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染病也曾威脅《紅樓夢》中人

張惠

現在人人談虎色變的就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了。其實《紅樓夢》中也有相似的傳染病。

·疑似“肺結核”·

晴雯死的時候，王夫人聞知，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

那么這個女兒癆是什么呢？原來就是肺結核。“女兒癆”就是女性青春期肺結核病。它的主要特點是癥狀多，病情進展快，病灶容易溶解，迅速形成空洞和排菌。過去對這種急重癥肺結核病確實束手無策。

在清代同時期，肺結核是全球聞之色變的不治之癥，但結核疫苗尚未問世。發病率之高，足以讓今人瞠目結舌；死于肺結核的中外名人，如作家卡夫卡、席勒、音樂家蕭邦等，簡直不勝枚舉。

但是，晴雯真的是“女兒癆”——肺結核嗎？

隋朝巢元方《諸病源候論·虛勞咳嗽候》說明肺癆以咳嗽、胸痛、喘息、咯血為特征的一種病癥。唐代的王燾《外臺秘要》對本病的臨床表現觀察尤為詳細：

骨蒸……旦起體涼，日晚即熱，煩躁寢室不能安，食都無味，……因茲漸漸受損，初著盜汗，盜汗以后即寒熱往來，寒熱往來以后即漸加咳，咳后面色白，面頰見赤，如胭脂色，團團如錢許大，左臥即右出，唇口鮮赤。

《紅樓夢》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作者寫晴雯之病，原本是冬夜為了嚇麝月，晴雯只穿著小衣就出去了，結果著涼感冒了。“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可是，這顯然并非肺結核。

肺結核是一種傳染性疾病，它的發生需滿足傳染源、傳播途徑、易感人群三個條件。晴雯生活環境中沒有結核病患者，在大觀園這種人口密度極大的公眾場合，也沒有新發的結核病人。晴雯和寶玉、襲人常常朝夕相處，晴雯要是肺結核，豈非寶玉和襲人早就傳染了？

那王夫人為啥“誣陷”晴雯？

在攆走了晴雯之后，王夫人是專門向賈母做了專題匯報的，王夫人回賈母道：

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

大夫確診了晴雯是“女兒癆”——“女兒癆”是肺結核——肺結核會傳染，所以，晴雯得了肺結核，就必須“隔離”，就必須遠離賈寶玉，以免傳染。

這樣一來，不管賈母對晴雯評價多高，期許幾何，都作廢了，因為賈母的底線是寶玉。如果晴雯得的是肺結核，賈母也是會放棄的。

雖然王夫人是“誣陷”晴雯得了“女兒癆”，但是這個“焚化”確實是處理惡性傳染病的有效途徑。其一是王夫人話中真中有假，虛虛實實，就叫人捉摸不透，容易相信；其二是透露出王夫人對晴雯的厭惡，因為即使真死于惡性傳染病，“深埋”也可以啊，“焚化”對信奉“死留全尸”的古代中國人挺難接受的；其三也露了馬腳，因為王夫人逐晴雯的時候，說要把她的好衣服留下了給好丫頭穿。要是她真是肺結核，別的丫頭還敢穿她的衣服？其四是讓晴雯化灰化煙，徹底斷了兒子寶玉的念想。

雖然“肺結核”是誣陷，但是《紅樓夢》里真有惡性傳染病的隱患。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寫賈母在晚餐桌上，指著一碗雞髓筍和一盤風腌果子貍“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

據說“非典”和“果子貍”有關。寶玉可能沒吃，要是吃了，誰能說“非典”不會提前幾百年就暴發呢？也不用抄家，也不用坐吃山空，惡性傳染病就足夠滅賈家了。

再一細數，賈府怎么這么愛吃野生動物啊？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大觀園姐妹突發奇想相約賞雪，寶玉猴急趕著參與“盛會”，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子”忙忙地吃完。

關于這個“野雞瓜子”有兩說，一說是“野雞瓜齏”，冬季早晚一種常備菜：雞絲、醬瓜絲、生姜絲加佐料炒制成。考究的富戶才用野雞絲；貧困戶則以藕絲代替雞絲。

一說是“野雞瓜子”，類似炒雞丁一類的下飯菜。清代《調鼎集》有云：“野雞瓜：去皮骨切丁配醬瓜、冬筍、瓜仁、生姜各丁、菜油、甜醬或加大椒炒。”這說明“野雞瓜子”這道菜在清代已很普遍，成為侯門公府的家常菜了。

