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春卉
司機師傅說到了,車停在酒店門口。一個小個子男人機敏地從大廳跑出來看了看又跑了回去。我們下了車,坐在前面的社區胡主任讓我先在車里等著,我又鉆回到車里。七八分鐘后,她從酒店拿出兩張紙來要我簽字,我簽完后她拿起其中一張返回酒店,另一張則由我自己保管。又過了一會兒,在這幢大樓房的一個小小的側門前,她遞給我一張房卡說,6樓,你自己上去吧,并說有事打電話和揮手告別。
空曠的樓梯回蕩著我一步一步拾級而上的拖沓聲。走到4樓我停了停,當我停下來我發現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到了6樓,傍晚的光正從昏暗的走廊里透出來,長長的走廊如同一條長長的時光隧道。我從一個個敞開著門空無一人的房間掠過,闃寂的感覺如同這棟大樓里只我一個人,想到這里我就嚇了一跳,加上長長的走廊帶來的壓迫感,我心想到了晚上這可真是一件糟糕的事。
幾乎來到走廊的盡頭,打開門,放下行李,隔壁房間傳來一位年長的女性操著四川口音打電話的聲音,心里稍感安慰。來的時候司機師傅(后來知道是社區陳書記)說,到了就吃飯,看看手機,確實快到晚飯時間。重新審視這個房間,這是近幾年呼倫貝爾旅游業興起后新建的一批賓館,一個有兩張單人床的標準間,其中一張床上的被褥被撤掉,盥洗用品也只保留了單人份量。這個新興的旅游勝地到了冬季零下三、四十度,罕有人至,空置了幾個月的熱而干燥的房間彌漫著淡淡的84消毒液的味道。打開窗戶通通風,冷空氣呼地灌進來,幾分鐘后不得不關上。
不一會兒電梯轟隆隆地升了上來,身穿防護服頭戴帽子口罩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開始為大家分發晚餐。工作人員推著餐車挨個核對門牌號碼,這時我才發現這層樓里除了我與隔壁的老人至少還分散著其他幾個人。工作人員將晚飯遞給我的同時遞給我一支體溫計,并囑咐我用完后放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桶里,我當時沒有完全聽懂這句話,等我吃過晚飯測完體溫,打開門準備完成工作人員的囑托,卻發現走廊已經變得烏漆麻黑猶如一個沉寂的黑洞,我趕緊將頭縮回來把門關上并將房門反鎖。
這一夜我睡得非常不好,房間里燥熱的空氣刺激得我的鼻腔生疼,我在一呼一吸的酷刑間輾轉難眠,最后不得不重新打開窗,這樣好受些。然后我就開著窗戶睡著了。睡到半夜我在半夢半醒中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發冷,我心想難道我發燒了?“發燒”是當下的熱詞,所有鋪天蓋地的行動都圍繞它而展開。后來我將這一情節講給前來接我們的社區的陳書記聽,他情緒激動地大聲責備我說你膽子也太大了,你要是這個時候被凍感冒了發起燒來說都說不清楚。我說是,我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等我徹底被凍清醒從床上跳下來關上窗戶,這個房間已經被凍透了。我把衛生間的花灑打開調到最高溫度噴了十來分鐘,又將毛巾沾濕搭在床頭柜上,鼻子的不適才得到緩解。可惜之前我沒想到這個好辦法。所幸第二天我什么事也沒有,依舊健康。
一直到第二天,分別有好幾撥人給我打電話,社區、醫院、疾控,問的問題都差不多。一位護士小姐姐加了我的微信并將我拉到一個叫“美柯曼尼酒店隔離群”的群里,她要求大家每天上午下午兩次測量體溫并發到群里。到了群里我才知道這棟大樓2、3、4、5、6層分別分散著30多位像我一樣由外地返回的隔離人員。我添加了一位由武漢返回至額爾古納的王姐的微信,她問我,你是誰?我說美柯曼尼難友,她快速通過了我。她在武漢經營著一家蒙餐餐館與一家烤全羊餐館,她說武漢人很喜歡呼倫貝爾的羊肉。她1月9日由武漢返回,經人舉報2月5日居家隔離,2月14日又被帶至酒店集中隔離,她沒有絲毫怨懟,她說想想吧,想想那些舍生忘死奔赴一線的醫生、警察、社區工作人員和志愿者,和他們比我們在房間里多呆幾天又算得了什么呢。
