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洪偉
(齊魯工業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山東 濟南 250353;銅陵學院,安徽 銅陵 244000)
從19世紀下半葉開始,面對列強的武力威脅、經濟掠奪,救亡圖存成為中國社會必須面對的時代主題。然而,如何救亡圖存?這是一個難題。尋找答案的過程,是一個不斷試錯的過程。從最初單純的技術引進(師夷長技),到后來的政治制度模仿(辛亥革命),中國社會經歷了劇變。然而,落后挨打、積貧積弱的局面始終沒有改變。于是,很多人開始從更深的層面反思中國落后的原因,文化層面的革新成為一個新的選擇。中國現代設計的啟蒙,就在這樣的大背景中產生。
現代設計始于工業革命,其發展與機器生產密不可分。因此,作為工業革命的源頭,歐洲是現代設計的發源地。并且,西方列強也受益于此。無論是用作攻城略地的堅船利炮,還是用來海外傾銷的廉價工業產品,無一不是工業革命乃至現代設計的成果。正是通過堅船利炮,中國被迫開放口岸,設立租界;進而門戶大開,逐漸淪為列強工業產品的傾銷地。這個過程,是工業革命—全球化進程中的一個中國注腳,也是中國被卷入工業化、現代化進程的直接展現。客觀來說,這一過程為中國帶來了深重災難。無論是國家層面,還是社會層面,中國都遭受重創。在關于這段歷史的書寫中,民族主義情緒始終揮之不去。中國現代設計的啟蒙,也從一開始就籠罩著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是救亡圖存和民族復興的具體延伸。
在中國近代的設計發展中,之所以存在現代設計啟蒙,首先是因為當時中國還沒有誕生現代設計。眾所周知,工業是現代設計發展的基礎。當時中國的工業基礎極其薄弱,不足以支撐現代設計的發展。因此無論是實踐層面,還是思想層面,當時的中國都不具備產生現代設計的土壤。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中國不需要現代設計,也不意味著當時的中國與現代設計完全隔離。大致看來,西方現代設計通過兩種方式進入中國:首先是由西方直接輸入各類現代產品,如火柴、洋布、電燈、汽車等;其次是留學歸國人員對西方現代設計以及設計體系的介紹和引進。
從發展的先后來看,前者早而后者晚。生活中越來越多的西方現代產品(2)從發展路徑來看,這些產品首先出現在租界以及各大通商口岸,然后以此輻射全國。,從直觀的層面對國人進行現代設計的啟蒙。這種啟蒙是被動的,就如同被動開放的中國市場。但是當留學人員大量回歸,并參與其中的時候,這就成為一種積極的主動選擇了。在主動選擇的背后,民族主義情緒是基本推動力。這也是民族復興意愿在設計領域的轉述。另外,從對中國設計啟蒙的實際影響來看,前者是零散、偶發的,并且主要集中在物質層面;而后者則相對系統、全面,并且更重視物質生活背后的理論和思想問題。并且,在眾多歸國留學人員中,選擇從事教育的為數不少,這也為現代設計思想在中國的系統傳播提供了便利。因此,從“啟蒙”的意義來看,后者無疑發揮了更直接也更重要的作用。豐子愷與中國現代設計啟蒙的關系,正是第二種方式的典型體現(3)盡管豐子愷從沒有真正地留過學(僅僅在日本待了10個月),但是他掌握多門外語,并從事翻譯和教育工作。因此,他在中國現代設計發展中的貢獻,更多地接受了來自西方的影響,實際作用與歸國留學生類似。。
在大多數人看來,豐子愷是一個以漫畫知名的藝術家。但是在熟知豐子愷的人眼中,在其藝術家的身份之外,他還是個博學多能的人。華君武認為 “他是近代中國美術的啟蒙者,美術教育家、文學家、翻譯家、漫畫家……”[1](P198)這是一個客觀的評價,作為“美術啟蒙者”,豐子愷對中國近代美術發展的貢獻有目共睹。然而,就如同被他“藝術家”光環遮蔽的文學家、翻譯家等身份一樣,他在中國現代設計啟蒙中的作用也一直沒有得到足夠的認識。
