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與工時執法革新

一、研究背景與文獻評論

去年4月，馬云公開說，“能（在大型互聯網公司）做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很多公司、很多人想996都沒有機會”，倡導超時加班企業文化，一時引起巨大的社會反彈。此前，有位互聯網公司程序員在網絡空間貼出996ICU（即工作996，生病ICU），呼吁員工抵制趕時加班，引發跟帖無數。兩個事件疊加，全面揭開了互聯網公司普遍存在的超時加班問題。馬云關于996的發言，遭到社會普遍批評，很多地方政府勞動部門表態要堅決制止互聯網公司超時加班現象。中國互聯網公司超時加班也只是最近幾年的事，但中國制造業的超時加班問題早已存在，已有三十多年，且絲毫沒有減少的趨勢，一直到現在也未得到糾正。這種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已給底層勞工群體造成巨大的社會傷害，加劇社會底層的代際固化，既不利于中國社會公平發展，也不利于中國制造業轉型升級。本文在此探討制造業超時加班問題，以及當代中國是否需要嚴格落實8小時標準工時制度，杜絕超時加班，拯救中國底層勞工群體，拯救中國制造業。

工資低、福利待遇差、勞動時間長，是中國農民工長期以來所面臨的普遍問題。2004年以來的“工荒”與企業招工難也是農民工“用腳投票”的結果。農民工“用腳投票”尋求工資增長已基本實現①，但勞動時間長，超時加班問題卻未得到解決。《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2015年報告》發現，60%的勞動者每周或者上周工作時間超過50小時，70%左右的勞動力每個月的工作時間或上個月的工作時間超過28天以上。②主持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的蔡禾教授認為，近十多年以來，農民工工資增長是不爭的事實，但是加班工資增長和政府最低工資標準提高是影響農民工工資增長最主要的因素。工資結構呈現出基本工資占比下降、加班工資占比上升的趨勢，這意味著農民工只有付出更多的勞動時間才能維持工資總量的增長水平。調查發現，規模越大的企業，基本工資越低，加班工資越高。農民工的工資增長反映出農民工分享了發展的機會，但他們可能并未直接分享發展的效益，而是以增加勞動和延長勞動時間作為代價間接分享發展的效益。③劉林平、張春泥等認為大部分農民工都是自愿加班的，增加收入是其主要原因;影響農民工加班意愿和加班目的的變量主要是代表現代規訓機制的教育和工齡，以及代表傳統機制的家庭及經濟責任。通過對加班的調查可見，中國農民有著不同于現代職業工人的效益觀及行動邏輯，對長期超時加班忍受度較高。④

關于加班的意愿，已婚員工希望多加班，未婚員工希望少加班，前者家庭財務壓力大，后者家庭財務壓力小，且希望有時間從事社交活動，如解決婚戀問題等。 已婚員工且有子女隨遷的農民工不希望多加班，希望有時間陪伴家人;已婚但未攜帶子女在身邊的，希望多加班。也有研究發現，是否愿意加班與文化程度有關系，文化程度高的人更不愿意加班。⑤

縮短工時，讓勞動者充分享受生活的工時革命運動一直與工業化進程相伴始終。8小時工作制最早由社會主義者羅伯特·歐文于1817年8月提出。英國在工業革命興起前后，勞動時間特別長，工人每天需要工作14-18小時，當時的工人運動主要圍繞縮短工時展開。1802年英國政府通過首部關于工時的立法《學徒健康與道德法》，該法律規定，禁止工廠使用9歲以下學徒，并且規定18歲以下的學徒每日工作不得超過12小時，禁止學徒在晚9時至次日凌晨5時之間從事夜間工作。1847年英國頒布《十小時工作制法》，規定工廠每天勞動時間一律不超過10小時，這已是很大的社會進步。

1866年，第一國際日內瓦代表大會提出“8小時工作，8小時自己支配，8小時休息”的口號，要求各國制定法律予以確認。1886年5月1日，美國芝加哥21萬余名工人為爭取實行8小時工作制而舉行大罷工，經過艱苦的流血斗爭，終于獲得了勝利，政府同意8小時工作制，但這項法規后來很長時間未得到普遍執行。1889年7月第二國際在巴黎召開國際工人代表大會，把爭取以8小時工作日為中心的國際勞工保護立法列為議程，并作為相應的決議，宣布5月1日為國際勞動節。