之前我被滯留在河北省高碑店市的徐家營新村。我預定的1月30日北京飛海拉爾的機票,正月大年初五,工作人員入戶登記外來人口,我興高采烈地從臥室跑出去說我明天就走了,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走不了了。30日呼倫貝爾市對全市各旗市區之間所有交通路口實行交通管制,長途公共汽車26日就已停運,之前聯系的海拉爾至額爾古納的出租車滿口答應,但到了29日態度變得越來越不明朗。29日下午3點多,出租車司機突然給我打電話詢問我乘坐的航班到底能不能正常起飛,我說這要明天才能知道,他說他記錯了日期以為是今天,他說明天就封路了肯定不能接我了。我聽了十分沮喪,向幾個好友群求助,影協的兩位老師分別又幫我聯系了另外兩位車主,第一位車主說可以,但到了晚上我看到幾個朋友圈轉發的進出海拉爾封路的視頻后心里愈發沒底,晚上十點多我忐忑不安地再一次向司機師傅求證,他態度已經完全轉變,他說不行明天去不了海拉爾了,封路了。我立即致電第二位車主,這個人直截了當拒絕了我。無奈之下只好給單位領導發了條信息說明情況,因為根據國家法定假日31日就要上班,之后退掉機票,退票時我發現民航總局從28日已經開始全額為旅客退票了。
時間繼續向前回溯,1月9日我預定了23日至30日海拉爾往返北京的機票計劃回河北陪父母過年。我的父母起先生活在呼倫貝爾,最近幾年他們過著候鳥式的生活,夏天回呼倫貝爾,冬天來河北。早在那時,新冠病毒的報道在網上已現端倪,我當時隨手點擊看了一下似乎涉及真假與造謠,遂對這種扯皮的事情失去興趣,未再后續關注。臨行前幾天,在北京工作的妹妹突然連篇累牘地給我發送關于新冠病毒的新聞報道,當時我忙于手頭的工作匆匆瞥了一眼,大意是要戴口罩和勤洗手,于是在家門口藥店買了醫用外科口罩一袋,5元,20支。由于 21日鐘南山院士肯定地表達了存在人傳人的信息,22日臨行前一天我妹妹又開始對我進行新一波持續大量地灌輸病毒科普。半夜她突然說要不你別來了, 我說那怎么行,我已經行囊就緒,一切就緒,假已經請了,新年禮物也買了,票也訂了,怎么能說不走就不走了呢。我說明天見。
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我覺得有些不舒服,之前辦公室有位同事患了感冒,我打電話讓母親去買些抗病毒與治療感冒的藥,算是未雨綢繆。她去了第一家藥店,藥品已經售罄;在第二家藥店里,她被火爆的銷售場面所感染,買了5盒板藍根,3盒抗病毒膠囊與3盒蓮花清瘟膠囊,并買了一瓶75度醫用酒精、一瓶84消毒液與一袋醫用外科口罩。此時關于病毒人傳人的消息已經甚囂塵上,但所有的出行都已如同箭矢在弦,不得不發,而動身早的或許已在旅途或抵達終點。
到了機場,只有一部分旅客戴了醫用口罩,機場工作人員則無人佩戴口罩;上了飛機,坐在我左右的乘客均未戴口罩,但空乘人員嚴陣以待全部戴著口罩;到了大興機場,我聽到兩位保潔阿姨正在商量到底用不用戴口罩,我當時心想,事情并沒有那么糟啊。與妹會合后,出了大興機場在106國道服務區,她說你來開吧,她的視力在黑暗中行車受限,我接過方向盤駛向大廣高速。
趕著回家過年的車輛在高速公路上匯成一道光河,公路兩旁民宅燃放的煙花如同一只只水母優雅地在夜空升起又“呯、呯”炸開,好像一支夾道歡迎的儀仗。一個多小時后,到了家,年近7旬的父母如同兩只歡快的小燕子雀躍著前來開門,窗外爆竹聲聲,處處闔家歡樂。我們還不知道,此刻萬家團聚,已經有醫護人員倒在了抗擊病毒的工作崗位上。我們沒能想到,這場由局部地區偶發的經由動物傳染的新型病毒最終會演變成了一場民族浩劫,并借著春運以燎原之勢迅速席卷整個中國,所有人都被裹挾,沒人能夠幸免和置身事外。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做好了早飯,燉了魚與米飯。父親此前在張祖莊照顧95歲的爺爺,母親說父親是為了看我和妹一眼昨晚特意騎了一個來小時自行車從村里趕回來的。早晨父親在餐桌前同我們象征性地坐了坐就摸黑趕回了村里。