1898年,豐子愷出生于浙江石門鎮,一個普通鄉紳的家庭。在這世紀交替、風云變幻的時代,豐子愷與大多數小康之家的孩子一樣,幼年在私塾開蒙。隨著新式學堂的推廣,他接受了比較系統的現代教育。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習期間,結識了任教于該校的夏丏尊和李叔同,并成為終生摯友。豐子愷最終走上藝術之路,與二者的啟發和鼓勵不無關系,其中尤以李叔同為甚。在李叔同的影響下,豐子愷才真正接觸到西方藝術,對繪畫和音樂產生興趣,基本確立了其藝術志向。畢業之后,豐子愷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美術教師(4)1919年,豐子愷在上海專科師范教西洋畫。,并參與了中國第一個美育研究團體“中華美育會”。自此之后,美育成為他藝術生涯中的重要工作之一。
20世紀20年代,在蔡元培等人的推動下,美育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內容。豐子愷所參與的“中華美育會”正是這一背景的產物。總體來看,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對美育的推崇是與民族命運和國家前途緊密結合的。對蔡元培來說,“美育”與“科學”一樣,是其實現民族與政治抱負的重要手段,展示出明確的功利性。他認為:“美育救國就是把美育同現實的革命實踐緊密結合起來,服從于救國斗爭的需要。”[2](P338)魯迅也持類似的觀點,將文藝作為“改造國民性”、激勵國民斗爭的工具。然而豐子愷卻與當時的主流相左。他對美育的認知更加“藝術化”,認為美育的主要目的在于“藝術心”的培養,最終指向具體的現實人生,“關注人格的健全,關注個人心靈的自由,他把藝術教育作為苦悶人生的解放之途”[3](P104)。甚至部分缺乏藝術性的抗戰宣傳畫,他也認為有違藝術精神,“強求圖畫(5)此處指學生的圖畫學習、訓練。與抗戰在表面上發生關系……喪盡了圖畫教育的真義”[4](卷4,P58)。
毫無疑問,這樣的立場與當時的主流輿論格格不入。所以有人說豐子愷是一個“邊緣化”“特立于時代潮流之外”的人。“邊緣化”一詞,其價值判斷的氣息過于強烈;相對來說,“特立于時代潮流之外”的評價比較客觀,也是對豐子愷的典型概括。無論從當時的中國社會,還是從藝術和教育的發展來看,都是如此。首先,從社會與歷史的發展來看,當同代人大多積極投身政治與革命的時候,豐子愷卻執著于“邊緣化”的藝術與教育;從藝術的發展來看,同代的藝術家們要么熱衷于創作,要么熱衷于致力于藝術教育,而豐子愷卻游走于藝術創作和教育之間;從教育的發展來看,同代的教育家們執著于新式學校的創辦和“新民”的培養,豐子愷卻以“美育”獨辟蹊徑,并將“美育”擴大到社會以及日常生活中。
然而,正是這種特立獨行和獨辟蹊徑,使得豐子愷與中國現代設計啟蒙聯系在一起。對豐子愷來說,他真正關心的是“美育”,他希望通過“美育”健全人格,升華心靈。但是在“美育”實施的過程中,卻又客觀上促進了現代設計思想的傳播。這本是無心之舉,但是又有其必然性。這主要是因為,在豐子愷的“美育”思想中,社會化與生活化是“美育”能否真正實現的重要手段之一。正是在美育的“生活化”過程中,豐子愷的“美育”與現代設計產生了直接的關聯。因為現代設計是根植于且服務于現代生活的,與物質生活的緊密關系是現代設計的基本屬性之一。
就豐子愷與中國現代設計啟蒙的發展來看,其貢獻體現在兩個層面:即對中國現代設計的思想啟蒙和實踐啟蒙。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討豐子愷與現代設計思想啟蒙。
在思想啟蒙的方式上,豐子愷沒有“邊緣化”。他選擇了大眾媒介——通過報紙、雜志和著作介紹、宣傳現代設計思想,這是當時新思想和新文化的主要傳播方式,也是當時大眾傳播效率最高的方式,與其“美育”社會化的思想保持一致。
在豐子愷與設計啟蒙相關的作品中,根據來源的不同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譯作(包括譯文和譯著)和自撰(包括講稿、論文和著作等)。
