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手術兩大基石

譚昭麟

外科的拉丁文詞源，是“手”和“工作”的意思。顧名思義，外科是一門醫生用手治療疾病的學科。手術是外科的主要治療方法，是指醫生借助醫療器械在病人患處進行切除、縫合等操作，以去除病變組織、修復損傷、移植器官。

在古代，能通過手術治療的疾病僅限于人體體表的創傷和感染。而在現代，隨著科學的發展，外科手術的應用范圍不斷擴大，已經能在人體任何系統和器官上進行。據統計，在美國，成年人小到拔一顆智齒，大到開刀住院，一生平均需要經歷7次手術。而高安全性外科手術的出現不過百余年。那么，一百年前，外科手術是什么樣子的？它是如何一步步演變成現代化手術的？我們需要從外科學的兩大基石——麻醉與無菌說起。

|麻醉：用科學戰勝痛苦|

很早，人們就通過從動植物中提取或以微生物發酵，得到了天然麻醉藥，如鴉片、曼陀羅花、莨菪、毒芹、酒精和麝香。但在最開始，麻醉藥僅用于宗教儀式。比如，在我國古代，酒就是為了歆享神靈而釀造的，其目的是讓參加祭祀儀式的巫師在一種麻醉狀態下獲得“溝通鬼神”的能力。三國時期的名醫華佗曾經發明過醫用麻沸散，可惜沒有流傳下來。在歐洲，麻醉藥掌握在宗教人士手里，不準用于其他目的。于是，有人總結說，大自然只給了我們三種天然麻醉藥：睡覺、昏迷以及死亡。

如果沒有麻醉藥，病人做手術毫無尊嚴可談。

在真正的麻醉藥發明之前，歐洲的外科醫生最常用的止痛辦法就是將病人五花大綁，或者干脆把病人敲暈。在開刀之前，外科醫生需要首先對準病人的下巴狠狠來一記重拳，或者向其頭部敲一悶棍，使其不省人事。為了防止病人在術中醒來逃跑，要用結實的皮帶把病人牢牢捆在手術臺上。在手術臺上，可憐的病人被五花大綁，完全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毫無尊嚴可談。而一旁的醫生手持利刃，磨刀霍霍。這才是真正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為了減少病人的痛苦，當時外科醫生的手術速度需要非?？?。于是，那時的外科醫生都以追求速度為榮。比如，蘇格蘭著名外科醫生羅伯特·李斯頓業有一個紀錄：僅用28秒就鋸掉了患者的一條腿。不過，另一項不幸的紀錄也是他創造的：一場手術死亡率300%。據說，李斯頓為患者做一場下肢截肢手術，結果由于用力過猛，把病人的一個睪丸也切下來了，同時還切下了助手的兩根手指。兩人后來均因感染而死。由于場面過于血腥，導致現場觀摩手術的一位醫生被嚇出了心臟病，當場死在了觀眾席上……

一位年輕牙醫的勇敢實驗，為人類手術換來了無痛時代。

轉折點出現于19世紀，化學革命使人們能夠合成形形色色的藥物，其中包括笑氣（一氧化二氮）和乙醚。最早試驗用于麻醉的是笑氣。笑氣雖然有不錯的麻醉效果，卻很快就因致幻作用太強而被放棄。一位名叫威廉·莫頓的年輕美國牙醫首次將乙醚應用于麻醉，并取得了成功。

威廉·莫頓，1819年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的一個醫生世家。按照家族傳統，青年莫頓進入巴爾的摩大學口腔學系學習，并于1842年畢業，成為一名專業的鑲牙醫生。莫頓具有很強的創新精神，擅長發明牙科器械和鑲制假牙。在行醫過程中，莫頓注意到牙痛患者都對拔牙有著深深的恐懼，有些人甚至寧死也不做牙科手術。原因在于牙醫沒有可靠的麻醉藥。