下午我和妹開車經112國道030省道過定興縣城回張祖莊看望爺爺。沿途所至,鞭炮聲此起彼伏,神州大地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里。公路兩旁出售年貨的村民還在出攤,并沒有趕著回家過年的打算。沒有固定收入、沒有醫保、社保,打工與做小商販是附近村民的出路,否則就沒有養家糊口的保障。等紅燈時,一位大媽吆喝她的地瓜,“可甜咧,可甜咧”被我聽成“后天了,后天了”,經妹妹解釋才聽得懂。
到了張祖莊,父親、四姑父與四姑父的兒子勇兒弟弟剛剛為爺爺貼完春聯。春聯照例是爺爺自己寫的,一進門的影壁墻上貼著“天增歲月人增壽”與“抬頭見喜”,房門口貼著“太平真富貴 ,春色大文章”,當時雖舉國上下歡慶,但已風聲鶴唳烏云壓境,讀到這兩句,心有戚戚焉。
給爺爺帶的禮品沒來得及拿下車,又從別人拿給爺爺的禮物中挑了一堆裝到車上,不外乎是些酒、水果、特侖蘇之類,我載著這些東西拉著父親又去看望了另外幾位長輩。鄉村小路十分狹窄,會車時兩車幾乎貼到一起。在一位二奶奶家多坐了片刻,這位老人與爺爺同齡,看上去比爺爺還要矍鑠,只是耳朵有點背。我們談到病毒,老奶奶沒聽懂,老奶奶說她每天都去遛彎兒,走好遠,我父親說你可小心點兒,別感冒 ,她說我繞好大一個彎兒才回來。
晚上回到家我覺得還是有些不舒服,母親向我們展示了她買的藥,十分壯觀的一大包。我十分清楚這個時候感冒是不明智的,于是給自己下了猛藥,板藍根吃了兩袋,蓮花清瘟膠囊與抗病毒膠囊最大劑量,各4粒。吃完這些藥我就飽了。這些清熱解毒的藥性寒涼,不適合我的身體,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照鏡子一看嚇一跳,臉都變成了青綠色。
大年初一我們沒去給爺爺拜年,主要是因為拜年的人多我怕被進一步傳染感冒加重。母親給親戚們打電話說我感冒了大家都別來拜年了,這樣我們也不必出去拜年,但沒打電話的親戚也沒來,可見是不謀而合。小區里十分安靜,下午4點多小叔來了,小叔在我父母居住的徐家營新村小區旁邊的長城汽車制造廠燒鍋爐,他下了班來坐了坐。小叔一家正是典型的農村家庭經濟模式,為了攢夠養老金小叔與小嫂年過六旬仍在打工,小嫂與他們的一雙兒女在北京打工,過年三人都沒有回來。
網絡上開始流傳針對武漢人的不當言論,并被理直氣壯地轉載,或者有人干脆直接加入將它們付諸實踐的行列,比如將他們拒之賓館飯店的門外或者讓他們變成阿哈斯佛盧斯永遠在高速路上流浪,口罩漲價……疫情衍生出來的次生災害開始陸續浮出水面。金錢武裝下的高貴貌似文明,但一有風吹草動馬上就開始裸奔。
我按照自己開的配方小心吃藥,片刻也不敢馬虎,吃了幾次癥狀消失我就把藥停了。
大年初二我開車拉著母親又回了一趟張祖莊。妹妹未與我們同行,2003年她在天津讀大學時經歷了非典,比我們多著一份警惕心。我與母親走了另外一條與上次完全相反的路,這條路更近些,一路上境況雖不及往年熱鬧但也車輛川流不息。
到了張祖莊,我爺爺跨過地上小山一樣的禮品翻箱倒柜為我找兩本書,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是一本《孫堂武學論語》與一本他自己手抄的《岳家拳譜》,我并不習武,但這更像一種儀式,每次我來他都要送我一兩本書或者幾支筆,有一次他把他的一位徒弟送給他的一塊雕刻著復雜的龍鳳圖案的硯臺給了我。
過了一會兒一位大伯來與爺爺閑坐。我們不在的日子里,附近的幾位叔伯每天來陪他閑坐,我爺爺就這樣一不小心成了這附近最年長的人,去年一位80多歲的老人還來給他拜年。
我坐了一會兒就從家里走了出去,在大門口遇見一位表叔,他笑嘻嘻地盯著我看了幾秒問,老大還是老二?我說老大,他說嚯可有幾年沒見著了,我說是呀,他打開提著的方便袋讓我吃里面的瓜子和花生,我指了指臉上的口罩說我戴著口罩就不吃了,他有點尷尬說你做得對從外面回來的都戴著口罩呢。
我開始在大街上游蕩,這是冀中平原最普通的一個小村子,幾十年來村莊變化很大,平房變成了樓房,墻變得更高了。路上結的冰已經開化,道路泥濘,幾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嘻笑打鬧著從我身邊經過。再往前走,村子中央最大的超市正在營業,一輛賣糖葫蘆的三輪車停在超市對面的路口,旁邊的水果攤堆了一大堆柑橘和節日的禮品盒,遠處的另一個水果攤也堆了差不多同樣的東西。街上人不太多,但人來人往,神態閑適。
