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念
晚上陪家里“領導”看愛情劇。看到一個橋段,男主角為了保護女主角險些跌落懸崖的弟弟,自己卻被巨石砸成重傷。經過一番搶救,男主角終于蘇醒。病榻上,虛弱的男主角斜倚在床頭,女主角認真地喂他喝粥。昏黃的燈光下,女主角一勺一勺地喂,一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樣子。看到這,我們兩人相視而笑。
那是在我們剛結婚的時候,“領導”為了樹立自己賢淑主婦的光輝形象,主動請纓要做晚飯,還提出要給我熬一碗愛心粥。我自然是喜不自勝在客廳靜等。可她在廚房折騰了大半天依然不見出來,等得我心焦,欲推門進廚房偵查一下。正碰上她端著一盤鮮艷的西紅柿炒雞蛋,笑盈盈地走出。接著,她擦桌、擺盤、盛飯,端碗,一系列動作如行云流水。我發自肺腑地感謝和贊美。但這頓晚餐在即將奔向終點時,卻被一碗粥給“毀”了。
粥是熱的,騰著白氣,一臉祥和。可就當我?起一勺送到嘴里,頓覺一股濃烈的焦糊味道在嘴里橫沖直撞,像青春期的少年。我瞬間覺得穿越到了十九世紀的英國,身處羅沃德孤兒院,和簡愛同學一起喝粥。
粥,在中國的歷史文化如此久遠,幾乎是伴隨著炎黃文化一同出現的。據說黃帝就懂得烹谷為粥。不過,在之后的漫長歲月里,老祖宗們更多地是把粥當成滋補品,而非食物。《史記》里和扁鵲齊名的淳于意用火齊粥治療齊王的病。漢代醫圣張仲景在他的《傷寒論》里曾記錄過一劑“桂枝湯”。據說,服用此藥后必須用熱粥以助其力,方能達到“辛溫解表,解肌發表,調和營衛”的神奇功效。把粥熬久了,就成了“糜”,有關它最有名的典故就是晉惠帝的那句“何不食肉糜”,這其中的“糜”就是肉粥。
因為粥好消化、補脾胃,古人認為常喝粥可以強身益氣,延年益壽。在《粥食》一詩中,陸游說:“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看到沒?大詩人告訴你們,不用斬斷塵緣、吃齋茹素,最管用的長生之法就在眼前——喝粥。大概是由于粥的這種營養作用,喝粥會讓一些人聯想到生病的凄慘,故而談粥色變,比如梁實秋。在他的《雅舍談吃》里,“粥”的條目下,第一句便是“我不吃粥”。相比起書中其他被熱情謳歌的美食而言,這句可算是真的“扎心”了。
中國人大多是愛喝粥的。無論是冰天雪地的北國,還是四季如春的江南,天南海北,到處都能聽到人們在喝粥時發出的歡快的吸溜聲。小時候,我爸為了讓我們珍惜糧食,常常在飯桌上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很多年里,我都因此非常崇拜他老人家。長大了,我才知道那句話出自《朱子治家格言》。在中文世界中,飯并不僅指米飯,也泛指所有充饑的食物。比如,“你吃飯了嗎?”問的不僅是你有沒有吃主食。而這句話里將粥放在和飯相等的地位,可以看出其重要性。
以長江為界,粥大致可以分為南北兩種。對我來說,相較于北方的粥,南方的粥尤其是廣東人煲的粥,無論是食材的選取還是熬煮的方法都更加精細。廣東粥有三點最吸引我:其一,無論采用何種食材,都能很好地體現米水交融、稀稠均勻的特點;其二,口感清香誘人、滑而不膩,可謂酸、甜、苦、辣、咸五滋兼具,清、鮮、嫩、爽、滑、香六味兼備;其三,粵粥的種類繁多,五花八門,舉凡魚、肉、禽、蔬、果、雜糧等均可入粥,如魚腩粥、魚骨粥、豬骨粥等等,不一而足。在這些琳瑯滿目的粥品中,最是味美可口、令我難忘的是艇仔粥。
艇仔粥用料豐富,煲制粥底講究。各個店家的方法各有不同,但大致都講究用瓦制牛頭煲加清水粳米熬成,待粥滾開翻騰之時,再把剁碎的魚骨扔進煲內,文火熬上整整半天,一直要熬到粒粒大米都開花,糜水交融,香氣四溢。等到客人要喝時,店家就會把新鮮的魚片、燒鴨粒、魷魚粒等配料放在碗里,用熱粥沖滾,再撒上花生米、油條段、蔥姜絲等等,最后滴上香油,供客人品嘗。
在所有的粥品里,大約臘八粥最具節令性。按照北京的習俗,熬臘八粥是非常繁復的工作,其隆重程度頗像一場家庭盛典。要在頭天晚上做好諸如淘米、泡豆子和剝干果等一切準備。子夜時分開始按食材的軟硬程度,一樣一樣地下鍋。首先是各類豆子,接著是煮米,最后再放干果,熬好這鍋粥不需要太高的技術水平,也無需太名貴的食材,要的只是耐心——一鍋粥要熬上整整一宿,一直熬到東方晨曦微露。等到早起讀書、趕工的人們起床洗漱停當后,主婦將這碗熱騰騰的粥盛在碗里端上桌。吃之前撒上一大勺白糖,品上一口,嘿,那滋味“繞梁三年”也不絕啊。
我是山西人,我們那里很多人家都有晚上喝小米粥的習慣。半碗小米,一鍋清水,將米淘凈,待水煮開后,將小米下鍋,大約半小時后,米粒開花湯粥細膩黏稠。熬小米粥有個講究——鍋里的水一定要一次加夠,萬不可中途再續水,否則會破壞粥的黏性和口味。為了讓這鍋小米粥熬煮出精華,每次熬粥我媽就坐在爐灶前守著,一邊打毛線活兒,一邊哼著她年輕時候喜歡的那些影視插曲,一會兒是《人說山西好風光》,一會兒是《 走西口》,要不然就是一些不知名的俚曲小調。小時候的我沒有耐心,顧不上陪媽媽一起看火,總是要跑出去和小伙伴瘋玩兒。后來長大了,到北京讀書、工作,繼而娶妻生子,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也就愈發想念媽媽的這鍋小米粥。每次從外地回到家,放下行李的第一件事,便是嚷著要喝一口我媽熬的小米粥。我現在有耐心了,會陪著她一起淘米,一起煮粥,一起聊天,一起回憶小時候的那些故人與故事。等粥熬好了端到飯桌上,嘗一口熱騰騰、稠糊糊、金燦燦的小米粥,滿足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充盈著每一個細胞,渾身上下都熨帖得像是做了一次按摩,心里只有一句話:老媽熬的小米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