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文
正月初十,陽歷2月3日,機關事業單位年假后上班第一天,而企業員工按規定一周后才可返崗復工。這是記憶中有史以來最長年假,在完全猝不及防情形下,降臨到了我們頭上。
猝不及防降臨的還有一天天長大的可怕的新冠病毒,它徹底改變了這個春節的所有節奏,玩樂成為往事,聚會成為傳說,我們成了困在家中的可憐蟲,有腳不敢邁,有嘴不敢張,只好整天守在家中,躺在床上。
從未像今年春節睡這么多覺,而且多睡覺就是多作貢獻,睡懶覺竟然成了美德。路遙說過,他的早晨從中午開始,今年春節假期我亦如此。每天睡到上午10點多,吃完飯大約11點,一日三餐改為兩餐,省了糧食,腸胃空前輕松。
吃了睡,睡了吃,過著豬一樣懶散的日子。全國上下,大江南北,城市鄉村,處處都忙著劃地為牢,嚴防死守,除了呆在家里,還能去哪兒呢?路上關卡重重,遍布警惕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巴,逢到熟人打個招呼也太費勁。某日在小區遇到一女子喊我名字,那張小臉幾乎被口罩遮住,僅露兩個撲閃閃大眼睛,我哪知她是誰呀,又何從跟她交談!
前幾天住到我家的岳父母,整整十天沒真正出過門了。他們的女兒有交待,外面太危險,防不勝防,只能呆在家里。這可憋壞了他們,老丈人整天低頭刷手機,刷著刷著打盹了,呼嚕聲與手機視頻聲齊鳴。丈母娘神情恍惚看電視,看著看著身上冷,無奈又鉆被窩了。連續多日如此,誰能受得了!由于缺乏活動,丈母娘胃病又發作了。
無所事事的日子,狹小逼仄的斗室,早晨睜眼盼黑夜,晚上睜眼盼天明,這哪是放假,純粹在煎熬啊!
我告訴老婆和老人家,事情沒有那么嚴重,這兒不是武漢不是湖北,全市沒有幾個病例,再說外面行人少,應該多去曬太陽,走走路,增強體質,提高免疫力。醫生不說了嘛,對付新冠病毒還沒研制出特效解藥,關鍵要增強免疫力,讓自身免疫系統把病毒消滅掉。
我的建議奏了效。當天早飯后一家人一塊下樓,這是岳父母春節來的首次外出散步。陽光很溫暖,可路上很冷清。小區兩個無人值守的出入口已封閉,剩下保安值守的南北兩門。我們走到北門,兩個保安和多名戴紅袖章志愿者嚴陣以待,對進出者都要測量體溫。門口有張桌子,堆放了一些生鮮食品和快遞包裹,快遞小哥嚴禁入內,只能把物品送到小區門口,通知居民前往領取。
門崗新貼了一張告示,謝絕外來車輛入內。幾天前親戚開車到我家時,外來車輛還可以進入,可見防控力度正在一天天加碼。各個區塊能封則封,能堵則堵,把外來人員特別是重災區人員擋在門外。我在武漢念大學時申辦了身份證,一直使用當地身份證號碼,兩天前居委會同志打來電話,問我是否剛從武漢回來。這些天,所有涉及武漢、湖北戶籍或當地手機號碼的人員,一律被列為重點排查對象。聽說某地還發布懸賞令,發動群眾舉報從武漢返鄉卻未上報的人員,搞得像懸賞抓罪犯一樣,人人自危,談“漢”色變,似乎武漢和湖北人民都是移動著的新冠病毒。
我們走出小區,來到一個健身公園,現在只能繞著公園周邊走。健身公園設有跑道、乒乓球桌、網球館、籃球場、小型足球場,以及多種健身器材,平時像菜市場一樣喧鬧,男女老少,各得其樂。疫情爆發后公園被封閉,繩子和鐵欄桿把園區嚴密圍住,里面空空蕩蕩的,有個保安在來回巡查。
“封”成了今年春節的最熱詞,公共場所一個接一個封閉,家家戶戶何嘗不也在“封門謝客”?我不去你家,你不來我家,大家在自家轉悠。段子說得好:上床是夢游,下床是周邊游,到客廳是省內游,到廚房、衛生間、陽臺是國內游,下樓扔垃圾是出國游,出了小區是太空漫游。聽武漢朋友說,先是不準出城,后來不準上路,后來不準出小區,最后不準出門,每家只有三天可派一人出門買菜。
老婆及其父母繼續在健身公園周邊“太空漫游”,我暫時要漫游到一兩公里外的工作室了。這時捧鐵飯碗的都開始干活了,我這個捧泥飯碗的更要加緊干。走,到工作室干活去!