我剛走出沒幾步大喇叭就響了。我仰頭向四周看了看并沒有找到喇叭的影子,但這并不妨礙我停下來認真聽。我一邊聽一邊想象著這些驚雷一樣洪亮的聲音正由某個樹杈或電線桿子上滾落下來灌滿整個村子。我對這些喇叭充滿了感情,我小時候曾經在這個村子里生活過兩年,現在大喇叭一響,直接把我喊回了童年。后來我在村委會的院子里見到了這些喇叭,它們端坐在一根比移動信號發射塔略低的被漆成絳紅色的細長的金屬柱子頂端,透著工業時代的樸素與懷舊色彩。
大喇叭里說,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現在這個疫情啊大家都知道了……
從今天開始把咱們村的路都封了,只留下一條路由人守著,進出的人需要登記測體溫……
有要來串親戚的都勸勸他們別來了,你們也忍幾天先別出去了……
從外面回來的人啊……武漢的……
當它說到“武漢”的時候我就忍不住緊張起來,我很怕聽到那樣的話,那些在網絡上流傳的針對武漢的話,這是一場偶發事件,食用野生動物并不是武漢人的專利,關于這一點全國人民都需要反思。
如果它說出那些話,做為一名張祖莊人,我將為此而感到羞愧。
但是它沒有說,他說,從外面回來的人啊……不管是武漢的、湖北的、天津的、上海的,都來大隊里登個記、測體溫自己在家隔離14天……
回到徐家營新村,小區門口已增設身穿防護服的檢查人員,我妹妹蒙E牌照的車毫不意外地被攔了下來。我下車接受登記并測體溫,我母親由于在此生活和居住未被要求這樣做。
初三我妹妹回了北京,她帶來的拉布拉多犬活潑而擾民,于是她和狗就先走了。她走時給我留了4個N95口罩,之前我打算在北京逗留幾天,她算計著4個小時換一次打算給我留20個,后來形勢嚴峻我說我不去北京了,但我需要取道北京回呼倫貝爾,她想了想給我留了4個。她說北京那種普通的醫用外科口罩也不好買了,我把在家門口藥店買的5塊錢20個的口罩拿出兩個剩下都給了她,那時候我還沒看到我的家鄉滿洲里市人民醫院和呼倫貝爾市人民醫院蓋著大紅印章的向社會發出的接受捐助的公告,不知道呼倫貝爾口罩也已經脫銷。她返回北京后給我們在杭州市臨安人民醫院工作的姐姐又寄去30個N95口罩,我姐姐的科室收治了三名確診病例,但她說她們什么都缺,這種黑色幽默經由自己的親人說出令人格外心酸與難過。同樣的話后來我又聽到一位在醫院工作的同學說過一次。我妹妹只有一包50個這種專業的防護口罩,是確定人傳人的信息公布后在網上搶到的。后來她還想再給姐姐多籌些這種口罩,畢竟這是一道生命屏障,她拜托了在日本和澳大利亞的朋友,但得到的消息是口罩已經脫銷和被政府儲備。
初四我一個人騎自行車穿村又回了張祖莊,這是我最后一次走出家門。我對眼前的這些村莊抱有少小離家老大回式的情感與美好詩意,這些村莊緊密地擠在一起,并且外表十分相似,這導致我從小到大一直分不清它們誰是誰。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疫情,我原本打算在高碑店逗留期間每天騎自行車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回到我小時候的那個村莊,我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而且有意思的事。
我戴著帽子口罩和手套,在空蕩蕩的田野上不與陌生人親密接觸,我想這些足夠了。吃過早飯我就出了門。小區門口穿防護服的檢查人員已經上崗。我跟在一輛垃圾運輸車與一位騎電動車的姑娘后面出了小區。只間隔一天,街上已是天壤之別,前天還車水馬龍的大街,此刻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影。向前騎行了一段距離,遇見一個路口,我就拐了下去。
沿著窄窄的鄉間小路進入前面第一個村子,村子里靜悄悄的,除了風聲,萬籟俱寂。我停下來仔細聽了聽,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遇到一位晨練的老人,我問他去張祖莊怎么走,他幫我指了路,我向前騎行了一會兒發現是條死路,村子里的道路十分離奇和讓人意想不到,我返回去,看到老人一直站在路口等著糾正我的錯誤。
