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七絕的戛戛獨造

顧海霞

韓愈今存詩300余首，其中七絕78首。韓愈詩風險怪，但其七絕卻非常正規，其中不乏戛戛獨造的佳作，堪稱唐代七絕的經典。韓愈擅長以七絕寫景，通過細致的景物描寫，來抒發自己對于人生和社會的體驗，語言淺近而不失典雅，自然玲瓏，清新蘊藉而理趣橫生。

韓愈七絕的創作時間，主要集中在貞元二十年至長慶三年。在此期間，他仕途多舛，經歷了陽山之放和潮州之貶，因而，他的七絕詩中有很大一部分內容是政事抒寫。韓愈的七絕內容豐富，多為政治抒懷之作，酬答寄贈之作及一些交游之作。

/壹/

元和十二年，是韓愈一生仕宦生涯的重要年代。他以行軍司馬跟隨裴度出征淮西，并在平定淮西之亂后，歸朝為刑部中僅次于尚書之高官的刑部侍郎。韓愈的七絕，描寫他從出兵淮西到凱旋回朝的情感歷程，如《奉和裴相公東征途經女幾山下作》詩云：旗穿曉日云霞雜，山倚秋空劍戟明。敢請相公平賊后，暫攜諸吏上崢嶸。

韓愈跟隨裴度平賊后登上女幾山，望見秀水雄山之中，戰旗和曉日云霞相雜，劍戟和秋山天空相爭明，氣勢宏大，景象壯觀。“敢請”“暫攜”之中洋溢的是詩人破賊凱旋之后的豪邁之情，是詩人事業充滿希望時心性高昂的表露。平定淮西之亂后，這種酣暢淋漓的豪情則表現得更加激越：

四面星辰著地明，散燒煙火宿天兵。

（《同李二十八員外從裴相公野宿西界》）

荊山已去華山來，日出潼關四扇開。

（《次潼關先寄張十二閣老使君》）

西來騎火照山紅，夜宿桃林臘月中。

（《桃林夜賀晉公》）

詩人通過一幅又一幅的山水畫卷，將平賊凱旋的情景寫得神采飛揚。此刻詩人的心態呈現出空前的豪邁與亢奮，心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對唐王朝中興更是充滿了指日可待的憧憬。

除了這些政治抒懷之作外，韓愈的七絕中最多的是酬答寄贈之作。這些七絕集中在貞元二十一年到長慶二年，共計25首，題目中多帶有“贈”“酬”“送”“答”等字眼，酬答寄贈的對象有劉師命、張署、歸登、王涯、馬總、僧人、裴度、張籍、白居易等人。如絕句《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云：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

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這是一首春游贈答詩。長慶二年韓愈邀請白居易、張籍一起游玩曲江，可惜白居易未去。“有底忙時不肯來”，詩人借此對朋友的爽約之舉表達了委婉的埋怨，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對此，白居易答之“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行便當游。何必更隨鞍馬隊，沖泥踏水曲江頭。”也頗輕松有趣。詩人當時的心情正是通過詩歌傳達出來。再如《湘中酬張十一功曹》寫道：

休垂絕徼千行淚，共泛清湘一葉舟。

今日嶺猿兼越鳥，可憐同聽不知愁。

這首詩于貞元二十一年在郴州所作，當時韓愈與張署同待命滯留于郴州，詩中反映的是一種否極泰來的愉快心情。嶺猿越鳥一般用作寫悲情，而詩人反用其意，振起首聯，也使尾聯含不盡之意。“可憐”二字，既否定了今日之樂，又暗示了前日之愁與日后之愁。

韓愈七絕中，還有一部分是描寫自然景物的詩歌。這類寫景詠物之作，于所寫景物外別造一境界，如七絕代表作《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寫盡春雨的細柔多情，這與杜甫的“好雨知時節”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中描寫的是初春雨中的小草，歌頌生命的新綠精神，這一抹淡淡的新綠體現出了早春生命的情蘊，體現了生命在艱難中奮進，即使遇到挫折也要不屈抗爭的精神。諸如這樣在有意無意之間達到取盡奇妙的寫景詩還有《盆池五首》（其二）：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

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詩人為淺盆栽生蓮蓬而歡欣鼓舞，于“藕梢初種已齊生”時，就叮囑友人別忘記了于雨天良辰來此欣賞。閱讀此詩，不禁使人想起李商隱的詩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李詩用想象中的雨敲枯荷之聲，寫殘破衰敗之美;而韓詩則是寫雨敲打荷葉的清音，如水晶擊玉的珠圓玉潤之美。