但是不管從哪一種說法，《紅樓夢》里寶玉吃的這個“野雞瓜子”就是“野雞”做的。

另外，第四十九回眾姐妹還吃了“鹿肉”。而《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烏進孝過年時給賈府送來的年貨，其中的“野生動物”也很是不少。

然而，鐘南山院士就新型肺炎答記者問，是明確談到野生動物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很可能來自野生動物。有可能是竹鼠、獾之類。”

《紅樓夢》里雖然有吃野雞、吃野豬、吃野羊、吃熊掌，甚至吃果子貍，可是想想《紅樓夢》里的人都從哪兒來的？——薄命司！寶玉是塊兒什么？——石頭！所以對于我們這些普通人，這野生動物，不是那么好消化和好降服的。何況隨著人們自然與環保意識的提高，吃野生動物者還要面臨受人鄙視和法律制裁呢。

·紅眼病·

剛剛說的《紅樓夢》里的肺結核只是疑似，而這個“紅眼病”可是《紅樓夢》里一個真正的傳染病。

第五十三回，“只因李紈亦因時氣感冒，邢夫人又正害火眼，迎春岫煙皆過去朝夕侍藥，李嬸之弟又接了李嬸和李紋李綺家去住幾日，寶玉又見襲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猶未大愈：因此詩社之日，皆未有人作興，便空了幾社”。

此處提到的邢夫人所害的“火眼”，就是“紅眼病”，醫學上稱之為急性卡他性結膜炎。紅眼病通常由普通感冒相關的病毒性感染引起，還可能由細菌性感染或過敏引起。

其傳播途徑主要是通過接觸傳染。往往通過接觸病人眼分泌物或淚水沾過的物件（如毛巾、手帕、臉盆、水等），與紅眼病人握手或用臟手揉擦眼睛等，都會被傳染，最終造成紅眼病的流行。

紅眼病，中醫又叫“天行赤眼”。此病為季節性傳染病，多發生在夏季，又稱之為夏季的眼科“瘟疫”，系由感受風邪熱毒，侵襲人體眼部引起的，所以患者飲食應以清淡為主，少食油膩，盡量忌食煙、酒、海鮮、火鍋、麻辣串等辛辣刺激食品飲料。中醫采用清熱解毒、祛風止癢療法，以及用民間的熏洗療法常獲良效。

病輕者，為風熱上攻。癥狀為眼紅、癢痛交作、畏光流淚、怕熱、目中干澀有異物感、眼分泌物黃白而結。治當疏風散熱，佐以解毒。

但是《紅樓夢》作者很可能是“量體裁衣”式地給人物安排生什么病。比如說，為什么偏偏是邢夫人害“紅眼病”？

一、和王夫人的關系

賈赦是長子，應該邢夫人管家才對，可是賈母偏心小兒子，自己住榮國府主院，小兒子留在身邊，小兒媳王夫人真正擁有實權。榮府經濟是有分有合，總體還是一家，各自又有獨立核算。賈母是領導小組組長，邢夫人是副組長，王夫人是在賈母領導下當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鳳姐又是邢夫人的人，又是王夫人的人，所以當個副主任，本也是為個平衡。只是工作要向王夫人匯報，王夫人向賈母匯報。邢夫人只是參加集體領導，級別和王夫人還是一樣的，禮儀上排名還靠前些，但是大事說了不算，小事不用知道。所以邢夫人對王夫人憤憤不平，忌恨不已，這不是“紅眼病”是什么？

二、和迎春的關系

邢夫人責罵迎春道：

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這邢夫人覺得自己名義下的女兒迎春也比不上王夫人名義下的女兒探春，不是“紅眼病”，又是什么？

三、繡春囊事件

傻大姐偶然撿到一只繡春囊，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么狗不識兒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得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

在民間說法中，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就會害眼病。所以這邢夫人的眼病有來歷吧？

之前說過，紅眼病會傳染，邢夫人就是借助發現這個繡春囊小題大做，讓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封了這個給王夫人送去，這王善保家的正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于是對王夫人添油加醋，火上澆油，最終釀成了抄檢大觀園事件。

因此，叫邢夫人得“紅眼病”，很有可能是作者的一個諷刺之筆。

·天花及應對惡性傳染病·

之前提到的《紅樓夢》中的肺結核只是疑似，紅眼病則雖傳染卻不致命。而現在談到的這個天花則是既傳染又致命。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寫鳳姐的女兒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病。”這聽起來“見喜”，實際上卻兇險無比，因為它是一種惡性傳染病——天花。