國際勞工組織1919年通過的第一個國際勞工公約就是《工業的工作時間每日限為8小時及每周限為48小時公約》，要求各個國家制定法律予以確認。1922年后，全歐洲以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把每周48小時工作制作為標準的工時制度，這是工時制度在世界范圍內的重大突破。因此，從歷史上看，8小時工作制實際上是工人階級同資產階級長期斗爭而爭取來的一項勞動制度，是工人與資本家長期談判的結果，是工人勞動休息權利得到保障的體現。反過來看，超過8小時的工時制度，則侵犯了工人的勞動權益。

20世紀30年代，資本主義國家在嚴重經濟危機影響下，失業現象加劇， 于是工會組織借機發起以縮短工作周解決失業問題的運動，并提出每周工時減至40小時。二戰結束后，西方國家普遍通過立法確定每天工作8小時，每周工作5天的工時制度。當代西方發達國家嘗試推行每周35小時工時制度，勞動時間減少已是普遍趨勢。

1923年北洋政府頒布了《暫行工廠規則》，這是中國政府頒布的第一部調整勞動關系的法律，其中涉及最高工時的規定。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了一系列勞動單行法，如《工會法》《工廠法》《勞資爭議處理法》《最低工資法》等，總體遵照國際勞工公約有關規定。⑥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確定了每天工作8小時、每周休息1天、每月工作時間204個小時的工時制度。此工時制度在大躍進與“文革”期間未得到認真執行。計劃經濟時代，超時加班現象總體還是較少見的。改革開放后，為與國際工時制度接軌，1995年3月國務院發文正式實施5天8小時、每周工作40小時的工時制度。自此，5天工作制（又稱標準工時制）得以正式確立。目前每年加上節日放假時間11天，總休息時間增至115天，每月工作時間標準為168個小時。

當前我國勞動法關于限制加班的規定不夠嚴密，導致不良企業有空可鉆。關于休息日的規定，《勞動法》第38條所規定的“用人單位應當保證勞動者每周至少休息一日”;《關于職工工作時間的規定》第7條規定：“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實行統一的工作時間，星期六和星期日為周休息日。企業和不能實行前款規定的統一工作時間的事業單位，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靈活安排周休息日。”以上兩項規定變相允許用人單位每周工作6天。關于工時與加班的規定，《勞動法》第41 條規定：“用人單位由于生產經營需要，經與工會和勞動者協商后可以延長工作時間，一般每日不得超過一小時;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長工作時間的，在保障勞動者身體健康的條件下延長工作時間每日不得超過三小時，但是每月不得超過三十六小時。”這項規定讓用人單位可以要求勞動者每天加班3小時，至于每月加班時間不超過36小時，用人單位則視而不見。勞動法規中有關工休時間保護制度存在缺陷，對用人單位可以延長勞動者工時的條件存在爭議，對延長工時的補償制度和違反工時規定時的懲罰制度規定不合理等，這些都導致超時加班有制度依據。⑦

二、當前超時加班的兩種工時制度

鑒于當前超時加班現象的普遍存在，如果從理想類型來分析，當前企業的工時制度可分兩種：“長白班”與“兩班倒”，前者每個工作日主要在白天上班，每天加班2-3小時，全天工作10-11小時，工人俗稱其為“長白班”;后者“兩班倒”是每個工作日有白班與晚班之分，生產線24小時運轉，工人每天工作12小時（包括吃飯時間），重工業企業大都如此。

三、長期超時加班的社會危害

超時加班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從短期角度看，超時加班既對勞動者本身造成傷害，也會對企業生產帶來不利影響;從長遠看，超時加班會損害社會公平，造成勞工階層代際固化，同時也影響制造業的健康發展。當前企業主只想獲取超額利潤，只考慮自己眼前現實利益，卻沒有長遠眼光與全局眼光。

