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 一些日本人到上海來,經過內山完造的介紹,和魯迅有所接觸,松本重治(一八九九至一九八九年)就是其中的一位。據《魯迅全集》十七卷人名索引,說他是“日本同盟通訊社上海分社社長”(144頁)。這樣說是簡單了一點?!巴松纭笔且痪湃迥晔虏砰_始用的招牌名稱。他一九三三年和魯迅見面時是日本聯合通訊社上海支局局長。后來他寫了一本回憶錄《上海時代》, 記述他一九三一年十月到一九三九年初在上海任職時的經歷。中譯本由上海書店出版社二0一0年出版,其中把他服務單位的變化說得很清楚。他在這本書中說,最初是內山完造介紹他認識魯迅的:“以后,我多次在這里(指內山書店)遇見魯迅先生,并和他交談。次數大概不少于二十次。我記得他總是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棉布衣服,舉止謙和, 唯獨目光卻很銳利。偶爾他也會一邊站著看書,一邊吸煙,每次見到魯迅先生,我總擔心他會批評我所做的事情。那種風采是其他中國人沒有的?!保?09頁)
我們知道,同盟社是日本的官方通訊社,通常都反映日本外務省的立場。松本重治作為同盟社中國分社的頭頭駐在上海,那時“九一八事變”已經發生,日本占領東北三省,成立了偽滿洲國;并且不斷制造事端,推動“華北特殊化”,一直到制造“盧溝橋事變”,開始全面侵華。不論他為人是不是正派,對中國的態度是不是友好,他都不能不為日本做宣傳,不能不為那時日本不斷的侵略行為做辯護。這一點即使在這本回憶錄里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例如汪精衛在抗日戰爭中叛國投敵,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書中卻對他做了許多正面的描寫,甚至說“一百年后,一定會重新評價汪精衛”,可見他對中國的敵對態度。因此他說每次見到魯迅,總擔心先生會批評他所做的事情??梢娝睦锩靼祝核龅脑S多事情都是魯迅不能接受的。
魯迅是中國著名的作家,在中國和日本都有很高的聲望,當然是日本記者重要的采訪對象。松本說自己“和他交談。次數大概不少于二十次”,那只是新聞記者的采訪活動,并不是個人之間的友情往來。魯迅正是這樣看的。所以在《魯迅日記》里,唯一一處記載和他的接觸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曇,風,午后大風雨。下午得山本夫人信。晚內山君招飲于新半齋,同席為福岡、松本及森本夫婦等, 共十人?!?這應該說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松本重治之外,同席的福岡誠一是魯迅的老相識,這時他是松本重治在聯合通訊社的同事;森本清八,日本住友生命保險公司上海分公司主任。內山完造就這樣把松本介紹給魯迅?!遏斞溉沼洝防镌僖矝]有記下以后和松本重治見面的事。松本重治自己也是這樣看的。所以他的回憶錄里除了陪同日本作家長與善郎的一次以外,他說的那“大概不少于二十次”的見面也沒有記載。
松本的《上海時代》里寫到魯迅只有兩小節,即第十五章第六、第七節。第六節“魯迅之死和內山完造”主要內容是引錄了日本醫生奧田杏花的文章《去世前兩天的魯迅先生》(這篇文章另一種譯文《我們最后的談話》,收在《魯迅回憶錄》散篇下冊,北京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當時松本并不在場,他在書中只是援引奧田在這篇文章里記錄的魯迅的一些談話,毫無他自己的回憶內容。這一節里寫他親歷的事只有在魯迅死后第二天他到萬國殯儀館去吊唁的事。
第七節“魯迅和長與善郎的相識”寫的是一九三五年六月間他請內山完造介紹長與善郎和魯迅的會見。這一次松本始終在場,他詳細記下了魯迅和長與善郎的許多談話:
就在前一年的六月中旬,巖永先生的親弟弟、作家長與善郎從滿洲經北平、天津來到了上海。我立即前往旅館拜訪長與先生?!艺f:“您一定得見見魯迅先生。他是中國當代作家中的第一人?!覀兛梢愿鷥壬较壬f說,如果他贊成,他一定肯幫您介紹的?!薄搅送砩洗蠹s八點左右,內山先生打來了電話。他說:“ 既然長與先生特意來到上海,我想后天晚上請魯迅先生還有兩三個朋友到老半齋一起吃頓飯,請轉告長與先生?!薄谌焱砩狭c多,我和莊原君一起去旅館接長與先生?!谑侨チ怂鸟R路新半齋(譯本譯作老半齋,大概是譯錯了,店名以魯迅日記所寫為準)。這是一家不大的中國飯店,但經常聽內山先生夸這家店和另一家小飯店的味道不錯。內山夫婦先到了,隨后魯迅先生和兩個中國朋友也一起來了?!^了一會兒,長與先生終于又找到了話題,會話又開始了。
“這段時間,您不太寫東西,是嗎?”