/貳/

韓愈七絕謹守格律，多數都為首句入韻為主，且都是平聲律絕。其78首七絕中，有3首古絕。唐代律體盛行，而古詩則于有意無意間避免入律。

韓愈七絕的語言有很多的特點，擅用虛字則是突出特點。方東樹《昭昧詹言》說：

好用虛字承遞，此宋后時文體，最易軟弱。須橫空盤硬，中間擺落斷翦多少軟弱詞意，自然高古。此惟韓、杜二公為然，其用虛字必用之于逆折倒找，令人莫測。

韓愈多用虛字，也善用虛字，前人已有關注。七言絕句形式短小，篇幅有限，總共才28字，本來就需要惜字如金，“如果沒有縮龍成寸的本領，則縱有天大才華，也難免舉步維艱”（鄧中龍《唐代詩歌演變》）。但韓愈藝高人膽大，這也充分表現出韓愈求險的生性。如《峽石西泉》云：

居然鱗介不能容，石眼環環水一鐘。

聞說旱時求得雨，只疑科斗是蛟龍。

詩首句用“居然”，突發其來，表示情緒的急轉猛折，出乎意料之外，強調了石眼之小。詩的末句則用“只疑”，頗有深意，將詩人非同尋常的壯志雄心，小人物也能干出大事業的氣魄融入那朦朧迷離的奇特想象之中。此七絕也因這些虛詞的使用，而情感與意念千回百轉，情緒豪邁，韻味十足，呈現出勁健闊大的壯美品格，顯示出韓愈七絕特有的氣勢和格調，也顯示出迥異于傳統絕句搖曳詠嘆的俊美品格。再如《贈刑部馬侍郎》：

紅旗照海壓南荒，征入中臺作侍郎。

暫從相公平小寇，便歸天闕致時康。

這首詩表明了韓愈蔑視淮西之寇、掃平割據戰亂的豪情壯志。而虛詞“暫”與“便”連用，表時間上前后相承，使得小詩如脫口而出，形成一氣流走的流水格，自然順暢之美，更不失氣勢沉雄、境界壯闊之美。歷來被視為韓愈七絕代表作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其一），也多處運用虛詞：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詩作于唐穆宗長慶三年（823）早春。韓愈時年56歲，任吏部侍郎，心情大好。此前不久，鎮州（今河北正定）藩鎮叛亂，韓愈大義凜然而奉命獨往宣撫，平息了一場叛亂。此詩寫給摯友張籍，約張籍游春，興味盎然地迎接春天。詩中極言早春景色之美，首二句以遠看似有而近看卻無的獨特感受，表現出初春小草沾雨后滋潤甘甜而若有若無的特點，既符合初春的實景，更是表達了作者對春天的獨特感受。遙看一片蒙蒙春意，近看卻不見蹤跡，流露出詩人追尋贊賞春心又大出意外的心緒。特別是第二句中的虛字“卻”，來了一個大轉折，開出了一片新奇的境界。第三、四句以議論來表達了自己的審美判斷，“最”“絕”兩個虛詞的運用也非常成功，表現出詩人對初春美的極度欣賞，使得這首絕句既有文的曲折頓挫，有富有哲理意蘊。這其實寫的也是一種心理狀態，嚴冬方盡、余寒猶存，忽見草色，又驚又喜，讓人讀出了一種象征的意味。

韓愈的七絕《春雪》則寫另一種“驚喜”：

新年都未有芳華， 二月初驚見草芽。

白色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新年都已過，卻未見花的影子，等到二月，才驚喜地發現有小草冒出新芽。白雪因嫌春色來得太晚，所以有意化作花兒在庭院樹間紛紛揚揚地穿飛。“都”“卻”與“故”等虛詞，寫出了白雪穿庭作飛花的原因是嫌春色姍姍來遲，故要提前預報春天的信息，既刻畫了白雪的形象和心理，也寫出了漫漫寒冬中盼望春色早來的急迫心情，其中不僅有盼春之切與毫不見春之音訊的怨悵，詩人對春天的期待躍然紙上。

/叁/

在韓愈的七絕中，很少有充斥于其古體詩中的那些奧晦冷僻、狠重奇怪的字句，更多的是明快爽利、剛勁有力、質樸平淡的語言。更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七絕語言通俗淺近，甚至多用俗語和口語，符合七絕入樂易歌的特點，而絕無僻字怪字。如《盆池五首》詩云：

老翁真個似童兒，汲水埋盆作小池。

一夜青蛙鳴到曉，恰如方口釣魚時。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

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蟲無數不知名。

忽然分散無蹤影，惟有魚兒作隊行。

泥盆淺小詎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

一聽暗來將伴侶，不煩鳴喚斗雄雌。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數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

這些七絕的語言清新活潑，自然渾成，有如脫口而出，活色生香卻又妙趣橫生。朱彝尊就大為稱贊曰：“俚語俚調，直寫胸臆，頗似少陵《漫興》《尋花》諸絕。”諸如此類的七絕還有《晚春》《晚雨》《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等，也都是采用經過了錘煉的俗言口語來寫景抒情。