（一）超時加班對員工的傷害

1.精神疲憊與職業倦怠。長期超時加班，嚴重損害工人身心健康。員工生活被固定在工廠與宿舍兩點一線間，勞動時間占去10-12小時，若加上工作時間內吃飯、通勤等時間，則要占去12-14小時，留給工人休息的時間也只有10-12小時。 工廠通常是流水線作業，每天超時勞動，造成員工精神疲憊，下班之后只想休息睡覺。長期固定從事單一的勞動，也容易形成職業倦怠，對本職工作缺乏熱情，缺乏事業心與進取心，容易造成員工離職率提高。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在《資本論》（1867）中討論絕對剩余價值時，引證當時的工廠調查材料，認為超長工時制度已給工人身心健康造成極大的危害：“資本主義生產……通過延長工作日，不僅使人的勞動力由于被奪取了道德上和身體上的正常發展和條件而處于萎縮狀態，而且使勞動力未老先衰和死亡。它靠縮短工人的壽命，在一定期限內延長工人的生產時間。”⑩馬克思在《資本論》“工作日”章節中，特別關注勞工團體爭取正常工作日的斗爭行動。毫無疑問，在當代中國，長期超時勞動也會導致農民工免疫機能的下降、工傷事故概率的提高等，這對其身心健康的危害是巨大的，最極端的表現形式就是“過勞死”。據有關方面統計，近年我國每年過勞死達60萬人，過度加班成首要原因，“過勞死”對象已從體力勞動者轉向腦力勞動者，呈年輕化趨勢。B11

2.影響勞動力再生產，造成農民工家庭代際關系惡化。超時加班對于年輕人的影響是沒有時間談戀愛;對中年家長來說，是沒有時間陪伴子女，沒有時間陪伴與照顧父母，傷害家庭親情，惡化底層社會關系網絡。

男員工沒有時間戀愛。男員工找對象越來越困難，農歷春節假期成為一年之中唯一可以休假的時間，外出的青年男女都要回鄉過春節，這時也是他們集中找對象的時間，導致當前農村閃婚現象突出，因為平時根本沒有時間相親，若辦婚宴，也難請到親友參加。B12春節前男女雙方與家長親友會面，如果覺得可以，正月就結婚辦喜酒，中間相距不會超過半個月。如果不抓緊春節前后時間，那就要再等一年。在這一年時間內，雙方都怕有變故產生。

年輕父母沒有時間陪伴未成年子女，如沒有時間送子女上學，也沒有時間輔導孩子功課。城市外來工子弟多入讀民辦外來工小學，本身就教學質量差，再加上沒有家庭輔導，學習成績也就大多不理想。另外，由于沒有家長陪伴，外來工子弟容易形成不良習慣，導致越軌，甚至違法犯罪。在農村的留守兒童成長情況也不令人樂觀。

農民工沒有時間孝敬老人。當前有些地方農村老人自殺率較高，有學者歸結為子女不孝順，老人在農村沒有權威。B13本文認為，農村老人自殺率高，與現代企業管理制度有關系。農民工所工作的單位不允許請長假，請假不僅意味著沒有工資收入，而且可能被企業倒扣工資。父母生病住院，需要子女看護，但子女無法請長假看護。在這種情況下，生病不能自理的父母有的選擇自殺方式以求速死，免得給子女增加負擔。親情冷漠，這是工廠制度傳導的結果。

3.超時加班造成農民工生活封閉化，職業地位低。超時加班占用了農民工絕大部分閑暇時間，進一步將其固定在工作場所和生活場所兩點一線的空間中。在臺資企業里，這種狀況已經嚴重到同住一個宿舍的工友，因上班時間錯開，以及沒有共同的休息時間，以致他們彼此都不熟悉。與工友之間的交流尚且如此，與城市居民的交流自然更差。有調查表明，農民工參加所在社區活動不多，與當地社區居民缺乏交流，交往對象80%以上都是外地戶籍的農民工。

計劃經濟時代工人職業為何受歡迎，受社會尊敬，享有中國“社會中間層”之稱？其中原因不僅僅是工資收入水平相對較高，而且是擁有8小時工作制，每周一休，有較充足的閑暇時間。改革開放后，制造業企業工人成為不受社會歡迎的職業，也并不是完全因為工資收入低，而是勞動時間太長，自己能支配的時間太少。