在當時的中國,無論是“新文化運動”還是“美育”運動,其思想根源和理論基礎都來自西方,設計思想的啟蒙也是如此。眾所周知,豐子愷精通日語和英語,這樣的便利使他能夠直接閱讀外文文獻。最為難得的是,豐子愷的精力旺盛,從1920年到1932年(6)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抗戰開始。中國現代設計的啟蒙因戰爭的到來戛然而止,豐子愷的翻譯工作也基本結束。1932年,最后一篇日文文獻譯完,直到新中國建立前后才又著手開始翻譯工作。但是此時他主要是翻譯蘇聯文獻。期間,他總共翻譯了41篇(部)外文作品(7)其中包括31篇譯文和10部譯著。日語文獻24篇(部),英文文獻17篇(部)。。在這些作品中,與設計啟蒙直接相關的美術及美術教育的譯作共16篇(部)(8)相關數據綜合參考以下文獻:豐華瞻,殷琦:《豐子愷研究資料》,寧夏人民出版社,1988年,421—548頁;陳星:《豐子愷藝術教育事業年表》,美育學刊,2012年第5期,68—86頁。。
根據內容的不同,這16篇(部)文獻又分為四類:美術教學類、美術史類、藝術理論類和藝術教育理論類。其中以后三類文獻與設計啟蒙的關系最密切,以下幾篇為典型代表:[英]約翰·拉斯金《使藝術偉大的真的性質》(9)發表于《東方雜志》,1923年第4期。和《拉斯金藝術鑒賞論》(10)發表于《貢獻》雜志,1928年第1、2期。;[美]雨果·閔斯特伯格《藝術教育的哲學》(11)發表于《民國日報·藝術評論》,1923年第31、32、33期。和《藝術教育之美學的論究》(12)發表于《教育雜志》,1928年第10期。;《西洋美術史》(13)主要據日文資料編譯,1928年開明書店發行。;[日]赤井米吉《美的教育》(14)發表于《教育雜志》,1931年第2期。;[日]阿部重孝《藝術教育》(15)1930年大東書局發行。。
客觀地說,這幾篇文獻中并沒有直接涉及現代設計的內容,但是卻又與現代設計密切相關。其原因有二:首先,在現代設計發展的初期(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藝術與設計的糾纏在一起,并不能完全分開;早期的很多設計,都是由藝術家完成的。因此,美與品位,始終是早期現代設計發展中的重要命題之一。最引人關注的,是約翰·拉斯金及其作品的出現。這本身就極具象征意義。拉斯金是19世紀英國著名的藝術評論家,他與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現代設計的開端)的關系眾所周知。他被稱為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的精神領袖,并不是因為他的設計實踐,而是因為他對工業革命初期丑陋設計系統而嚴肅的批評。準確地說,他的批判也是立足于藝術和美的標準的。就目前的發現來看,盡管豐子愷只翻譯了兩篇拉斯金的文章,但是他讀過的拉斯金的文章可能遠不止于此。這一點,在他所撰寫的很多文章中都有體現,尤其是1930年以前的早期文章。
從豐子愷對現代設計思想的認識過程來看,大致分為兩個階段:1930年以前為第一階段,此階段的豐子愷基本處于學習期,大量的文獻翻譯工作基本是在此時完成。1930年至1945年前后為第二階段,此階段的豐子愷基本停止了翻譯工作(16)沒有譯文發表,并不意味著豐子愷沒有閱讀、參考外文文獻。事實上,此時豐子愷大量的文章,都是在參考外文基礎上完成的。,主要從事撰文著書工作。然而也正是在此階段,豐子愷大致實現了對現代設計的全面認知,并基本形成了成熟的設計價值觀(17)就目前的文獻來看,1949年之后,豐子愷的工作重心有所轉移,對于設計問題基本不再關注。。這一點,可以通過其文章、著作得以證實。其中主要包括:《工藝實用品與美感》(18)發表于《一般》雜志,1926年第一卷12月號。《美術的照相》(19)發表于《一般》雜志,1927年第二卷第3號。《玻璃建筑》(20)發表于《現代》雜志,1933年第二卷第5期。《商業藝術》(21)發表于《新中華》雜志,1934年新年號。《洋式門面》(22)發表于《申報》,1935年11月12日。《鐘表的臉》(23)發表于《申報》,1935年12月7、8日。《扇子的藝術》(24)發表于《申報》,1936年7月3、7日。《工藝術》(25)發表于《中學生》,1943年12月第70期。《東西洋的工藝》(26)發表于《中學生》,1944年1月第71期。等文章,以及著作《西洋建筑講話》(27)開明書店,1935年12月。《藝術修養基礎》(28)桂林文化供應社,1941年7月。。
