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斌

4月17日,國家統計局發布今年一季度經濟運行情況,初步核算,一季度中國國內生產總值達206504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同比下降6.8%。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院長劉俏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盡管中國在防控疫情和復工復產方面,領先全世界將近一個半月到兩個月的時間,但面對新冠疫情這一外生沖擊,實體經濟受到很大影響,面對疫情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中國迫切需要以財政政策為統領的一攬子政策。
中國新聞周刊:疫情發生以來,中央出臺多個短期的刺激政策,在你看來,效果如何?
劉俏:據我們統計,到目前為止,國家層面出臺有200多項政策文件,地方政府也推出了800多項政策。
在貨幣政策方面,截至目前,央行釋放的中長期流動性已經有2.22萬億元,再疊加央行未實施的再貸款額度,加起來有3.02萬億元。這些都是基礎貨幣投放,考慮到中國5倍左右的貨幣乘數效應,整個貨幣政策力度達到了15萬億元規模。
但整個實體經濟,特別是受疫情沖擊最嚴重的領域,比如中小微企業,還是感覺政策力度不夠大,我想主要原因在于政策出臺有點碎片化。無論是200多項中央政策,還是800多項地方政策,目前還缺乏一個國家層面的統籌,缺乏一攬子政策組合,政策目標也不夠明確,落實情況參差不齊。
此外,貨幣政策一直都存在傳導機制不通暢的問題,雖然釋放了不少流動性,但是很難滲透到疫情沖擊最嚴重的領域,比如中小微企業和個人家庭。因此,我認為還需要出臺一個力度更大的,以財政政策為統領的一攬子政策組合。對于貨幣政策而言,只要能保持金融體系和實體經濟比較寬裕的流動性,不出現流動性危機,基本上就完成了任務。已經到了要推出一攬子財政政策的時候。
中國新聞周刊:從一季度數據來看,你認為今年中國經濟面臨的難點主要有哪些?
劉俏:新冠疫情是一個外生沖擊,直接沖擊實體經濟,其中,中小微企業、消費和就業是沖擊最集中的領域。中小微企業抵抗風險的能力本來就比較弱;個人家庭收入也會受到負面沖擊——整個經濟形勢不好,收入不可能不受影響,這影響到消費意愿和消費能力;中小微企業和消費受到的壓力最終會反映在就業方面。
另外,出口受到的沖擊較大。中國經濟的核心邏輯也在發生變化,5~10年前,投資對經濟增長的拉動比較大,特別是固定資產投資。但在去年,消費對GDP拉動的作用是57.8%,投資只有31.2%,出口盡管對GDP拉動只有11%,卻解決了很多就業問題,特別是對我們外貿制造業,貨物出口的比重占到整個制造業30%的增加值。而且,出口部門基本上有一定的地域集聚特征,如果出口企業大面積倒閉,在某些地方會觸發社會穩定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針對這些難點,短期內政策應如何調整?
劉俏:我認為,短期內政策需要針對中小微企業、出口部門,以及廣大民眾等來施策。但目前的問題是,針對重點領域的政策工具比較缺乏。
以貨幣政策為例,央行通過再貸款和定向降準的形式,鼓勵商業銀行向中小微企業提供信貸。但我覺得效果未必理想,一方面,規模不夠;另一方面,商業銀行有自己的考核指標和風險評估體系,要考慮到壞賬的問題,很多上市的商業銀行還要考慮業績的問題。中小微企業融資難、融資貴歷來是痼疾,在如今這樣的特殊時期需要資金滲透快、準、狠,更是難以落實。
所以我覺得短期內,主要是“活下去”的問題,盡可能實現中小微企業、出口企業的生產和市場活動保持溫和的運行狀態不至于惡化,最終等到疫情得到全面控制,全球經濟回暖。熬過這段時間后,就可以更多靠市場自身的力量來解決。
但問題是,很多企業已經熬了三個多月,目前已經熬不住了。所以政策一定要快準狠,而且力度要大,如果市場長期感覺不到有這種規模和力度較大的政策出臺,容易形成負面預期,而且時間拖的越長,未來改變負面預期的難度就越大。所以我們一直在呼吁,針對這些難點、痛點,在短期內需要推出力度更大,明確度更清晰的一攬子政策組合。
中國新聞周刊:隨著疫情防控進入常態化和全球化,對中國經濟的影響也充滿了不確定性,在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已經陸續出臺的情勢下,未來宏觀經濟政策的重點應是什么??