天花傳染病重癥者常伴隨并發癥，如敗血癥、失明、肺炎、腦炎等，輕則殘疾，重則喪命。即使幸存者也可能終身留有瘢痕，尤其是滿臉麻子。在古代，這是一種人人談之色變的絕癥，是一種被史學家稱為“人類史上最大的種族屠殺”的疾病。

在公元16-18世紀的亞洲，每年約有80萬人死于天花，其中就包括了許多清朝的皇帝皇子們，比如順治皇帝、豫親王多鐸、同治皇帝。而像康熙、咸豐這些都是僥幸從“天花”中逃生的幸運兒，也正是因為他們患過天花且康復了，有了免疫力，之后對選他成為下一任帝王起了關鍵性作用。但是，他們也因天花成了“麻子”。

不僅僅是清朝，天花病毒是世界性的疾病。在歐洲，上至達官顯貴，下至普通平民百姓，甚至還有不少衣不蔽體的乞丐，同樣遭受天花病毒的殘害。僅僅18世紀的100年間，歐洲死于天花的人高達1.5億。而在美洲，因為留下了一塊天花患者用過的地毯，將近引發了美洲一個種族的滅絕的慘案。美洲原本有兩千多萬人口的本地居民，經過一百多年之后僅剩下了一百多萬。

巧姐是《紅樓夢》十二金釵之一，也是鳳姐的獨生女，無論是破相，還是喪命，對于賈府尤其是鳳姐來說都是殘忍的打擊。因此，鳳姐急忙遣醫問藥。得到醫生的指示之后，鳳姐指揮家人做了全方位的措施：

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鬟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凈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酙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從中可以看出，《紅樓夢》所處年代的科技水平雖然與今天相差甚遠，但當時的人們應對傳染病還是有整體系統的，至少分以下四步：

一、針對恐慌積極調適心理。其一是選擇“供奉痘疹娘娘”這個方式。痘疹娘娘，老百姓又俗稱“天花娘娘”，屬于民間信仰中司痘疹的女神。年畫中的痘疹娘娘或斑疹娘娘均為年長女性形象，頭戴冠飾，身著華服，手持朝圭或手捧豆子，也有手拿治病藥草的，有時在娘娘額頭正中有一粒圓如豆子、象征痘疹的飾物；娘娘身旁跟隨兩名或四名侍從，或垂手站立，或手持豆子或葫蘆等物。

中國古代，科學不發達，醫藥條件落后，所以痘疹死亡率極高。親友患了痘疹后，家人除了竭力去醫治外，就是求痘疹娘娘保佑。在缺乏充分科學知識的清代，我們也不必對書中人過于苛求。這雖然有迷信的成分，但是實際上也是一種心理寄托。

二、通過飲食等生活調節應對傳染病。鳳姐傳于家人，忌煎炒等物。因為煎炒需豆油，而豆諧音痘，故古人忌諱，認為有豆便是不吉，故忌之。再者生病者忌葷腥，從醫學上講也要忌之。

三、做好隔離防護。其一是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其二是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鬟親近人等裁衣。現代醫學認為，對于天花病人，要嚴格進行隔離，病人的衣、被、用具、排泄物、分泌物等要徹底消毒。古代男女有別，多為男主外，女主內，賈璉相對于家中的女眷來說，和外界的接觸多得多，鳳姐讓賈璉隔離出去，倒是一種避免交叉感染的方法。再者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鬟親近人等裁衣，雖然有“沖喜”的迷信寓意在內，但貼身照顧的人全換上新衣，降低了病菌傳播。所以《紅樓夢》這些做法暗合了隔離防護法。

四、針對病情發揮中醫作用。對于巧姐來說，鳳姐真是一位有著愛子之心的好媽媽。因為得了這個“天花”，鳳姐款留兩個醫生，輪流酙酌診脈下藥，整整留了大夫十二日不放家去。

在《紅樓夢》中，小小的巧姐得了當時的兇險重癥天花。而從《紅樓夢》的記述來看，當時連牛痘接種也還沒有，并且也沒有治天花的特效西藥。但是中醫竭盡所能，終于也將巧姐從死神手里奪回。認真地進行心理調適，做好隔離防護，調節飲食，用中藥細心調制，種種措施使得巧姐終于轉危為安，而且沒有留下麻子等后遺癥，最后長大成人。關于她的結局，按照《紅樓夢》今本后四十回的說法，她是嫁給了一個姓周的富戶公子；按照一些紅學探佚家的說法，她最終嫁給了劉姥姥的孫子板兒。不管怎么樣，最后她都是健康平安地度過這一生。

（作者系北京大學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聯合培養博士，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香港紅樓夢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