等我按照老人的指引沿著正確的道路馬上要走出這個村的時候,一堆土出現在了馬路上,這是前天封路的結果。我提起自行車從路下面繞了過去。走出這個村眼前是一片莊稼地,地里同樣一個人也沒有。天空灰蒙蒙的,這種天氣在呼倫貝爾代表夜幕降臨或者暴風雨將至,但現在是旱晨八點多,太陽將要從灰暗后面擠出來,長尾巴的灰喜鵲也啄破寂靜闖了進來。我停下來聽了聽,很多種鳥叫聲,嘰嘰喳喳,十分悅耳。
一輛電動車在田間小路上疾馳而過,我問前面是史家鎮嗎?電動車從我身邊噌地一下呼嘯而去。但前面顯然就是史家鎮,一進村的一塊兒牌子上寫著史家鎮**診所。史家鎮并不是鎮,而是高碑店的一個比較大的村。這也是我姥姥姥爺的村莊,我姥爺以前是村里的先生(醫生),他們已經去世了很多年,不知道人們還記不記得史家鎮的朱先生。
這時候村里的人多了起來,街上人來人往,人們神態安祥,村中央還有村民站在街上聚堆神侃,一切看來都很正常。我想去我姥姥家的老院子看一看,但我找不到路,我的兩位舅舅也搬去了高碑店城里,我只能在迷宮一樣的村里轉了幾圈以表懷念。
出了史家鎮我就迷了路,我跟在一輛賣糖葫蘆的三輪車后面騎行了一會兒,在一個村口我看到一株橫躺著的大樹,人的罪孽還沒清算又害了樹,樹把路堵住,大樹根部被斧頭砍伐的森森的白茬昭示著自己的無辜。樹在村莊并不會被輕易砍掉,可見是發生了大事情。
吃午飯時我成功抵達了張祖莊,父親、小叔、爺爺三人見到我都很高興,父親一邊一臉驚喜一邊喝斥我亂跑。這是一個難得寧靜與溫馨的午后,吃過午飯,說到瘟疫病毒與死亡,我爺爺拿出他手抄的內家小周天心法,我爺爺對我說只要練習這個就能活到100歲。對此我并沒有興趣,但我裝作感興趣的樣子陪他一字一句地讀,讀完這個又讀了另一部同樣是他手抄的《春秋》中的項橐阻車,我父親與小叔坐在旁邊一邊聽一邊打趣我們。
難得的一段歲月靜好,如同暴風雨將至的前夜。很快我母親就發來微信說,小區已發布消息,從即刻起,只許出不許進,我說那我怎么辦,我父親十分擔心,執意要將我送回去。傍晚時分我們回到徐家營新村,并沒有像她說的那樣不講道理。但小區門口執守的工作人員明顯多了起來,工作人員說明天別往遠處走了,并指了指門口的超市和藥店表示最遠只可到達這里。一位工作人員還想與父親拉拉家常聊聊呼倫貝爾的疫情,但我父親惦記著爺爺,心不在焉。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沒吃早飯就走了,一直到我離開再也沒有見到他。
初五我陷入回不去家的焦慮中。
在高碑店逗留的12天里,我一共出過三次門,從這一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下過樓。
第二天是30日,大年初六,這一天傳來了糟糕的消息,高碑店市正式確診一例新冠病毒感染病例,隔離72家,另有一例疑似。小區防控全面升級,門口的超市與藥店已被關停,全體居民不得外出,或者出去就不要回來。
同天下午又有更糟的消息,某村的微信群里,村干部說剛剛接到上級電話,史家鎮出現三例,但未說明是確診還是疑似。各個村的村干部一直在大喇叭或微信群里聲嘶力竭,所有人都清楚地感覺到,病毒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晚上妹妹發來前兩天她與一位朋友,一位北京協和醫院急診護士的聊天截圖,那女孩兒說,從大年28到正月初四,一共睡了7個小時,一天一個面包,三天洗不上臉,腰都要斷了。她是誰的女兒,她的父母在為她怎樣地憂懼擔心?同樣是這一天,police公號默默為第7名犧牲在抗擊疫情第一線的民警送行,我太了解他們了,常年超負荷工作,在如此重大的疫情面前,那根常年崩著的弦終于崩不住了,“嘭”地一聲斷了。
這一天唯一的好消息是有網友推送了各地收留武漢人的信息匯總,之后更多的人加入到幫助流落各地的境況窘迫的武漢人的行列。值得玩味的是,當初在朋友圈大義凜然責難武漢人并宣布要與他們一刀兩斷的那部分人也調轉風頭積極轉發這些消息,并流露出打算與之同舟共濟的脈脈溫情。勒龐說群體無智商,但誰也不肯承認自己是烏合之眾中的那個傻子。為什么我們的民眾總是喜歡盲從和人云亦云,是誰削奪了他們獨立思考的能力?