沿途所見,無一人沒戴口罩。雖然鐘南山院士說,不是在疫情集中區或人員聚集區,走在空曠處不一定要戴口罩,因為口罩供不應求,大家要省著用。然而人們對于病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戴口罩成了出門標配,如果沒戴反而會覺得自己很另類,處處遭遇不懷好意的目光。想想幾天前在官方疫情新聞發布會上,臺上官員有的沒戴口罩,有的口罩戴反了,有的鼻子裸露在外,新聞一下子上了熱搜,沒想到短短幾天,戴口罩在城里已經成了出門標配。廈門還適時推出了網上預約口罩舉措,市民從2月1日起,可登陸微信公眾平臺預約,預約成功者在就近的口罩銷售點領購6片口罩,分批次安排市民領取,避免了大家一窩蜂搶購帶來的人員聚集問題。
路上兩側店面基本還在閉門謝客之中,店家開也不是,不開也不是,個別店家貼出了延期開業的小告示,至于延到何時則是未知數。有零星幾家店面開門,包括花店、藥店、小商店等,顧客稀稀拉拉,一家超市門口告知入店先測體溫。公交車乘客三三兩兩,幾部跑空的出租車慢悠悠地開著,載著生鮮食品的電動車來回穿梭,顯得很忙碌。已經正月初十了,寂靜得還像往年城里的正月初一。
一會兒來到辦公大樓,兩個人行通道被關掉了一個,保安對著我額頭量體溫,我沒聽到熟悉的嘀一聲,不知是操作不當,還是儀器故障,測了幾次都沒有嘀聲,保安只好放行。大堂里沒見到一人,電梯按鍵被一次性薄膜覆蓋著,可能用來防止病毒遺留在按鍵上。這次疫情可算大大強化了講衛生意識,知道按電梯鍵要用紙巾護住手指,回家后首先反復搓洗雙手,鞋子要放到陽臺上曬太陽殺菌,拖洗地板前噴上消毒水,等等。
我工作室所在的樓層,共有十幾間辦公室,都還關著門,走廊里寂靜無聲,他們還呆在城里的家中,或者鄉下的老家。為了覓食,我算是早起的鳥兒了,坐在久違的辦公桌前,回想起這個最最特別的春節,感觸良多。
正月初九是閩南“天公生”日子,往年正月初八晚上11點,子時一到,鞭炮轟鳴,我所住區域按規定嚴禁燃放鞭炮,然而禁令擋不住百姓千百年形成的習俗。天公指玉皇大帝,正月初九是天公生日,這天閩南人設香案,放鞭炮,祭紙錢,紙錢是特制的大號“天公金”——一種折成金元寶的金箔紙。祭祀食品必有紅龜粿(粿由米漿加配料制成),呈烏龜模樣,寓意長壽。一家人點香拜天公,嬰兒由母親抱著拜,外出的家人則由家中其他人代替上香。家里祭拜后,再到宮廟里祭拜,宮廟通常會演出折子戲、歌仔戲、木偶戲等民俗活動,非常熱鬧喜慶。可是今年初九我沒聽到一聲鞭炮,事后才想起“天公生”已經過掉了。
正月初五是傳統拜財神的日子,閩南民謠唱道:“初一早,初二早(早起拜年),初三困到飽(當地初三忌諱串門,可以睡懶覺),初四神落地(把年前臘月二十三上天匯報工作的神仙接回來),初五隔開。”隔開指的是正月拜年到此基本結束,故稱隔開,商家這天祭拜財神,開門迎客,開啟新一個年輪的營生。今年別說初五,就是到了初十、十五,十家店面里開門的還不到兩家,餐飲店更是落寞蕭條,財神爺被疫情無情地拒之門外了。
年前我邀請幾個表哥,預約正月初三中午到我家小聚;除夕之夜堂哥預約初三晚上,幾個堂兄弟到他家喝兩杯。這兩個聚餐計劃均臨時叫停。聽說有個婚宴正月初二舉辦,邀請20桌客人,來者不到2桌。比起生命安全,宴席顯然算不上什么,誰愿意冒巨大風險去貪喝兩杯酒呢?
往年正月初二,我在閩西老家的門口公路上,車輛多得像落雨前的螞蟻搬家,回娘家的車隊浩浩蕩蕩,蔚為壯觀。可今年初二,整個上午我呆坐家中,傻看外面,偶爾經過一兩部車子,像落單的候鳥發出凄冷的聲響。這天,丈母娘收到的紅包可要大大縮水了。
正月初一上午,按慣例到鄰居長輩家拜年,在互相串門的熱鬧人群中,只有三個堂侄子女戴上了口罩,看他們到別家拜年時,不摘口罩不喝水不吃茶點,講話聲音悶聲悶氣的,我覺得特別怪異,心想這幾個年輕人反應未免太過度了吧,怎么能戴著口罩向長輩拜年!