在莫頓之前，牙醫用于止痛的方法可謂稀奇古怪、五花八門：讓病人吻一頭驢，一口咬掉老鼠的頭，在壞牙中塞進一只虱子，用牛糞涂抹牙床，甚至涂抹浸泡醋的響尾蛇毒液……止痛效果如何不知道，但危險系數肯定很高。與之相比，酒精和鴉片已經算是較好的止痛劑，但是它們離麻醉劑的要求還差的很遠。于是，莫頓開始尋找合適的麻醉藥物。

一個偶然的機會，莫頓從自己的導師杰克遜醫生那里了解到，乙醚滴劑可以用于止痛。莫頓立刻聯想到，吸入乙醚是否能讓整個人麻醉。莫頓秘密進行了一系列試驗，但結果卻都不盡如人意。后來，莫頓設法弄到了一些高純度乙醚。1846年9月30日，他在家里進行了一場試驗：用高純度乙醚浸透一塊手帕，然后捂住了自己愛犬的鼻子。那條小狗隨即癱倒在地暈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它自己站了起來，彷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莫頓大喜過望，他勇敢地把那塊手帕放在了自己的鼻子上，邊看表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8分鐘后，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除了輕微的頭痛沒有任何不適。

這是一場危險的試驗，要不是手帕從莫頓臉上掉了下去，莫頓很可能因此送命。但這位年輕的牙醫卻用一場冒險為人類手術換來了一個無痛時代。

術中毫無痛苦，術后安全醒來。

1846年10月16日，莫頓在馬薩諸塞州總醫院對自己的發現進行了公開展示。他精心設計了一套連接三個管道的霧化裝置：乙醚氣體從其中一個管道進入燒瓶，經過霧化后被病人吸入，病人呼出的氣體則從另一個管道排出。等待手術的腫瘤病人依舊被五花大綁，捆在手術臺上。但整個手術過程，病人處于完全麻醉的狀態，沒有任何痛苦。當病人嘴里的腫瘤被完整切除后，人們都被這場“麻醉表演”震驚了。很多人認為，這場手術是現代外科手術學的開始。

從那之后，越來越多的麻醉藥被人類發現，氯仿、水合氯醛、嗎啡、可卡因、內阿片肽……如今，這些麻醉藥有的因為致癮性已經停止了使用，有的則到現在還在使用。通過更安全有效的麻醉藥物和全面的心電監護，一位現代麻醉科醫生不僅能保證病人在術中毫無痛苦，也能將病人在術后安全喚醒。當然，若非威廉·莫頓，這一切都無從談起。

|無菌：用科學戰勝死亡|

1846年底，當橫跨大西洋的輪船將威廉·莫頓發明乙醚麻醉的消息帶到大洋彼岸的歐洲后，這種神奇的麻醉方法立刻風靡了全歐洲。有了麻醉的幫助，外科醫生不必再像之前那樣只追求眼疾手快，病人也更傾向于接受手術治療，歐洲各國的手術率一下子大大提升。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一時期的手術死亡率反而比之前更高。比如1870年代，巴黎接受大腿截肢手術的病人死亡率竟高達74%。這是因為當時的外科醫生還沒有無菌的概念。

沒有死于槍擊的總統，死于傷口感染。

1881年7月2日，美國第20任總統詹姆斯·加菲爾德在去演講的途中遇刺。不過，加菲爾德并非直接死于槍傷，而是死在了“御醫”的手中。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當時有一顆子彈擊中了加菲爾德的背部，并留在了體內，所幸沒有觸及任何要害。但總統“御醫們”輪番用未經消毒的手指和各種器械不斷地在總統傷處探索，想要取出子彈，終于使總統一命嗚呼——沒有直接死于槍傷，而是死于嚴重的傷口感染。非常遺憾的是，加菲爾德本可以避免死亡。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匈牙利醫生塞麥爾維斯已經發現：醫生未經消毒的手是傳播疾病的重要途徑，而英國醫生約瑟夫·李斯特也已經發明了石炭酸消毒法?？上У氖?，由于當時一些醫生的傲慢與偏見，導致消毒和殺菌術遲遲未能被醫學界接受，類似加菲爾德的悲劇一再在世界各地上演。

