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木

張澤雄

一截腐木的禱詞。它沉入水里的氣味，讓我們寧靜、充滿。

1

蟲洞。一截腐木布下的陷阱

成為自己的宿主。

昨晚洞簫嗚咽，一個無法返鄉的人

翻過黑洼，依然目盲

迷途者舉起紙幡將黑暗驅趕

難以捉摸的氣味，銹蝕在手上

確有一陣回音

被遠方折疊、被一片樹葉覆蓋

確有幾縷暗香滑過，揭示我們的行蹤

時間留下另一個把柄。

說你隱沒峭崖

說你就在隔壁撿拾清風

我茫然不知

這些傷口的分泌物

這些被我一再寬宥的詞

擔心落下殘疾

2

一種病態。白木遺忘的音節

尋找到另一個塤孔，你按下的手指

低沉而深遠。

生死是一種相遇，是一股微弱的氣流

被天空抓住。用毀滅不停地塑造

罹難的身體，只剩半截影子

瀕死者忍住悲傷。止息，或進入休眠

或已跌下深淵。一棵樹漫長的遷徙

逶迤的年輪走漏了風聲

積攢的鈣質滑過尾脊。一宗懸案

多是偽證。一個無罪的人要去承受重刑

居住在自己的夢魘里

一具空軀被時間拖延。飲下黑暗

干枯的唇邊，正盛開一朵祭祀的紙花

陰影俯身拾起斫斷的腳趾與聽力

在瓦罐里熬制

夜，溢出膠質的氣味

3

給一截腐木鍍上金箔、耳蝸

你種植的葵花

你收集的太陽光斑，瓶子里的螢火

失去聽覺。誰將自己多余

誰又在妄語相傷。時間壓在我們手上

一個癟倉囤積的風聲

正假意抒情。隱在薄霧中的臉頰

我已認出。遠方不會屈從

日晷取出午后的刻度。火燒、風襲

蟲噬、斧斫、菌……替你的傷口加速

替你彌合、完成。

香音溢出水面，持續的遺言、相逢

寫下一棵樹緩慢的病歷。直到

隱痛被油漬注滿;直到涉水的香魂

在紙船上獲準。我倚仗的山巒

再次化險為夷

4

生命的形狀

在每一粒沙數里輪回

一截腐木，讓我記下逃生的暗道

讓我贖回遺失的尊嚴。

殘存的脈腺，繞過傷口轉移

風暴卷走影子的陰面

死亡探測到了一棵樹的深度

月光磨亮的刀子，正實施切除術

你要忍受。忍受斷裂、忍受鹽

忍受衰敗之后

巨大的寂靜。縫綴一堆虛無

你沒有留下半個針腳。省去這些破綻

你可以取回完整的一生

打開隱秘的洞穴

蒼白的手指穿過空氣

天空如乳汁般涌入

5

一縷香韻破繭。漫溢、流觴

裊。起伏的山巒，突然失去支撐

我已失足。一個傷口愈合

需要持久的寧靜，把它雕刻成冢

離開喧囂嘈雜。一塊腐木

結束在愈來愈暗的木質里。散佚的魂靈

重聚于水中。點燃，傳出手里的香息

它清心、醒腦，盤踞一隅

撫慰人心、土地。秋天在鍛打金葉

冬被銀子鋪滿，沉在水里的隱痛

能否被一炷香超度。模擬自然刀砍火鉆

它被人種植

它蛻變成一件無價的臻品。一種奢侈

被人暗中把玩、收藏

一顆初心，一個回眸就把你捕獲

等時間來到地面，等香島色衰

我仍是最想娶你的那個人

6

種香。一朵花被摧殘

一棵沉香木剖白。揭皮，或火燒

或斧斫、或火鉆鑿穿。強加

模擬自然的暴力。你救下自己的過程

叫結香。舊木耗盡，速生的林子

從另一條路折返;困頓、萎靡的時間

掛在一只宿鳥離去的枝椏

厭倦了俗世的贊美，去種植疾病、疼痛

沉香是自己的良藥和答卷

細察蟲洞的邊沿，看它經歷

看清晨拉長的鳥鳴，潛行的火種