當事態溢出物種的邊界、溢出抗生素的譜系、溢出人們的想象并以它自己的節奏讓人們感知到它的存在,沒人知道最壞的結果。自從30日下午史家鎮出現三例(后確診)之后大家才真正認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各小區要求自31日全體居民不得下樓,禁止在樓下遛彎兒。因為不知道誰才是隱藏在人們中間的那個“潛伏”者,如同一枚不知藏匿何處的定時炸彈,只有每個人都呆在自己家里大家才能獲得安全。
短暫的驚慌過后人們反而平靜了下來,平靜下來的人們立刻將這件事情想明白了,之前還有年長者由于不準外出而與值守人員發生過沖突,現在統統明白過來。附近的一家企業為小區工作人員捐了一頂帳篷,超市捐了四箱點心,藥店捐了三袋口罩,村民們也開始陸續為門口的工作人員捐款。
所有人夕惕若厲如臨危崖。但我需要回家,回到千里之外的呼倫貝爾,與妹探討出行方案,公共交通工具無疑具有潛在的危險性,她說你開我車回去吧。我想病毒雖然恐怖,但只要小心謹慎,防護得當,還不至于無孔不入,亦未想過要千里走單騎,因為單獨駕駛20個小時對我來說幾乎如同穿越病毒隔離區一樣可怖。我說再等等,之后我又開始在各個群里廣發求助信息,一是找車,二是征司機。
額爾古納至海拉爾區間封路后仍有營運車輛繞過公安卡哨來回穿梭,之前50元一位的價錢現在漲到200元一位,畢竟節前離家的人們需要返回(比如我),供需雙方都有市場。據說后來這些司機都被派出所給抓了起來。但是北京至海拉爾的航班又出了問題,航班減少,要么早,要么晚,早的趕不上,晚的沒有車肯拉。火車則不予考慮,行程長,增加感染機會。
31日這一天,一位影協的老師說他過了初十要從海拉爾返回額爾古納,可以捎上我。我喜出望外,果然天無絕人之路,趕緊定了4號的機票。
朋友圈的消息每天排山倒海,持續上漲的感染數字、官員瀆職、紅會、雙黃連、各地各大醫院下發的接受捐助的英雄帖、父親隔離不幸死去的腦癱少年、各種抗疫文學作品、各種愛心捐助……2月1日這一天,日本負責撤僑的一位官員由于被國內指責工作不力而謝罪自殺了。這是這場浩劫發生以來頭一個因為此事而自殺的官員,竟然是個日本人,令人震驚。托爾斯泰說,生命是種珍貴的恩賜。用死亡來維護自己的尊嚴并不是日本人的發明,但他們將這種精神從古代帶到了現代,當然這種行為并不值得提倡。
2月1日這一天高碑店下雪了,我不太敢發朋友圈,我的同事們都在零下30多度的嚴寒里夜以繼日地戰斗在抗擊疫情的第一線,而我卻安之若素地躺在床上寫一些鬼畫符似的文字,這讓我覺得我自己像個逃兵。我一邊在床上躺著一邊覺得身體里好像有什么在蠢蠢欲動,不時有一些刺痛在手腕處、胳膊處或者隨便什么處一下兩下地游走,頭也昏昏沉沉,我心里一驚,趕緊甄別這些異樣。我母親正將房間當成操場在屋里跑來跑去并且制造很大的聲響想借此引起我的注意,我假裝沒聽見以掩蓋內心的驚慌。
第二天這些癥狀似乎更重了,我對我母親說我不太舒服可能又要感冒,但我心里想的是萬一不是感冒怎么辦?我母親吃了一驚,之后我們分開吃飯,她打開窗戶通風,用84將所有的房間都擦了一遍。我躺在床上心想萬一不是感冒這樣做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并不怕死,但想到由于我的緣故牽累于別人這讓我萬分愧疚,尤其是我的母親,我們共居一室,最先連累到的應該就是她。
我一邊仔細捕捉身體里的各種蛛絲馬跡,一邊將我從23日起乘坐出租車離開額爾古納到現在所有走過的路、遇到的人以及各種細節都在心里像影片一樣篩查了一遍,包括初四那天的騎行,尤其在史家鎮,我一直戴著口罩,距離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都在2米以上,沒有同任何人有過任何接觸。最后我得出結論,是上次我用大劑量中藥制劑壓制下去的感冒并沒有完全好,當它們復制出足夠的病毒現在又卷土重來。想明白這些我起床吃了一粒復方氨酚烷胺膠囊又睡了一覺,之后一切又重新好了起來。
我小叔同他的七位同事被困在了廠里無法回家,因為他們每天要穿過兩個出現確診病例的地區讓村民們十恐慌和不滿。
