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曙光

龔曙光
悶這半月,算是明白了一件事:真想讀點書,人有時間沒用,非得心有時間。讀書講心境,這話平常也說,卻怎么也不像這一回,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家。
春節在家憋著的人,誰喊沒時間,大概都是想找打。好些人在群里呼天搶地:日子真他娘沒法打發!平素一說讀書,都脫口而出沒時間,如今時間是有了,多了,多得沒法打發了,又真有幾個人在讀書?
起初是立意讀幾本書的。估計作這打算的,宅家之人十有八九。平日里愛讀書的自不必說,到哪去找這沒工作、沒應酬的成塊時間?就是那些不怎么沾書的,如今購物沒店、打牌沒伴,思來想去也只有讀書可打發時間。好些媒體和熱心人,搜腸刮肚列出種種書單,想免了大家在茫茫書海盲人瞎馬的尷尬和辛苦。讀過書單,便覺得這世上有學問的還真是不少。書單上的書,好些我也沒讀過,但凡讀過的,還真都是好書。若有誰信手抽出幾份書單,照著用功讀了,長進定然不小。
我是每年有個計劃,讀書大體與知識框架搭建及寫作安排相匹配。除非信任之極的朋友推薦,其他的書,很難插進隊來。所以疫期網上的那些書單,瀏覽歸瀏覽,真正開卷讀書,我還是循著自己的計劃走。
年關前后預備讀的書,其實已早早備好:一本《羅馬元老院與人民》,一本《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作者都是劍橋系的史學家。另一本《莫斯科紳士》,是埃默·托爾斯的一部長篇小說。這是按節后正常復工的時間備下的。后來疫情蔓延,人人都得禁足宅家,也不知復工的日期會延至哪天,于是又抽了一本《埃及四千年》擺上案頭,以備需時接續。
始料未及的是,從臘月尾上到上元燈節,三本書竟沒一本讀完,輪來換去,每本都只讀了一小半。這結果,似乎是對先前隆重備讀的一種諷刺。
先是讀那本《1453:君士坦丁堡之戰》。此前剛讀完一位國內學者的《拜占庭帝國史》,撐死了算得上一份年表。而我知道這本書的作者,劍橋畢業后去了土耳其,一頭扎進拜占庭的史料和遺跡,掌握了豐富的歷史細節。果然一開篇,他便將你拉進了1453年那個恐怖的早春,扔進了那座被奧斯曼大軍四面重圍的危城,讓你幾乎不可能從那個血雨腥風的戰場逃離。然而還未讀完五章,我便扔下書從歷史逃回了現實。并非作者寫得不好,而是只要看到圍城兩個字,你便會想起被封城的武漢來。君士坦丁堡建造時,城池筑得固若金湯,一千一百年中,歷經無數次強敵進犯,多數時候都是皇帝下令封城,并憑此度過危機,以至成為歷史上壽命最長的王朝。如果從拜占庭的歷史看,封城不算一個兇兆,然而只要一聯想到武漢,心還是會虛懸起來,怎么也找不到一個安妥的地方。圍城中饑民哄搶食物,會讓你擔心武漢的物質供給;圍城中疫民遍地哀嚎,會讓你惦記武漢風雨中排隊等待救治的病人;圍城中棄城出逃的馬隊,會讓你矚望武漢奪路出城的滾滾車流……幾乎沒有一個細節,不將你強蠻地拉回當下,將你從君士坦丁堡扔回封閉了的武漢城。
于是,我從圍困的君士坦丁堡走向開放的羅馬,從專制的拜占庭皇宮走向民主的羅馬元老院。我以為這樣多少會避開現實的紛擾,沉浸在歷史的場景中。然而同樣讀不到百十頁,思緒便從公元前飛回了二十一世紀。你會從羅馬制定的大法典,聯想到對八位“造謠者”的訓誡;會從元老院聲嘶力竭的論辯,聯想到網民對某些機構和官員的聲討;會從自由民對議會體制的維護,聯想到疫病中市民對政府的期盼和依賴。其實,這一切并沒有歷史邏輯的必然關聯,但是人在災難中,生死的隱憂總會投射到任何一件事物上,包括那些遠離自己的陳年往事。
或許只有當災難逼到眼前,歷史才變得如此無足重輕。一支橫掃歐亞的浩蕩大軍,遠不及一小隊“逆行”入城的醫護令人熱血澎湃;一位改天換地的皇帝駕崩,遠不如一個普通市民被確診令人扼腕悲嘆;一個千年王朝的草菅人命,遠不及一個小小“紅會”的碌碌無為令人義憤填膺;一紙昭告天下的開朝皇榜,遠不及一則治疫靈藥的謊言令人欣喜若狂……