“根本就沒寫。我不能寫。如果寫的話, 我想寫農村的事情。要寫農村就要去鄉下。但是,這做不到?!?/p>
“在這兒言論就這么受壓制嗎?”
“根本就是很不像話?!币慌缘泥嵪壬▋壬较壬鷦偛沤榻B,他是當今最好的劇作家)用流利的日語插了一句。“寫出來的東西寄給報紙或雜志的話,必須先讓軍部的人過目才會到編輯手里?!遍L與先生繼續和魯迅先生談下去。
“里面沒有赤色成分也不行嗎?”
“就算是契訶夫的一般小說的中譯本也禁止發行?!濒斞缸I刺地笑道。
“那太不像話了,還不如日本。在這里,自由主義的立場,既不偏左也不偏右的個人立場也不被承認嗎?”
“以前還承認,但是現在不行了。作家都苦于無法生活?!?/p>
“您有沒有想過到日本來工作?”
長與先生的這句話,好比給好不容易聊起來的對話澆了一瓢冷水。雖然長與先生提出這個建議一定是出于同情,但是,對于正是出于對中國人民的熱愛才堅持斗爭到現在的魯迅先生來說,現在肯定沒有離開中國的念頭。我們都擔心魯迅先生會對此粗暴地否定或者說出一番辛辣的嘲笑,但是不愧是魯迅先生,他答了一句不得罪人的話,大意是既沒有錢,健康也不允許。
……一盤盤的中國菜不斷地被端上來,魯迅先生卻幾乎沒吃什么。等到上飯的時候,他輕輕地拿著筷子說道:“剛才來這兒的路上,我看到了一口很氣派的樟木棺材。我突然萌發了想躺進去的念頭。”
一陣冷場之后, 這次宴聚也就散了。后來長與善郎在一九三五年七月號的《經濟往來》上發表《與魯迅先生見面的那天晚上》一文。文章抓住魯迅“我突然萌發了想躺進去的念頭”那句話,說魯迅是“厭世作家”。
這次宴聚始終在場的松本重治感覺到了:“魯迅與長與善郎的談話并不很愉快?!边@看法是不錯的。魯迅在日記里,對這次會見沒有一點記載。就是對于長與的這篇文章,魯迅也不滿意,他在給增田涉的信里兩次說了這個意思。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的信:“本月的《經濟往來》你看過沒有?其中有長與善郎的文章《與××會見的晚上》,對我頗表不滿,但的確發揮了古風的人道主義的特色,但也不必特為去買來看。”(第十四卷,366頁)一九三六年二月三日的信又說:
和名流的會見,也還是停止為妙。野口先生的文章,沒有將我所講的全部寫進去,所寫部分,恐怕也為了發表的緣故,而沒有按原意寫。長與先生的文章,則更加那個了。我覺得日本作者與中國作者之間的意見,暫時尚難溝通,首先是處境和生活都不相同。
野口米次郎和魯迅的會見,見于《魯迅日記》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此事和松本沒有關系,這里就不必去說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