根據內容的不同,我們大致可以將這些文章、著作分為三類:1.建筑設計類,包括:《西洋建筑講話》《玻璃建筑》《商業藝術》和《洋式門面》;2.產品設計類,包括:《工藝實用品與美感》《鐘表的臉》《扇子的藝術》《工藝術》和《東西洋的工藝》;3.平面設計類,《美術的照相》和《藝術修養基礎》。
以上文章、著作,從數量來看確實不多,但是卻幾乎涵蓋了現代設計運動所涉及的所有領域:建筑、產品、平面設計。在當時中國的設計界,具有如此寬廣學術視野的人屈指可數。從體裁體例來看,這些文章、著作主要針對普通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具有極強的普及性。因此,相較于當時設計領域的學者,豐子愷的“啟蒙”具有更直接的社會意義。從內容來看,既有介紹西方設計前沿信息的文章,如《玻璃建筑》和《商業藝術》;又有批評性文章,通過對反面案例的批判去宣傳現代設計的理念,如《洋式門面》和《工藝實用品與美感》;還有教學、方法類的文章,通過一些具體案例、圖示告訴讀者怎樣才能做好設計,如《美術的照相》和《藝術修養基礎》。
從“啟蒙”的角度來看,豐子愷第二階段工作的價值,遠大于第一階段。其原因主要有兩點:
1.“設計”問題開始成為主題。在第一階段文章中,盡管是一手資料的直接譯介,但主要是間接性文獻。是在討論美與藝術的同時,夾帶設計相關的論述。然而,在第二階段的文章中,設計不再是藝術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已經可以登堂入室,成為很多文章探討的主題(29)此處有兩個問題需要說明:一、在豐子愷的文章中,是極少使用“設計”這個術語的,而是以“工藝”代之,這是那個時代的特點。二、在豐子愷的“設計”觀中,“設計”是附屬于藝術范疇的一個領域,即相對于“純藝術”的“實用藝術”。對設計的“藝術化”認知,一方面是時代局限所致,另一方面也是豐子愷藝術家身份所致。。
2.正面回應了現代設計思想中的三個基本問題。首先是為何要設計?其次是好設計的標準是什么?最后是如何做出好的設計?
對于第一個問題,豐子愷在《扇子的藝術》中給出明確的回答,“倘要使美術的香味普遍于人類,提倡純正的美術沒有用,只有提倡實用美術或有希望。提倡之法,就是使美術品具有實用性,使實用品美術化。”[5](卷3,P329)提倡“實用美術”的目的,是要使“美術的香味普遍于人類”,事實上就是通過“實用美術”去達成美育的目標。
在豐子愷的美育思想體系中,“實用美術”就是我們所謂的“設計”。將“設計”歸于“美術”范疇中,這一方面是歷史發展中的局限,同時也是由豐子愷個人的藝術立場所決定的。然而無論如何,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本身是具有重要理論意義的。當大多數同代人還不知道現代設計為何物的時候,他已經開始思考設計哲學中的基本問題。毫無疑問,僅憑這一點,他都是實至名歸的中國現代設計思想的啟蒙者。
對于第二個問題,豐子愷的回答呈現出更加鮮明的現代特征。在《工藝實用品與美感》中,他說:“優良的工藝品,是‘實用’與‘趣味’兩種條件都滿足的。”[6](卷1,P55)然而,何種形式才是有“趣味”和“美感”的呢?對這個問題,豐子愷在《鐘表的臉》中給出了解釋:“‘單純明快’,是現在感覺所要求的美術形式。雕龍刻鳳的家具,現在已被玻璃桌子和鋼管家具所代替了。富麗堂皇的宮殿,現在已被玻璃房子,摩天大樓,汽船式建筑所代替了。”[7](卷3,P320)無疑,“單純明快”是他對形式的要求,也是設計形式中趣味和美感的來源。
然而,當我們跳出豐子愷的表述,從現代設計思想體系的角度去審視以上兩段話的時候,就會發現無論是“實用+趣味”,還是“單純明快”,事實上就是“功能+形式”和“造型簡潔”的另外一種表述。而后者,是我們在描述現代主義設計中常用的術語,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現代主義設計的經典表述。這就帶來了一個非常有趣,同時也很重要的問題——作為中國現代設計的啟蒙者,豐子愷的思想來源是什么?或者換一種說法,他對當時的中國進行了怎樣的思想啟蒙?