沒有詢問過其他人,他們是否可以聚精會神地捧著一本書打發宅居時光?原定的讀書計劃,是否能按部就班地推進?無論曾多少次強制自己重新拿起書本,我照舊無法把心思聚焦在讀書上。手機像一塊巨大的磁石,不分白天黑夜將你往網上吸。群里的時間打亂了現實的日夜循環,群里的信息暗淡了生活的五光十色,群里的情緒主宰了生命的喜怒哀樂。有些新聞信了又疑,有些謠言疑了又信;有些揭秘傳了又刪,有些指責刪了又傳;有些悲慟爆了又忍,有些憤怒忍了又爆。這一切唯一的意義,不過是實現了自己的在場感。身不在場心在場,這應該是多數人莫名其妙而又不由自主的心態。
所有人都被卷進這場特殊的戰事,初始并不因為政府的號召。瘟疫造成的恐懼,遠比病毒跑得快。恐懼是生物病毒必然衍生的一種精神病毒,其傳播力和持續性,遠甚于母體。是恐懼無序卻有效地將國人聚焦到了災難面前。感染恐懼的癥狀不是單一的怕死,甚至不典型地表現為怕死,沒幾個人會一聽說病毒就確信自己會感染,感染之后會不愈至死。更普遍的病癥是心理失常:更敏感,更脆弱,更多疑,更激憤,更不知所措卻要表現得更有主見,更呵護自我卻要表現得更捍衛公義,更提防他人卻要表現得更自我犧牲?;ヂ摼W、朋友圈變成了一個更廣大、更恐怖的疫區,其間所有人都被交叉感染。盡管每人病癥各異,有一點卻基本相同:對其他的事情不屑一顧,對其他的空間拒絕進入。
從第一次把書扔開,我便確認自己已被這種精神病毒感染。那是對個體生命威脅的現實恐懼,也是對民族、甚至人類遭遇不測時生存狀態的無奈憂慮。一方面,疫病已將每個被感染者生命的選擇變得如此簡單,是生是死,譬如硬幣的兩面。在這種時刻,任何一句對源起的叩問都多余,任何一種對苦難的憐憫都矯情;另一方面,疫病仍在蔓延,所有未感染者無力主宰生死的危機,也變得日趨嚴峻。在這種時刻,任何一項防控策略都休戚與共,任何一次醫學判斷都人命關天。當下的是生是死與未來的是死是生,如此必然而又如此荒謬地對撞,如此現實而又如此虛幻地糾纏。似乎任何一種立論你都無法肯定,任何一種猜測你都無法質疑,任何一種情緒你都無法對抗,任何一種態度你都無法唾棄。于是,你弄不清自己是哀痛還是激憤,是感動還是隱忍,是盲從還是清醒,是堅信還是絕望,是在場還是離場。大抵這就是災難。只有災難才能讓所有的邏輯悖反,讓所有的標準倒錯,讓所有的情感畸變……
我想到了埃默·托爾斯筆下的伯爵。當然,伯爵面對的不是一場自然災難,是一場社會革命,只是他恰好被認定為革命的對象。他是有理由不被認定的,卻莫名其妙地被認定了。于是既定的生活突然脫軌,未來變成了必須趟過卻又無路可尋的沼澤。伯爵的處境正好暗合了災難中的我們。我一直喜歡埃默·托爾斯,喜歡他將人物命運逆轉后,那種不動聲色的敘事調性,那種將迷茫和惶恐從瑣碎細節中隱隱透出的寫作耐心,那種將人生毀滅重建為一種日常生活的藝術善意。《莫斯科紳士》這本書,應該是適合當下閱讀的,至少伯爵那種承受命運突變的巨大定力,可以稀釋自己惶恐、茫然、無助的災難情緒。
然而我仍舊無法糾纏在伯爵的命運遭際中。當不知名的染病老人跳橋輕生,當志愿者何輝、“造謠人”李文亮感染身亡,當……當一個一個的噩耗接踵傳來,我突然意識到,手里捧著一本書不僅是一種逃避,而且是一種罪過!當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變作一串冷冰冰的數字,當一個個溫馨的家庭變作一些空蕩蕩的巢穴,任何重大的歷史事件,任何偉大的藝術創造,都無權搶奪我們的悲慟和眼淚,無權侵占我們無奈無助卻必須與這些生死掙扎同在共守的時光……
欲讀不忍,欲罷不甘,這大抵是多數宅家人相似的心境。罷了罷了!這有時無心,令人糾結、尷尬的讀書季。當我將備讀的書一一插回書架,心中竟生出些微的自救感來。當然,接下來的日子,同樣沒有更實在更緊要的事情可做,從早到晚,照舊在網上在群里耗著。盡管無奈,無論如何陪著耗也是一種情感的矚望,也算一種靈魂的在場!
時過午夜,凌晨已是我的生日。此刻自忖:如果生活不再繼續,讀書還有何用?如果生活仍將繼續,又何必急在這無心讀書的日子上?或許,直面這災難中的生生死死,體察這災難中的人是人非,感悟這災難中的無常有常,又是一部更切要、更透徹的人生大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