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的詩

張執浩

一團迷霧

朋友發來大霧圖

他不知道我尚在霧中

很多年了

我們只有面對面的能見度

甚至當我面對

那張掛滿凝霜的臉

竟一次次誤以為那不是我

不是那個踩著覆滿小路的松針

在迷霧里打轉的人

太陽在霧外冷眼旁觀

那是我見過的

最紅的太陽

烙鐵一樣不可描述

黃山松

從黃山上下來兩年后

我又一次想起了

那些高高低低的松樹

它們的姿勢真的很像烈士

披頭散發甚至戴著鐐枷

昂首挺胸甚至肩并肩地

站在懸崖邊

那天山上起了大霧

我在能見度不足百米的

棧道上慢慢走著，心想

如果我也像它們那樣

一動不動地佇立在懸崖旁

你會不會以為我也是

時刻準備為生活就義的人

只是那時我還沒有想好

遺囑。現在我想清楚了：

“那些生活在懸崖邊的

肥美的松菌我還沒有吃夠。”

如果后面沒有那么

——給惜

假設一種生活

然后用想象去度過

那些藍天啊白云啊

那些一口氣翻過了山頂的花和草

我在山腳下看你

張開雙臂奔跑

從青年到老年

你只在一條河里洗腳

從中游到上游

最后終于輪到了雪峰

那些裸露的巉巖啊黑砂石啊

那些白森森的踝骨脛骨和頭蓋骨

我在假設之外看著你

祝你此生安好

戴勝是怎么鳴叫的

我在草場邊看見戴勝的時候

一個正在草地上蹣跚學步的嬰兒也看見了它

而后徑直走向了它

我在進入衰老之年重新獲得了兒童的視角

就像戴勝信任大地一樣

我信任所有明心見性的事物

它奇異的花翎對應著嬰兒額前的黃色絨毛

它昂首闊步的樣子吸引著他

搖搖晃晃的步伐，他張開的雙臂

想擊打空氣卻在空中一再錯過

我在草場邊站定猶如高過琴房的水杉

琴聲悠揚拉扯著空地上的云朵

我在一生中難得一見的朝陽里

同時遇見了曾經的我，和

某種我從來不曾預料過的平和

盡管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戴勝的鳴叫

盡管跌倒在地的嬰兒哭過了

環顧無人的地球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容我喝口井水

從水缸到水井的距離

從前很遠，現在更遙遠了

挑水的人走在記憶中

像田埂游弋在茂盛的草叢里

我聽見木瓢磕碰桶沿的聲音

清冽又甜美

也能看見蟲豸在黃昏

從這里飛向那里

但我已經無法指認水井的位置

方位肯定是對的

但那是月亮升起的方位

挑水的人走在月光下

換肩的時候他與月亮對視

而另一輪明月正在天井角落的

水缸里等候他

像一只白瓷碗

反扣在沒有桌面的桌子上

到夢里去

直到昨晚我才發現

所謂睡眠

不過是牧羊人

在天黑之前把四散在天邊的

羊群趕進柵欄

每一只羊都有

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每一位牧羊人身邊

都有一堆干牛糞

昨天晚上我發現

我仍是脫韁之馬可供你消遣

到夢里去

到夢里去

我的羊群慢慢聚攏

背靠背在黑暗中

擠成一團

而你在月光下甩打響鞭

每抖一下手腕

我就往你胸前靠近一點

扳手腕

每一張臺面上都有

一對扳手腕的人

每一只手腕都經歷過

壓迫，抵抗，反轉或放棄

當我意識到臺面已經撤走

懸在空中的手臂

依然青筋畢暴

依然是這樣——我們

拉開了拔河的架勢

其實是為了

把自己送入對方的懷抱

油炸荷花

把新鮮的荷花一瓣

一瓣

撕下來

蘸上面粉

放進滾燙的油鍋里面炸

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

明晃晃的天空下面

采荷花的人繼續采荷花

磨面粉的人繼續磨面粉

油鍋沸騰，你看

滾燙的油水

多么安靜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