沒有車,2月4日我決定步行去高鐵站。從徐家營新村到高碑店東站共3.2公里,早上7點55分的票,至少6點半我就需要從家里出發,這條路四野荒僻,沒有人煙,平時除了車輛幾乎沒有行人。我想象了一下,這應該是目前我走過的最悲壯的一條路,來的時候我眼前正萬民歡慶、流光溢彩和煙花夾道;而此時所有的街道都空無一人,身后是燈火暗淡與哀鴻遍野。
我母親拒絕我這樣做,原因是早上6點到7點天還沒亮,她認為不安全。我小姑請示了門口的值守人員確定可以騎電動車送我。早上天還黑著我們就出發了。小區的工作人員鄭重地對我小姑說,注意安全,快去快回。
所有的路燈空空地照耀著空蕩蕩的街道,除了我和我小姑,沒有人,沒有車,一列動車逃跑似地從我們頭頂的高架橋上飛快地轟隆隆地跑了過去。
進了高碑店東站,門口兩位身穿防護服的防疫人員為我測了兩次體溫,7名特警一字排開要求我舉起自己的身份證在一張宣傳牌下拍照并留下聯系方式。車站當時只有8名旅客,電子屏幕上滾動著抗疫標語與列車時刻表,保春運慶春節的條幅下,一對母子正在候車。
高鐵進站的時候我發現車廂里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兩個人影的車廂從我面前一晃而過。而我乘坐的車廂則一個人也沒有,我隨便找了個位置就坐了下來。乘務員發給我了一張表格,要求我填完后下車時投到車站指定的箱子里,表格上有姓名、身份證、電話等個人信息,還有在北京的住址,或到北京后去哪兒,乘坐哪架航班或火車。
我拍了空無一人的車廂發給小姑,我說車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小姑說,我看見了。她說她看見了,她返回的時候恰巧一列動車迎著破曉的晨曦從她頭頂呼嘯而過,她一抬頭就目睹了整個黑暗中的真相,一列火車拉著空蕩蕩的空氣在大地上跑來跑去;寬闊的空無一人的雙向八車道的馬路上只有她的一輛單薄的電動車發出電流的滋滋聲;所有的工廠停工、商鋪關門,一場人禍最終由所有人為他們買了單。
在同樣空蕩蕩的北京地鐵上,我拍了張照片發給妹妹,她很興奮,她大概從來沒見過如此模樣的北京地鐵,她說這真是個奇妙的旅程。但我不覺得奇妙,我突然頭疼欲裂,我說我頭疼。她說你怎么了。隨著車廂的快速移動我的兩眉之間的松果體似乎要攜帶萬丈光芒從頭腦里迸發出來,我趕緊閉上眼睛緩解強烈的要嘔吐的沖動。我說我暈車了。后來到了機場這些莫名其妙的癥狀才消失掉。我妹妹說,你好好的。
候機時,讀某公號發的《實錄,新冠肺炎的最后幾天》中記錄的一位叫做翁某的逝者,還沒來得及確診,從發病到死亡的12天。翁剛懷有身孕,夫妻二人與人合伙開店,但入不敷出。后來翁病癥加重呼吸窘迫需要上2萬元一天的呼吸機,家屬四處籌款,堅持了幾天,后因治療沒有起色借不到錢而放棄,而當時與翁病情同樣嚴重的另外一位老人卻由于堅持治療而康復出院。嗚呼哀哉,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人間慘劇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上演;而在之后的報道中,竟有家庭因為住不上院而遭遇滅門的慘禍;不斷攀升的感染人群與死亡數字,以及那些連數字都算不上的幾縷輕煙;不斷奔赴疫區前線又不斷折戟的醫護人員、軍人、警察和志愿者,一場浩劫,讓一幕幕慘烈的悲劇不斷上演;一場人禍,暴露出一系列復雜的、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只有我們全社會集體從意識形態、價值觀、道德倫理、社會法制全方面做出反思(所幸這種反思已經開始),才能直面那些死亡、淚水以及感動,才對得起那些枉死的亡靈,才對得起那些前赴后繼奔赴前線的戰士以及以身殉職的英烈,才對得起整個社會為此付出的沉痛代價。而相較于英雄和烈士,我們更希望我們的每一位親人與戰友每天都能平安歸來。
