樣急切，這不僅僅是急于參加親人的葬禮，更是對內(nèi)心自然本性的堅定順從。文章起首便高呼“歸去來兮”?！皻w去來兮”，其中“兮”為語氣詞，相當(dāng)于“啊”，“來”亦為語氣詞，相當(dāng)于“嘍”?！皻w去來兮”即為“回去嘍啊”之意，兩個表感嘆的語氣詞連用，迫切與興奮交織在一起，體現(xiàn)出了陶靖節(jié)對踏上歸途的無比向往。并沒有等到天明，詩人連夜便踏上的歸家之路。他的衣襟在星月之下舟中隨風(fēng)輕揚，自由且隨意。作者此時的心情也是暢快且放達，在漫漫的歸途中，愈發(fā)感覺自己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同時也為能及時抽身還家而高興不已。這次的行旅并不是令人憔悴的苦程遠行，而是輕松隨性的安閑履步。連夜的趕路是值得的，因為早一刻出發(fā)，便能夠早一刻還家。一聲“歸去來兮”，即是對役神困心的官場縟節(jié)的決然拋棄，也是對散淡悠然的田園風(fēng)光的由衷回歸。歸途，是在路上，同時，它也象征著開始。路途雖然是外在的，獨立于心靈的，但踏上歸途就代表著選擇的真正做出。陶潛的選擇，是糾結(jié)之后的最終敲定，是對自己內(nèi)心的忠實堅守，是在新路途邁出的第一步。這條悠長的前路不僅是陶淵明的歸家之路，同時也是他的歸心之路。它的一頭聯(lián)系著詩人歸隱田園腳步的開始，另一頭聯(lián)系著作者心中永久期盼的潯陽故里，距旅程終點越近，就是離心靈棲居的歸宿越近。

二、歸家：快然還家，鄉(xiāng)景怡然

陶淵明的歸家，不是兩處富貴之地的輪流轉(zhuǎn)換，而是從車水馬龍到荒蕪冷寂的單向穿梭。田園農(nóng)居雖然安逸，但與繁華喧鬧的都市相比，總是蕭索寥落。尤其對曾經(jīng)出入仕宦之途的歸家客子來說，身處今夕對比之中，難免有冷寂之感。對他們來說，短留比長居更適宜，因為這樣既能帶來揮去鄉(xiāng)愁的滿足，又能夠充分享受豐足的物質(zhì)生活。陶淵明顯然并沒有這種感覺，“乃瞻衡宇，載欣載奔”，一看到故園，他滿是欣喜，不由得加快腳步跑了起來。“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在詩人的眼中，老家是豐足愉悅的。這里沒有朝堂的風(fēng)刀霜劍，只有家人鄰里的熱情淳樸;沒有觥籌交錯間的虛偽逢迎，只有乘興自酌的滿足怡然;沒有繁花似錦的眼花繚亂，只有黃菊青松的傲岸挺拔。他樂于田園生活，并于其中體驗到了鄉(xiāng)野的歡樂。這一切是如此的適合詩人，在這里，陶淵明獲得了一種全身心的投入與滿足?！傍B倦飛而知還”，作者以物喻人，這疲倦的飛鳥同時象征著作者自己。在老家故里，他找到真正的詩意棲居之處?！皥@日涉以成趣”“策扶老以流憩”，“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詩人白天拄著拐杖自在周游，與園畝白云相伴，而在夕陽西下之時，依然可以撫松徘徊。故園的每一刻，都充滿著安閑與美好。歸家，是歸途的結(jié)束，顛簸旅程的終點是真正的心中向往之所。在家鄉(xiāng)，久居在外的疲倦游子得到了休憩;在田園，案頭文牘的勞累身形獲得了歇息;在山間，近乎消失的生命熱情得以再次煥發(fā)。潯陽柴桑的陶氏舊居，詩人在此找到了內(nèi)心失落已久的暢快與滿足。