對這個問題,我們依然可以在以上文章中找到答案。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明確一個事實,即任何思想的成熟都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豐子愷也不例外。豐子愷對于現代設計的認識,其過程是與現代設計的發展大體一致的。
20世紀20年代,豐子愷剛剛步入職業生涯,他對設計的認識主要接受了來自英國工藝美術運動的影響(30)此時英國的工藝美術運動已經接近尾聲,但由于那是信息傳播的局限,工藝美術運動的相關理念傳入有一定的滯后。并且,當時豐子愷資料的來源大多是日本的二手文獻,再經他譯成中文,時間上滯后二三十年,是合乎情理的。。這在拉斯金《使藝術偉大的真的性質》和《拉斯金藝術鑒賞論》兩篇譯文以及《工藝實用品與美感》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尤其是在《工藝實用品與美感》中,他對設計中材料本質表達的重視,與工藝美術運動中對“誠實的設計”的追求如出一轍。更重要的是,此文末尾直接提及了英國工藝美術運動。[8](卷1,P56-62)事實上,豐子愷通過設計實現美育的思想,極有可能是受到拉斯金等人的啟發。
到30年代,豐子愷的思想日趨成熟,現代設計也進入了全新的階段——現代主義設計。與以往的設計運動不同,現代主義設計是一次徹底的革命,并迅速產生了世界范圍的影響。豐子愷也不能例外,這在《西洋建筑講話》(31)在此書出版的時候,歐洲現代主義設計的發源地之一的包豪斯才關閉兩年(1933),豐子愷的工作幾乎與歐洲同步。(1935)中得以集中體現。《西洋建筑講話》是一本系統闡述西方建筑史的著作,在最后一講“店的藝術·合理主義建筑”中,涉及現代主義設計的問題。所謂合理主義建筑,事實上就是功能主義建筑,也是現代主義設計的別稱。這部分內容,事實上是對現代主義設計的概括性介紹。其中既涉及現代主義設計的社會基礎、基本理念等理論問題;也涉及現代主義設計的不同派別,如德國、荷蘭,甚至蘇聯的構成派;還涉及到現代主義設計早期的奠基人,如柯布西埃、格羅皮烏斯和米斯·凡·德·羅等[9](卷3,P275-283)。時至今日,當我們重新審視此書時,驚訝地發現豐子愷的概括是如此精準,他所選取的案例也是現今各類設計史教材中的不二之選。聯系到歐美現代主義設計當時正處于發展過程中,這本書信息的時效性及權威性,著實讓人吃驚。對于中國現代設計思想的啟蒙來說,這本長期被忽視的書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
至此,我們大致可以形成以下共識,即豐子愷設計啟蒙思想主要有兩個來源:英國工藝美術運動和現代主義設計。前者在早期發揮了主要作用,促使豐子愷以美育的角度關注現代設計。然而到了30年代,當現代主義設計大行其道的時候,豐子愷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并為現代主義設計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做出重要貢獻。對豐子愷來說,工藝美術運動的影響是內在的,始終貫徹在其美育思想之內,而現代主義設計思想則是外在的,清晰地界定了什么是好的設計,什么是壞的設計。兩者一內一外,共同組成了豐子愷設計啟蒙思想的整體框架,也構成了近代中國現代設計思想啟蒙的基本范疇。
對于第三個問題,如何才能做好設計,豐子愷是非常有發言權的,因為他不是一個只會紙上談兵的人,在翻譯、寫作和理論思考之外,他還是一個實踐經驗豐富的畫家、平面設計師。這一點,在《美術的照相》和《藝術修養基礎》中得以充分體現。在《美術的照相》中,豐子愷結合自己繪畫的經驗,詳細的闡述了照相構圖中常見的一些問題,并對這些問題進行理論上的解釋,引入了如“黃金律”“多樣統一”等平面設計中的一些基本構圖原則[10](卷1,P63-71)。