劉俏:我們建議推出一個以財政政策為統領的一攬子政策組合。比如,可以讓財政來統籌,成立一個中小微企業的穩定基金,通過發特別國債,直接給中小微企業提供支持清單,具體可以讓商業銀行來執行,甚至財政和商業銀行之間可以有一個信用風險的分擔機制,比如財政承擔70%~80%的信用風險,銀行承擔20%~30%的風險。我認為,商業銀行一定要承擔部分風險,否則很難解決道德風險問題,通過這種方式,直接將資金用來支持中小微企業。
而央行或銀監會可以配合開展對商業銀行的考核,在指標上做重新裁量,稍微調整一下權重,讓商業銀行有一定的動力。通過這種方式,直接支持中小微企業。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經說過,無論貨幣政策還是財政政策,都無法解決結構性問題,在你看來,這次疫情將會給中國帶來怎樣的結構性問題??
劉俏:這次疫情改變最大的就是宏觀政策的制定和出臺方式。例如,為應對疫情帶來的沖擊和影響,世界其他幾個主要經濟體如美、德、法、日等都以極快的速度出臺以財政政策為主導的經濟復蘇方案,特別針對受疫情影響較大的企業和民眾。新冠疫情對經濟沖擊百年一遇,而且性質與2008年金融危機和1929年大蕭條不一樣,我們需要新的政策思路、采取新的政策工具。
消費券就是一個新的“政策工具”,但有問題一定要明確:政策目標是什么?如果只是紓困,救助民生,我覺得應通過財政轉移支付的方式給他們提供救助,不管是用現金的方式還是現金券的方式,都是應該的。

4月28日,四川綿陽市的一處商業步行街,有商家貼出甩賣的廣告。圖/人民視覺
如果政策目標是刺激消費,根據央行的通報,截至今年一季度,中國城鄉居民儲蓄存款額為87.8萬億元,比去年同期增加了6.4萬億元。預防性儲蓄上升,是因為大家擔心未來經濟情況不好,信心不足所致。
對于有能力儲蓄的群體,如果再給他們發放現金,其實并不能提振消費,很可能還是會轉為儲蓄。如此一來,同消費直接關聯的中小微企業,特別是數量龐大的服務業企業,依然無法從政策中受益,對于這類群體,消費券可以做一個嘗試。
對于目前大熱的新基建短期的政策效果,我并不樂觀?;ㄍ顿Y需要立項,然后需要尋找資金來源,到最后才能開始實施,真正發揮效果,可能已經到下半年或明年了,那時候企業可能已經熬不住,所以短期內不可能作為一個最重要的政策抓手。
中國新聞周刊:很多人擔心消費券難以實現公平和效率,從你調研的情況來看,效果如何?
劉俏:從杭州來看,作為一個政策選項,消費券對拉動消費的作用還是很明顯的。政府補貼1元,帶動3.5元新增消費,而且新增消費基本上都是反映在餐飲服務、日用品消費和服務消費上。
因此,在沒有更好政策手段的情況下,消費券是一個較好的嘗試,在特殊時期,消費信心、消費意愿不足的情況下,適當地通過財政轉移支付,可以達到一個相對較好的效果,對此杭州提供了一個比較好的樣本。
當然,為了防止將好事辦砸,可以從國家層面上定一個大概的規模,同時對資金的用途進行監督,特別對于財政壓力比較大的地區,需要中央政府通過財政轉移的方式提供資金支持,對于這筆資金要嚴格監控,防止進入房地產或其他的一些領域。消費券在短期內推出,產生一定的倍增效果和乘數效應,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一季度數據發布的當天,中央政治局會議首次提出“六?!?,在你看來,“六保”和此前的“六穩”,應是怎樣的關系?
劉俏:在保市場主體方面,我覺得通過企業穩定基金來解決可能較為簡單直接,效果也不錯。而出口涉及保制造業產業鏈,如果出口部門坍塌,會拖累今年出口下降,如果全年出口下降10%,全年GDP增長會掉一個百分點。
一旦出口受到傷害,中國經濟增長的長期潛力也將深受影響。此外,出口地區的集聚性較強,涉及數量龐大的產業工人,容易出現地區性的群體失業,影響難以估量。因此,保市場主體除了保中小微企業,也得保出口,可以根據出口企業在產業鏈的重要程度,列出重點扶持的行業和企業。
我們對疫情的認識,其實是個動態調整的過程,剛開始大家都相對樂觀,很多投行和經濟學家甚至認為第一季度結束,第二季度開始發力,就會恢復正常。
可越到后面越會發現,疫情對實體經濟的沖擊,對經濟社會秩序的沖擊是百年一遇的。在這種情況下,面對突發疫情,先給企業一個游泳圈,讓他們游到相對安全的地方,然后再考慮災后重建,這是比較務實的思路。
我覺得一個比較好的態度就是審慎地判斷疫情對經濟社會的沖擊,以力度非常大的底線思維為出發點,來解決對沖災難對經濟社會帶來巨大傷害,同時還要堅持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舉措不變,確保在疫后重建過程中,能夠追求一種高質量發展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