當天午后,得知中央最高層剛開會部署疫情防控工作,才意識到問題嚴重性,正月初一他們就集體擼起袖子加油干,以前似乎沒有過。自此之后,剛剛放飛的過年心情收住了,老家熱鬧的賭牌現象消失了,大家縮在家里看電視刷手機。原本預備請客的好酒好菜好茶點,都留給自已家慢慢享用了。
這才想起,除夕晚上到初一早上把我炸得徹夜難眠的鞭炮聲,成了這個春節最初也是最后的狂歡。隆隆炮聲迎新春,洶洶疫情鎖門庭,這種春節體驗以前沒有過,以后也不會再有了吧!
不覺已到元宵節,仍然記得二十多年前在中山公園,十多年前在白鷺洲公園,幾年前在園博苑萬民賞花燈、猜燈謎的熱鬧情形,猛然驚覺,時光拋棄你沒商量!閩南元宵舊俗有“鉆燈腳”,這天晚上新婚媳婦要鉆花燈,鉆越多越好,閩南話“燈”與“丁”諧音,鉆燈腳意味著要添丁。于是平日里羞答答的她們,元宵夜裝扮得花枝招展,沒有半點害臊狀,哪兒人多往哪鉆,一些調皮孩子便起哄:“鉆燈腳,生男芭!鉆燈腳,生男蕉!”
可是今年元宵節,一早起來就被一則短信嚇破了膽:“如果被感染,你可能會面臨——你的家門被警車、救護車圍住,貼上封條!你被幾個蒙面白大褂強制拖走!你家里會闖進陌生人,翻得亂七八糟,到處噴刺鼻的消毒水!你干凈漂亮的家落滿消毒粉,踩著很多大腳印,至少半個月不會有人來打掃……你的名字會被鄰居親朋知道,卻沒有人去看你!你住的樓、小區或村子,都會因你被隔離!”
整整半個月,正常的生活生產秩序幾乎停擺,企業停工,商店停業,交通停運。每過一道關,必先測體溫,一天我被測量不到35度,頓使我高度緊張:會不會是新冠肺炎的新變種,先低溫再高燒?當天憂心忡忡,晚上輾轉難眠。
因為前幾天晚上,我讓哥前來吃飯。電話一打完我就后悔了:誰知他返城這幾天送外賣過程中,有跟哪些人接觸過?哥一到我家,我趕緊問這幾天生意如何,接了多少單。哥很無奈地說,平時一天能賺三四百元,現在只能賺三四十元,我緊繃的心稍稍安定下來。
一會吃晚飯,老婆接著問他,這幾天有沒有跟朋友到外頭吃飯?哥說有兩次在中山路吃飯,可是每次只有三四個人,餐館禁止太多人聚餐。聽他這么一說,我心又緊縮了起來。
假設哥是A,那幾個和他一塊吃飯的朋友是B,這些天和B接觸過的人是C,我一家三口是D,現在A和D一塊吃飯,風險就來了。B有沒有被不知來路的C感染?然后B把病毒傳給了A,現在A再把病毒傳給D。盡管哥說剛過來時檢測體溫是36.5度,離37.3度的危險值還有一段距離,但并不能排除病毒潛伏期體溫正常情形。這次新冠比上次非典更厲害,潛伏期最長達14天,潛伏期內看不出癥狀。更難以防范的是,一個沒有新冠肺炎的人,也可能把新冠病毒傳給別人。
自從那晚之后,接連幾天我掰著手指頭數日子,盼著14天趕緊過去,同時留心家人身體上任何蛛絲馬跡的變化。截至元宵凌晨0點,全國已有700多人被疫情奪去生命,確診34000多例,疑似27000多例,重癥6000多例,疫情似乎正步入爆發期。
經過多個愁云慘霧的日子,元宵節上午,陽光出人意料地燦爛,然而改變不了如臨大敵的凝重氣氛。隨著節后返城復工人潮的涌入,各單位一天天加大盤查力度,外來涌入者先自覺隔離14天,小區租房者可能進不了小區,私家車在高速路上可能找不到出口。
往年已掛滿花燈的開放式公園,周圍無一不密布著繩子和鐵柵欄。小區綠植樹上,依然掛著年前更換的剪紙燈籠。在小區門口,一個老師朋友配戴著志愿者紅袖章,仔細盤查過往人員,他參加了“黨員進社區”志愿活動,為防疫抗疫出一分力。我不是醫務工作者,不是黨員或公職人員,作為一介平民,能貢獻的大概只有盡量不出門吧!再說了,小區邊上一條鮮紅的橫幅,每次都把我看得膽戰心驚:戴口罩總比戴呼吸機好,躺家里總比躺ICU強。
這天,我似乎聽到新冠病毒一直在嘲笑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這個元宵節,我不敢奢求花燈的琳瑯滿目,只盼望生命的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