七絕的結構和律詩一樣，也有著起承轉合四個基本的步驟。七絕的四句就分別是起承轉合。韓愈創作的七絕大多都遵循這一規律。但是為了創造更好的抒情表達效果，韓愈喜歡打破常規，創造出特殊的章法結構。他的七絕中，有多首詩是“四句分兩層寫”的章法，如《風折花枝》詩云：

浮艷侵天難就看，清香撲地只遙聞。

春風也是多情思，故揀繁枝折贈君。

朱彝尊《批韓詩》評這首詩：“出意新，上二句喚下意亦佳”。

又如《晚雨》詩云：

廉纖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間蚯蚓鳴。投竿跨馬踏歸路，才到城門打鼓聲。

對于此詩，今人張清華在《韓愈詩文評注》里說道：

詩寫暮雨晚景……前兩句寫閑情，突出雖雨猶游，情不欲歸也。后兩句寫天晚速歸。正因為有“不欲歸”才引出“速歸”之情;反之才托出滯留城南不欲歸之情。

諸如此類的七絕還有《晚春》《贈張十八助教》等。《晚春》詩云：誰收春色將歸去，慢綠妖紅半不存。榆莢只能隨柳絮，等閑撩亂走空園。

詩寫惜春，想象奇特，用擬人手法寫，花草樹木各逞姿色，爭芳斗艷，是因為得知春天不久就要歸去，而欲將春天留住，表達了詩人只爭朝夕、乘時而進的思想感情。清代朱寶瑩在《詩式》中評《晚春》詩：“四句分兩層寫，而‘晚春二字，躍然紙上。”

/肆/

韓愈還喜歡采取“結句提問式”。這種章法結構似為韓愈的新創，如：

聞道郭西千樹雪，欲將君山醉如何？

（《聞梨花發贈劉師命》）

朽蠹不勝刀鋸力，匠人雖巧欲何如？

（《題木居士二首》其二）

汝既出家還擾擾，何人更得死前休？

（《和歸工部送僧約》）

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

（《芍藥》）

宮前遺老來相問，今是開元幾葉孫？

（《和李司勛過連昌宮》）

曲江水滿花千樹，有底忙時不肯來？

（《同水部張員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巖洞幽深門盡鎖，不因丞相幾人知？

（《奉和李相公題蕭家林亭》）

這些詩以問的形式收束，諧趣婉轉。詩人問而不答，故意作問，也故意不作答，蘊藉含蓄，余音繞梁而經久不息，又有意在言外之妙。

韓詩以奇崛險怪著稱，他的七絕卻古樸自然，而境心理愜，寫景物外別造境界，而有理趣的發明。其七絕常常通過觀察體物，由目之所見，引申出自然和社會人生的哲理，故而也是其七絕能夠發人所未發的原因。其詩中的議論，增添了詩的趣味，拓展了審美想象空間。這樣的七絕，既清新自然又富理趣之味，拿來與盛唐的興像玲瓏之作相比，絲毫不遜色。難怪程學恂評此詩“真唐人性格”。

像《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二首》那樣情景俱佳的作品，幾乎不用揀擇，就可以舉出許多例子出來：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種已齊生。從今有雨君須記，來聽蕭蕭打葉聲。

（《盆池五首》其二）

瓦沼晨朝水自清，小蟲無數不知名。

忽然分散無影蹤，惟有魚兒作隊行。

（《盆池五首》其三）

池光天影共青青，拍岸才添水數瓶。

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

（《盆池五首》其五）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

（《晚春》）

漠漠輕陰晚自開，青天白日映樓臺。

曲江水滿花千樹，到底忙時不肯來？

（《同水部張員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前三首以極小寫極大，手法是高妙的。《盆池五首》其五中，池光天影，清澈透明，忽然有波濤拍岸，其實是“才添水數瓶”罷了。詩人深夜觀池，只是為了看它能涵泳多少星星。詩人采取小中見大的方法，從一個小小的盆池中發現小蟲的迅捷，發現繁星閃爍。使其整體充滿了趣味。后兩首景中寓情，情致纏綿。《晚春》中融合記敘、描寫、議論三種表達方式，語言清新自然活潑。議論使得該詩若可解若不可解。或認為它是勸人珍惜光陰，勤奮學習，以免如“楊花榆莢”那樣白首無成;或以為它是諷刺無才華的人，寫不出出彩的文章。詩人不滿足于簡單道出某種抽象的道理，而是展示出一種具象的哲理境界。

韓愈的七絕力求新變，獨樹一幟，開辟了詩歌發展的一條新徑。詩人通過細致的景物描寫，清新自然的語言來抒發自己對于人生和社會的體驗。在這一部分詩中，他打破了傳統的表達方式，敢于在七絕中議論，將議論與記敘、抒情、描寫融為一體，創作出新奇蘊藉而又理趣清溢的作品來。

（作者系文學碩士，就職于南通市機關事務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