（二）超時加班對企業的影響

超時加班對企業也有影響，一是企業員工離職率過高，企業出現招工難，影響生產任務完成;二是高離職率也導致企業招聘、培訓等人力資源管理成本提高;三是對企業產品質量、安全生產等方面也有負面影響。B14

2004年以來企業招工難問題一直沒有緩解，當前超時加班也是企業離職率高的主要原因之一。富士康將工廠開到勞動力資源相對豐富的中西部地區，但仍不同程度上存在缺工問題，一年四季都在招工，反映企業員工流動率較高。招工難、缺工也影響企業生產任務的完成。

員工流動率高，會帶來人力資源管理成本居高不下。根據國外相關研究成果，員工的流動使企業增加了五大類成本：分離成本、招聘成本、選拔成本、雇傭成本以及生產損失成本。同時，員工流動率高也影響企業團隊精神，進而影響企業市場競爭力的提升。

員工流動率高，企業新員工過多，培訓不夠，容易導致產品質量事故;次品率上升，生產安全事故增多，也容易造成生產物耗成本上升、能源消耗上升等問題。由于員工的流失率比較高，在新老員工之間難以建立有效的溝通渠道，特別是老員工的流失，使得公司先進的生產技術和豐富的生產經驗不能及時有效地傳遞給新員工，這樣，公司的整體生產技術就會不斷下降，帶來的后果就是產品質量差、生產成本高等問題。

員工流動率高，易降低企業凝聚力，將嚴重影響企業文化建設，影響企業規章制度的執行力。當員工滿意度和敬業精神降到很低水平時，公司日常生產經營就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成本上升、效率低下、質量下降等問題就會接踵而來。

超時加班與員工流動率高，會導致企業生產安全事故突出，原因有兩點：一是超時加班所帶來的員工疲憊，上班注意力集中度不夠，容易引發生產事故;二是新員工過多，員工安全生產培訓不夠，培訓不及時，崗位新員工過多，無法將良好的班組生產文化進行傳遞。生產安全事故給企業造成經濟損失，也會給員工帶來人身與經濟損失。中國生產安全事故總數與死亡人數一直很高，這或許與長期超時加班、員工培訓不夠有關系。2012年全國發生各類事故336988起，死亡71983人，平均每天發生各類事故950起，約200人在事故中喪生。2017年死亡3.8萬人，發生事故5.3萬起，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連續15年保持下降。2018年中國發生了5.1萬起生產安全事故，有3.4萬多人失去了生命。B15

四、農民工對于超時加班的反應

面對長期超時加班的生產體制，農民工沒有工會組織可代言，也不能向互聯網程序員那樣通過網絡行動來集體抵制超時加班，只好以分散的個體行動來表達不滿，主要手段依舊是“用腳投票”，頻繁跳槽，短工化明顯;破壞生產設備，消極怠工;超時加班企業難以培養技術工人等。面對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以上抗爭效果是非常有限的。

（一）頻繁跳槽，短工化明顯

根據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聯合公眾網發布的《農民工“短工化”就業趨勢研究報告》，短工化成為當前農民工就業的普遍趨勢，主要體現為高流動和水平化兩個特征。報告顯示，2004年開始上份工作的農民工，工作平均持續時間約4.3年;2008年開始上份工作的農民工僅持續2.2年，縮短了近一半。所以，短工化趨勢逐年遞增。該調查顯示，70后農民工每份工作的平均時間是4年，然而90后新一代農民工則不到1年，更換工作后雖然有42%農民工的薪酬有所提高。B16

如果說以前農民工跳槽的目的在于尋求一個工資較高的新單位，但現在越來越多的員工跳槽對于工資增長并不抱奢望，目的主要在于換一個新的勞動環境，以改變工作單調乏味的問題。筆者在以往的員工訪談中，了解到他們跳槽目的是換一家工資待遇更高的工廠，但現在更多的員工向筆者反映，每家工廠的工資待遇都差不多，都需要加班。之所以不到半年或一年就跳槽，那是因為加班工作時間太長，工作內容也很單調，容易感到疲倦，所以想換一個工作環境，尋找點新鮮感。

福州金山工業區G廠主要生產電子秤，經常加班趕貨，一般持續將近兩個月左右的時間，流水線作業。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流水線運轉的節奏不停地放零件、上螺絲釘、組裝、檢修成品等，每天產量超過三千臺左右。流水線上每個人只負責其中一個工作環節，一個動作不斷地重復上千次、上萬次。