點燃后消失。你活的依然優雅，把自己

搬空，成為一間空屋，等客人注滿

你不會消失。等一棵樹完成

仍需要種植耐心

7

時間是一只冷眼，它拒絕旁觀

白天只是它的表面

身家。從一截腐木開始攀升

取出松散的樹紋

和油脂的形狀，傾斜。天平的另一端

陡然失重。蛻去說辭，必死的蓮花

獲得了整個夏天

蟲洞陷入俗世的軌跡

此刻正莫衷一是。熏香、擺件和手串

只與時間交易;芫荽、鼠尾草、迷迭香

和百里香，耗盡它們最初的激情

一縷香息沉湎于水中

我只是岸邊一個收集悖論的詩者

有的想輪回，有的在遁世。一截腐木

將隱匿的密碼，上升至白天

8

云朵里的浪花，在一次次涌入

像離散的香農聚攏

我知道。不論在哪里種植與收割

都應該擁抱。你們像一群麻雀

守護在稻草人離去后的領地

遲遲不肯轉場、就戮;或一株白木樹

孤單地倒下、腐爛;或一輪殘月

夢想將每一個夜晚照亮。

在一首詩里，我們從陌生到知己

我帶了一截腐木的蹤影，和一炷模糊

被風吹散的香魂

我還帶了墓園的一把泥土

彌補旅途丟失的距離。我打開悲傷

你無垠的身影，再次臨近

空洞的嗓音，被夢中的沉香

一次次點燃、填滿

我聽到一陣云語

9

一只蟲子，從黝黑里躍出

飛入雕匠手中。它的翅膀透明

像一面鏡子的反光

令人驚異。菩提樹下，一勾弦月垂掛

印證晚風遲到的密紋。愈來愈深

是一塊老沉歷經的底色

彌勒與觀音，它們露出細小的刻度

香脂的悲傷與凝重，都藏匿于其中

承受無數佛珠滾落。

壓艙的漢字、平仄、修辭

“一棵刻滿禱文的樹”

已收到先哲的箴言

我重構的詩句，請天空降旨

再取下那枚弦月置于袖中

等遠方的回音

10

一棵樹，深諳翻譯之道

它互譯的枝干和葉片，讓我們

很容易接近。甚至土里隱蔽的蟲洞

它在風中給予的量度

不會隨意折損、減少。一截腐木

意味著虛無或將要遺棄

無法愈合的傷口

它還想在另一棵樹的影子里結痂

炭、化石。樹木倒地之后

消失，或被時間命名;站立的白木

抓住生命中的過失

在傷疤里結香。愈合病與偶然的裂隙

忍住時間的陰影，抵達詞語途中

放下所有。倒地的枝干

發出新芽，谷底涌起炊煙

正解開我們的死結

11

呈現。一棵樹的隱忍

一種傷害反復提及。迷途的山林

陷入沒有浪峰的大海

被暴風雨追趕，被雷電的箭矢擊中

將眾多樹冠移開、變形

脆弱的白木，它頎長的身軀

招風易折。夾在蒲桃、粘木、嘉賜樹

葉竹松、翻白葉之間

像一個個信使，完成使命后折戟

循著脂香和蟲蟻的痕跡，潰敗的傷口

被修復、被隱藏

停止回憶。有一條路被月光鋪滿

它們光芒柔軟、怡人

沒有丁點虛假。一只手采香

一只手種植月亮;把輸光的詞根移走

讓手里的夢想重置，綿延香脈

給山梁攢下福祉

12

生命的垂直與潰敗

一棵樹的結局。一截腐木抵達

充滿瘢痕的軀干

落寞的手指與茫然的臉。一聽到贊美

像聽到召喚

時間留下的缺陷，不斷重復累積

如我耽誤的行程。這一頁

被香韻論證的弧線取締。接下去的儀式

交予熏香爐。一個連續細膩的形狀

在山澗曲折蜿蜒;我寫下的詩句

正穿過燒焦的面龐。

而一種巨大的寧靜，充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