從早上將近7點走出家門,一直到晚上飛機7點10分落地,除了在機場安檢時短暫的取下過一次口罩,我在12個小時里再沒摘下過口罩、沒喝過一口水吃過一口東西。飛機將要降落的前半個小時,我幾乎處在崩潰的邊緣,口干舌燥、羽絨服捂得滿頭大汗卻不敢脫、口罩勒得耳朵劇痛,我不由得不想到那些十幾個小時穿著防護服,不敢喝水,不敢上廁所,口罩將臉勒出傷痕的醫護人員,感同身受,他們就是這么咬緊牙關挺過來的。
下了飛機,在從海拉爾到額爾古納的129公里的雪原公路上,只有3輛車。晚上9點到達105檢查站,零下30多度的嚴寒里,曠野漆黑,兩位年青的警察正在簡易板房里值班。
有一天,隔壁的阿姨打了一天電話,我在她的四川話中安然入睡又一次次醒來;又有一天,她打著打著電話不知何故竟哽咽了起來;而在另一天早上,我聽到她給前臺打電話說她有糖尿病,早餐送來的包子她只能吃皮,粥也喝不了,但是雞蛋可以吃,她請求早餐給她送一個饅頭和一個雞蛋就可以了,否則太浪費了。而某一天,一位新來的隔離人員開始在群里責難護士小姐姐,他說他明明看到有那么多開著門的閑置的房間,為什么偏偏要他與另一位隔離人員毗鄰而居,護士小姐姐說住過人的房間需要重新消毒和通風晾曬,暫時不適宜重新住人,但他依舊不依不饒。
我的一位在疾控中心工作的同學送來了水果與零食,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早在我們這個遙遠的邊陲小城正準備歡度春節,她們已經全員投入到疫情的防控當中,從大年初一開始,她們幾乎每天工作到凌晨2、3點鐘。而為了避免引起恐慌,她們的工作鮮有報道。
而在疫情暴發最初,情況曖昧不明,人們的恐慌達到峰值,市政府下令所有醫護人員與社區工作人員后退,由人民警察挨家挨戶入戶走訪排查,面對未知的病毒,我的一位有20多年警齡的老同事坦然地說,在最危險的時候,不就是應該警察沖在最前面嗎?
我將美柯曼尼的早飯與晚飯拍下來發給社區的胡主任,她說一天就吃兩頓飯啊?我說哪能呢政府哪有那么苛刻,事實上每頓的飯菜從早餐的包子、粥、小咸菜到中午與晚上的兩葷兩素都變換著樣式,不盡相同。而我們什么也不干,躺在床上飯來張口卻享受如此待遇,實在是心中有愧。第二天我把午飯的照片又發給她,我說挺好的,請全國人民放心。她大概覺得這樣緊張的時刻有必要幽默一把,她將這段對話截圖不知要發給誰,最后卻發給了我。
我將同學送來的水果裝在酒店準備的袋子里送給了隔壁阿姨一份,由于隔離人員禁止隨意走動,我又托送餐的工作人員給樓下的武漢回來的王姐送去了一份。王姐之前說她平時不吃水果,工作人員說沒關系,她不吃的話我再給您送回來。
解除隔離的那天,我快步穿過走廊走向樓梯,走到一半我聽到身后有一扇門“咣當”一聲打開了。平時只有送餐的時候才會有人開門。走到樓梯口我又后悔了,我提著兩件行李,我心想之前不準乘坐的電梯此時應該可以乘坐了,于是我又掉頭往回走。回過頭來我看到原來是隔壁的阿姨站在門口正準備同我話別,她說你給我送了水果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其實她已經說過了),我說您不介意就好,她問我住哪個社區,很遺憾我不知道我居住的小區屬于哪個社區,我說我住在濕地小區,她看上去似懂非懂,我說沒關系,我們還會見面的。等到疫情過后,春暖花開,在我們這個只有幾萬人口的小城,也許在黃昏的廣場或者黎明的早市我們就會不經意地遇見彼此。她沒有戴口罩,我記住了她圓圓的白皙的臉還有她獨特的四川口音。
王姐比我晚一天解除隔離,她說等一切都好起來咱們聚聚啊,我說好。
從電梯下去我驚訝地發現,原本我以為應該空無一人的酒店大廳其實有十幾位工作人員正嚴陣以待。金碧輝煌的大廳美而冷,果然我們以為的歲月靜好,背后是無數人在負重前行。
至2月20日,疫情已全面向好。多少年后,當我們跳脫出來,由事件的親歷者變身歷史的評判者,但愿我們都能記得當時的驚恐、無助與切膚之痛。當所有的窗戶關起,吊橋升起,城門緊閉,看不見的敵人與殺伐遍布四野,多少人的絕望與哭號,多少人的命運就此改寫,多少個家庭日夜憂懼,多少無辜的感染者躺在病床上無助地等待命運的宣判,多少醫生、警察、軍人、行政人員、志愿者、社區工作人員與村干部向死而生地奔赴一線才換來我們劫難中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