“做久了就不想做了，做久了一件事就無聊啦;在一個工廠待久了就待膩了、煩了唄，就不想干了嘛。”（W17;W18）“我每天都這樣裝好幾千個這樣的零件。有時候真的太無聊了，我就玩一玩手機……做得太累的時候，實在忍不了，我就再換一份工作，然后就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工作環境，還可以換換手里的活。”（W16）B17

對現有乏味單調的工作內容，不少普工都有離職的想法。當她們認為自己的身體或者精神再也經受不住的時候，就會毅然離開，選擇下一個工廠更換手里的活。這部分農民工平均每份工作堅持不到1年，甚至更短，有的工作堅持一到兩個月就離職了。一位主管告訴筆者：

“我們招工很難，基本上，來一個人應聘我們就要了，但是他（她）們又都干不長，有的干幾個月、幾天就走了的都有，給我們也帶來不少損失，人員流動性太大。”（W14）B18

離職只為回家休息。泉州LP食品廠，有員工提出平時工作太累，希望請假回家休息一兩個月，但企業不同意請長假，員工只好辭職回家休息。由于辭職員工都是熟練工，且企業招工難，企業對于離職休息的員工，若再回廠上班，仍持歡迎態度，沒有試用期，直接按老員工待遇。也有些員工想離職找工資待遇更好的單位，但在外面闖蕩一段時間后，并不如意，于是又想回原來的工廠繼續工作。針對這些離職后又回廠的員工，企業也持歡迎態度，富士康公司也是如此，甚至廠齡還可以累積。（晉江LP公司調查，2017年12月;山西晉城富士康調查，2019年8月）

（二）破壞生產設備，消極怠工

MF公司規定滿勤獎就是30天，擠壓車間經常機器到月底就壞了，需要停修。經過幕后深入訪談，得知有時候擠壓機損壞，是工人故意操作不當的結果，因為月底，班組勞動定額已滿，又不能請假休息，請假還要倒扣工資，但如果機器壞了，休息就可以不扣工資。于是有些班組月底擠壓機總是出毛病，需要停工修理。后來在筆者的建議下，公司每月滿勤標準調整為28天。（MF公司調查，2011年5月）

MF公司員工在上12小時夜班時，常發生在生產線上睡覺的事。在生產線上睡覺，不是整個班組都去睡，而是輪流睡覺，特別是夜里12點至凌晨2點之間。班組長與組員搭成默契，輪流小睡半小時左右，醒來的員工要及時把工作進度補上去即可。生產線上有監控，一般躲開監控去偷睡，但生產線上較長時間內少一名員工，還是可以發現的。不過，即使被發現，公司管理層也只是睜一眼閉一眼，擔心員工因處罰要離職。（MF公司調查，2011年5月）

（三）超時加班企業難以培養技術工人

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寧愿送外賣，當快遞小哥，也不當流水線工人。B19當前制造業工廠除了工資低之外，還有令年輕人無法忍受的超時加班，送快遞外賣至少在勞動時間上還享有自由度。制造業企業總是喊“缺工”“缺少高級技術工人”，但從來沒有反思為何“缺工”，為何不培養高級技工？

超時加班企業難以培養高級技術工人。一家在香港上市的晉江服裝企業，每年春季到中西部地區招收技校畢業生50名左右，但這些年輕工人在入職三個月內基本全部離職。為何？企業工時制度為每天加班2小時，每月休息4天，工資為4500元左右。每天加班2小時，早上7點起床準備上班，晚間9點才下班，對于剛出校門的技校生來說，非常難適應。每周一天休息，也只能恢復體力。（QPL公司生產經理訪談，2017年6月）

MF是生產鋁型材的重工業企業，2009年春季從江西招聘大專生50多名，但一年時間內除三個抽調到后勤崗位外，其余全部離職走光。生產車間實施兩班倒工作制，每天12小時工作制，每10天一倒班，白轉夜，或夜轉白。很多年輕人不習慣上夜班，經常白天休息不好，導致夜班工作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出工傷事故。青年員工認可工資待遇還可以，但就是不適應超長夜班。現在工廠一線員工基本都是三四十歲、文化程度較低、家庭負擔較重的員工。（MF公司調查，2011年5月）