《藝術修養基礎》是一本類似于“藝術概論”的教材,具有明顯的實踐傾向。其中與設計有密切關系的主要是第六、第七兩章,分別是“構圖法”和“圖案畫”。“構圖法”中的內容類似于《美術的照相》,主要講平面設計中的重要內容——構圖,通過實例、圖示告訴讀者哪種好哪種壞。“圖案畫”分為兩部分:單位模樣畫法和廣告圖案畫法,事實上就是當時平面設計的兩個基本領域。所謂“單位模樣畫法”,主要是指單獨紋樣、特定輪廓內的紋樣以及二方、四方連續圖案的畫法。在傳統的平面出版物和紡織品設計中,這些圖案有較大應用空間。相較之下,廣告圖案則現代得多,與現代商業廣告、競爭密切結合在一起。豐子愷對這一點是有明確認識的。因此,在“廣告圖案畫法”中他提醒讀者,制作廣告圖案首先要考慮受眾,“這廣告是預備給男人看的,抑女人看的;給上流階級看的,抑中流階級看的;給家庭主婦看的,或給學生看的……揣度他們的心理與趣向。”[11](卷4,P195)還要考慮廣告圖案的視覺效果和信息傳達的效率,“近代人都忙碌,沒有充分的余多時間和頭腦仔細玩讀傳單。故傳單的圖案必須觸目,使人一望而知內容……廣告畫的做法,第一須簡潔得要。”[12](卷4,P196)
無論是原則的講解,還是方法的介紹,豐子愷的目的是傳播現代設計的知識,讓讀者、學生知道怎么才能一步步做出優秀的設計。這也是他設計思想啟蒙中的重要一環,也是最后一環。然而我們必須重申,對豐子愷這一代知識分子來說,無論是先進知識的傳播,還是前衛思想的介紹,始終是與民族命運和國家前途緊緊結合在一起。豐子愷的美育、現代設計思想的啟蒙也是這一歷史現實的具體延伸。
通過以上三個基本問題的追問,我們大致勾畫了豐子愷現代設計思想啟蒙的基本內容。客觀來說,豐子愷處于一個由傳統向現代文化過渡的“啟蒙”時代。就本文所探討的設計思想啟蒙來看,豐子愷是眾多啟蒙者中的一個,但又是特立獨行的一個。作為啟蒙者,豐子愷是最早關注現代設計的國人之一,也是最早致力于現代設計思想在中國傳播的先驅之一。然而,在一個因喪失文化自信而普遍迷信西方的時代,豐子愷的“啟蒙”卻并非是對現代設計思想的生吞活剝,并非是徹底的“西化”,而是在自我反思基礎上的借鑒與學習。不妄自菲薄,也不閉目塞聽,這在當時的中國,尤其難能可貴。
同時,我們也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豐子愷并非“專業”人士。他既不是設計、美術院校的專業教師,也不是職業設計師。他對于現代設計的關注,內在的驅動力是其“美育”的理想。正因為其出發點的不同,他啟蒙的對象既不是設計專業的學生,也不是職業設計師,而是廣大青年學生和普羅大眾。其啟蒙的目的,也不是以振興中國的經濟或設計產業為訴求,而是美化大眾的生活,提升人民的生活品味和質量。其著眼點是普羅大眾以及大眾的物質生活。這是豐子愷設計啟蒙思想的局限,即以藝術、美的標準去關注設計、生活,而沒有認識到(或者不關心)設計與國計民生,甚至民族命運、國家前途的關系。也正因如此,豐子愷主要是以藝術家的形象為人所熟知,而非一個設計啟蒙者。正如豐子愷在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中的地位一樣,“邊緣化”也是其在現代設計思想啟蒙中的客觀評價。但是,這并不能否定豐子愷在中國現代設計思想啟蒙中的重要作用和意義。尤其重要的是,他的啟蒙并非亦步亦趨的啟蒙,是立足于中國文化和社會現實的啟蒙,做出了西方現代設計思想中國化的最早嘗試,對中國設計理論體系的研究和建構,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時至今日,依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時代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