三、歸隱：親耕于畝，體物于山

平定蘇峻之亂的東晉名臣陶侃為陶淵明之祖父，時至陶潛，家族門第雖衰但影響?yīng)q在。在門閥政治盤踞的東晉，潯陽陶氏雖不能像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豪門右族一樣借助家族勢力輕易躋身高位，但較之于平民，其依然不乏出仕的機會。在當(dāng)時，貴族畢竟不能與終身從事體力勞動的平民相平列。他們從最初的清坐談玄、服食五石逐漸演變?yōu)槌缟猩菝?、浮夸斗富，石崇、王愷爭豪的鬧劇就是這種風(fēng)氣的真實寫照。門第等級觀念強烈的貴族階層普遍輕視勞動，更不可能親身從事田畝耕作。不僅外部的環(huán)境普遍輕視勞動，陶潛自身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了解亦十分有限。出身于文化階層的陶潛所接觸的事物無非是讀書誦卷、撫琴吟詩、舒嘯歌酒，這些與農(nóng)事活動并不相關(guān)。陶淵明對耕作并不熟悉，他的種田技術(shù)也稱不上高超。“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痹娙穗m然早出晚歸，親身耕作，但畢竟是疏于農(nóng)事，因此收成并不理想。在陶淵明之后唐代詩人王維同樣以田園詩名留史冊，但王摩詰卻是在輞川雇人勞作，輞川絕句是在輕松空閑的氛圍中寫就的。李太白更是直言，“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在詩仙看來，歸隱于山野間的埋首蓬蒿是毫無價值的。同這一切相比對，陶潛的躬耕隴畝是如此難得。歸隱田園的陶潛，并不僅僅是借飲酒彈琴以遣興，而是真正參加農(nóng)事活動?！稗r(nóng)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春天適宜耕作的時節(jié)到了，要開始為農(nóng)事奔忙了。陶淵明對時令節(jié)氣并不熟悉，農(nóng)時需鄉(xiāng)里告知才知曉，但他依然欣于此事。在故園，他的行為與普通農(nóng)人無異。他真正進入山村生活之中，身心與歸隱之處的田野萬物融為一體。“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春日流水淙淙，草木應(yīng)時而發(fā)。草木流水因天時而生機復(fù)現(xiàn)，而詩人卻因天時而漸漸老去，這是只有個體情感與自然真正交接時才會產(chǎn)生生命體驗。村居是身的歸隱，勞作是行的歸隱，感悟是情的歸隱。陶淵明的歸隱，是將個體的身、行、情融于自然，是自我與外物的合一。

四、歸心：順?biāo)焯煨?，歸心自然

魏晉亂世社會動蕩變幻，身處其中的士人往往朝不保夕。這種社會環(huán)境催生了當(dāng)時文人階層普遍的憂生之嗟，身處其中的陶淵明亦是如此?！霸⑿斡顑?nèi)復(fù)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生命短暫，如同白駒過隙般轉(zhuǎn)瞬即逝，在如此有限的時間長度中又何必去為外界得失來喪失自己本心呢。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仕宦人生后，此時的陶潛選擇了順?biāo)熳约嘿|(zhì)樸天真的赤子之性?！案毁F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他在此刻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并且無比清醒的認識到，現(xiàn)世的官場富貴并不是自己的追求，而縹緲茫遠的仙鄉(xiāng)更是虛幻難尋，只有山野田園才是最真實的。高高的廟堂世人爭相躋身，但其中的名枷利鎖卻使詩人深感疲累厭倦。云中的神境眾生競逐尋找，但那終究是并不存在的地方。安靜的、遠離塵世紛擾喧囂的鄉(xiāng)野就是陶潛心中的世外桃源。陶淵明的另一篇名作《桃花源記》正是一幅安閑靜謐的田園風(fēng)色圖。桃花源中的男女老少在那方凈土中靜靜地耕種勞作，現(xiàn)世的戰(zhàn)火與朝代更迭都與此無關(guān)。在潯陽柴桑，作者不僅像農(nóng)夫每日按時起居，親身耕作，并且依然保留著登高長嘯、興起賦詩的文人底色。農(nóng)人也好，文人也罷，一切都只不過是順?biāo)毂拘牧T了。在這里，陶淵明找到了本心真正的歸屬。

作為陶淵明隱逸情懷的集中寫照，《歸去來兮辭》的情感表達具有連續(xù)性，四段所內(nèi)蘊的隱逸情懷可依次概括為“歸途”“歸家”“歸隱”“歸心”?！皻w途”、“歸家”的集中點是田園外物，“歸隱”的觀照點是作者自身，而“歸心”則深入到了最內(nèi)在的心靈。這四層情感意蘊漸次深入，體現(xiàn)出一種從外物到自身，從自身到心靈的線性歸隱歷程。

[作者通聯(lián)：江蘇無錫市市北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