五、嚴格執行標準工時制度何時到來？

中國制造業長期存在超時加班問題，既給廣大工人帶來諸多苦處，不利于社會公平發展，也影響中國制造業健康發展。當前中國制造業正面臨轉型發展，一方面企業亟需技能工人，另一方面企業卻招不到工人。這個矛盾的問題，當然出在企業本身，“既想馬兒跑得快，又想馬兒不吃草”。對于農民工來說，他們早已想扎根城市，享受城市生活，已從單純追求工資收入，轉而追求工資收入與休閑福利待遇同步提升，即從底線型利益追求上升到發展型利益追求，這就需要告別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嚴格執行標準工時制度何時到來？

在市場經濟體制下，勞動者權益保護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政府，二是勞動者群體力量，包括勞動者市場與崗位討價還價的能力、工會組織能力等。在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工會組織力量在勞動者權益保障中占主導地位。但在當前中國社會政治環境中，工會組織能力是非常有限的。面對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勞動者個體所擁有的市場與崗位討價還價的力量還是微不足道的。在中國威權體制之下，超時加班強制勞動體制問題還是需要政府行政干預的手段來解決，如立法禁止任何形式的長期超時加班，落實帶薪休假制度，嚴格執行相關法律法規，維護勞動者的勞動權益。

也許有人會說，中國勞動力成本會不斷上升，引起制造業向海外轉移。中國制造業與發達國家相比，中國勞動力成本仍是比較低的，但能源、土地與稅收等成本相對較高。與其他發展中國家相比較，中國勞動力成本雖然高，但中國工人具有吃苦耐勞的品格，且工會組織力量有限，勞動力成本上升總體比較緩慢，而其他發展中國家因有工會力量的介入，勞動力成本上升較快，且工人素質不如中國工人，產業鏈配套體系也不如國內，中國制造業仍有競爭力。

① 甘滿堂：《工荒：高離職率與無聲的抗爭——對當前農民工群體階級意識的考察》，《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10年第4期。

② 蔡禾主編：《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2015年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

③ 蔡禾、李超海：《農民工工資增長背后的不平等現象研究》，《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④ 劉林平、張春泥、陳小娟：《農民的效益觀與農民工的行動邏輯——對農民工超時加班的意愿與目的分析》，《中國農村經濟》2010年第9期。

⑤ 蔡禾、史宇婷：《勞動過程的去技術化、空間生產政治與超時加班——基于2012年中國勞動力動態調查數據的分析》，《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⑥ 常凱：《勞動法》，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3-82頁。

⑦ 陳藹婧、廉思：《法律均衡視野下的青年產業工人超時加班》，《中國青年研究》2015年第10期。

⑧ 劉然：《富士康回應全總“點名批評”：請關注我們的進步》，http：//finance.people.com.cn/n/2015/0203/c1004-26500612.html.

⑨ 資料來源：2017年3月富士康山西晉城公司招聘廣告。

⑩ 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95頁。

B11 李伊寧：《每年過勞死60萬人，過度加班成首要原因》，《安全與健康》2017年第1期。

B12 王會、歐陽靜：《“閃婚閃離”：打工經濟背景下的農村婚姻變革——基于多省農村調研的討論》，《中國青年研究》2012年第1期。

B13 陳柏峰：《代際關系變動與老年人自殺》，《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4期。

B14 甘滿堂：《低成本勞動力時代的終結》，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35-136頁。

B15 資料來源：國家安全生產管理總局關于2012、2017、2018年全國生產安全事故通報。

B16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課題組：《農民工“短工化”就業趨勢研究報告》，《中國社會科學文摘》2012年第9期。

B17 B18 資料來源：筆者指導的福州大學社會學系2014級研究生趙丹畢業論文《無效的抗爭——農民工就業“短工化”現象研究》，2017年。

B19 《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寧愿送外賣也不進廠打工？原因很現實》，https：//new.qq.com/omn/20190222/20190222A1FBSP.html？pgv_ref=aio2015&ptlang=2052.

（責任編輯：何 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