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大約六七歲的時候,我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冤屈。我家居住的那個大院比鄰著農田,盛夏里,我和小伙伴們越墻而過,深入到一片長勢喜人的豆角地里。豆角分行,我大約說了句“一人一行”,便一頭扎進了禍患。
那條漢子端的是從天而降,我是被他提溜著拎出植物叢林的。他憤怒地呵斥著,半天我才回過神兒來,原來,他將我們視為了偷豆角的團伙。天太熱,漢子太激動,糟糕的是,當時的孩子們衣著普遍敝舊,我在驚恐與委屈之中,竟第一次感到自己很丑陋。我被人拎在手里,渾身的汗水讓我像是一個剛剛被打撈上來的落水者,我在發抖,暴懸在烈日下,卻猶如湮沒在羞辱的大水里。
就這樣我被拎到了父親面前。漢子咬定了我是那個偷豆角團伙的指揮者,證據是,我發布了動員令,吹響了進軍號,他聽到了,我說:一人一行。真的是百口莫辯,而且我也想不起要辯解。我已經被突如其來的冤情搞蒙了,漢子的氣勢和我莫名而來的自慚形穢,已經足以坐實我的罪行,仿佛此刻我不去認領一個“賊”字,跟老天都交代不過去。在漢子一口一句“一人一行”的舉證和控告中,我那教書的父親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我想,父親和我一樣,也被某種突如其來的羞辱擊中了。他也蒙圈了,喪失理智了,以比那漢子還甚的憤怒朝我撲了過來——手里竟拎著不知從哪兒摸出的一根板凳腿。這是雙重的冤屈,那一刻,已經不是恐懼了,我感到的可能就是深深的絕望。就讓我被一根板凳腿打死在地吧,毋寧死。
我的腿上、屁股上,可能挨了兩下,我還沒有仔細消受,這場荒唐的鬧劇就被人阻止下來了。我家鄰居有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兒子,當時不過剛上小學三年級吧,不料竟是這樣一個孩子,憑著一句話,便熄滅了成人世界肆虐的狂暴。他挺身攔在了我的身前,大義凜然地對我父親說:叔叔,你不知道疑鄰盜斧嗎?
一切就這樣戛然而止,我的父親扔了他的板凳腿。
疑鄰盜斧,我并不知道是什么名堂。對我而言,那只是四聲發音,就像是神秘的讖語,說出來,卻溝通了天地,于是局面倒轉,天下太平。
如今,當我想象文學“新人”的塑造,這四個字也是突如其來,也是從天而降,在我的腦子里復蘇。現在,我當然已經理解了這四字讖語的名堂,也正是在這理解中,當我想象一個“新人”的時候,鄰居那位小哥的形象和做派才在我的記憶里被叫醒。將其與“新人”對應,是在于此刻寫作經年的我基于自身經驗的諸多感悟使然。顯而易見,這位小哥彼時所煥發出的魅力,絕非只是口吐蘭花般地說出了一個漂亮的成語,而是藉由這個成語,我們古老文明里巨大的勢能被調動了出來,棒喝一般地令我的父親恢復了理智,也令那條狂躁的漢子順服在一種他未曾經驗但亦不敢造次的道理里——十有八九,他也不知道這里面的名堂,但這四個字的發音,富有魔力,遠遠高于他所能理解和執著的“一人一行”,那是天倫之音,莊嚴而有威儀。
原來,在我的下意識里,“新”是“舊”的重溫與喚醒。不過只是因為那“舊”已與我們隔膜太久,在我們習慣于“一人一行”這樣“新”的遣詞造句、整理世界的方式之后,對于那浩大的“舊”的重溫,方才有了“新”的啟發。在我的想象中,我們文學中的“新人”,大約就應當像那位救我于水火的小哥,他能夠從古老文明的“舊”密碼里汲取正大的能量,他因此自信從容,因此有著自己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因此在“一人一行”的邏輯里捉襟見肘時,山重水復,給出了自己的方案。
就寫作而言,類似的思辨其實已經在具體的“形式”問題中展開。兩年前,我的小說集《夏蜂》被收入“現代性五面孔”這套書系。動手整理書稿時,循著編輯的思路以及自己對于“現代性”蒙眬的意會,我挑出了若干篇小說。編輯的思路大致是清晰的:作品首先要有“現代性”的指歸。這個思路遵循起來并不容易。對于那個“現代性”的理解,不想不知道——盡管常常會掛在嘴邊,可一旦要用它來落實自己的創作,我才發現,它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甚至空洞;它的邊界似乎是不證自明的,但你若是真的要在它所規定的版圖里行動,就會發現,你將很難給自己一個確鑿的方案。所以我說它“蒙眬”,所以對其我只能勉強地稱之為“意會”。
在這種“蒙眬的意會”指導下,我所挑選出的那若干篇小說,大致上,無可辯駁,的確佐證了我對于“現代性”的理解。然而,定稿之時,我又對這個結論充滿了猶豫。它們真的是我所理解的那個“現代性”嗎?事實上,這樣的一份結論是如此的不能令我滿意。我的不滿意,并不是對于自己作品水準的遺憾——它們當然不是完美的。更多的,我是對自己兌現“現代性”時的無力和混亂而感到震驚。在這種無力和混亂之下,我想我一定是片面地、但卻難以糾正地誤解著“現代性”。
整理作品時,朦朧指導著我的,是這樣一些詞語——先鋒、實驗、早期、探索、破碎、跨文體乃至容忍有缺陷……這些,難道就是我所“蒙眬意會”的那個“現代性”?在我“蒙眬的意會”里,落實于小說實踐中,原來“現代性”就是一個天然帶有“早期實驗性質的有缺陷并且在文體上都可以模棱兩可的東西”嗎?天啊,如果它是,那么,我只能承認,如今我反對這樣的“現代性”。
粗略地說,在我們的意識里,“現代性”很大程度上即是“新”的代名詞。可原來,此“新”如此不牢靠,那么,同樣,山重水復,我如今也只能反對這樣的“新”。
卡林內斯庫在那本《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寫下了這樣一個章節:古代巨人肩膀上的現代侏儒——我覺得,用這個指稱來認領自己今天的角色,是我所甘心的。我承認我的“侏儒性”,就像無從辯駁我是一個“現代人”一般;我也承認我視古代有著“巨人”的品性,這就是我今天難以容忍自己侏儒一般見識的根由。有論者將我新近的作品評論為“不動聲色的現代主義”,不管我是否真的在創作中兌現了這個評語,我都愿意將其視為寫作的目標。因為,目睹了太多的“大動聲色的現代主義”表演后,我這樣一個“現代小說家”,實在是渴望重回古代的懷抱,按照對于一個藝術家那“古老的要求”,回到藝術那些亙古的準則里去。
就好比,當我以“一人一行”這樣的語感指認世界、自我辯解日漸乏力的時刻,我開始想象我筆下的“新人”,他將回到自己文明的“古老要求”之中,以一句“疑鄰盜斧”重新展開對于世界、對于自己的教育。
“后現代主義者歡慶現代性的終結,讓人們注意傳統的新穎性(經過一段時間的現代遺忘之后),注意新事物的衰退甚至是腐朽。”這段話同樣出自《現代性的五副面孔》。在這里,我只愿按照我一己的情感與經驗,用直覺捕捉這樣的語詞——注意傳統的新穎性。因為同樣的話,我們的祖先也說過——溫故而知新。紅,高粱不止種植在高密與松花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