沒有人相信，醫生的雙手是產婦死亡的原因。

1847年，在奧地利維也納總醫院的產科病房，一位時年30歲的年輕助教塞麥爾維斯正困惑于一種奇怪的現象：醫院的產科有兩個診所，兩個診所之間產婦的產褥熱死亡率相差很大，第一診所高達15%，第二診所卻只有2%。當地人對于這一現象人盡皆知，以至于有些產婦寧肯在街頭分娩，也不愿進入第一診所。

不久后，一場意外事故引起了塞麥爾維斯的注意。原來，塞麥爾維斯的一位同事在解剖尸體時不慎劃破了手指，引發敗血癥死亡，而他的死亡癥狀與死于產褥熱的產婦十分相似。塞麥爾維斯還發現，第一診所醫生和學生們經常在解剖完尸體后馬上去給孕婦做檢查或者接生，中間根本不洗手。而第二診所是由助產士負責接生，她們從不接觸尸體。據此，塞麥爾維斯推測，維也納總醫院的產褥熱是存在于尸體上的毒物造成的，并靠醫生不清潔的雙手傳播。塞麥爾維斯讓醫生和學生們在解剖尸體后用漂白粉認真洗手。奇跡出現了，第一診所的死亡率很快就下降到了1.5%。

1848年，塞麥爾維斯對外公布了自己的發現。他原以為自己的發現能拯救更多的母親，不料卻遭到了醫學界的反對，其中不乏一些權威人士。他們不相信僅靠簡單的清潔雙手就能使死亡率下降，塞麥爾維斯所在的維也納總醫院更是視這一發現為對醫生的污辱，并將其開除出院。

塞麥爾維斯并未就此放棄，他終生從事產褥熱研究，并堅持宣傳“手消毒理論”。然而，醫學界一直視其為“敗類”和“叛徒”，塞麥爾維斯的精神逐漸走向崩潰。1865年，這位坎壈纏身的偉大科學家孤獨地死于維也納的一家精神病院，年僅47歲。

直到19世紀末，法國科學家巴斯德發現了狂犬病毒，明確無誤地指出病毒和細菌是人類傳染病的罪魁禍首，人們才意識到塞麥爾維斯的卓越貢獻。為紀念塞麥爾維斯，人們授予他這樣兩個光榮的稱號——“現代醫院流行病學之父”與“母親的救星”。

骨折患者的福音：殺菌消毒可以代替截肢。

另一名殺菌技術的先驅是英國外科醫生約瑟夫·李斯特。作為一名外科醫生，李斯特經常收治各種開放式骨折的病人。但在當時，開放式骨折病人的感染率超過60%。以至于許多外科醫生認為，立刻截肢是應對開放式骨折的最佳治療方法。然而，李斯特卻一反常規，他決定尋找一種有效的消毒劑，來拯救那些因開放式骨折而不得不面臨截肢的病人。

幾經失敗后，李斯特注意到了石炭酸。在當時，石炭酸被廣泛應用于化糞池、廁所、馬廄和排水管道的消毒，但從未有人想過將其用于外科消毒。李斯特大膽嘗試，改進方法，在動物和人體上進行試驗。為了徹底殺滅環境中的細菌。他不僅在每次手術前都用石炭酸洗手，還用石炭酸浸泡手術器皿和敷料，甚至制作了一臺噴霧設備，向空氣中噴灑石炭酸。

1865年，一個腿部開放式骨折的11歲小男孩被送到李斯特的面前，李斯特為其進行了石炭酸清洗和包扎。6周之后，小男孩的斷骨接上了，傷口也愈合了。這名幸運的男孩就此成為歷史上首位接受現代外科消毒處理的患者。

李斯特一直堅持宣傳自己的主張，在歐洲各國演講，甚至遠渡重洋，來到美國說服新大陸的聽眾。通過不懈努力，李斯特石炭酸消毒法終于得到了醫學界的承認。由他確立的一些外科消毒操作規范沿用至今。科學最終戰勝了傲慢。李斯特聲名鵲起，他不僅成為英國女王的私人外科醫生，還于1897年受封為男爵，成為首位獲此殊榮的英國醫生。

后來，美國外科醫生霍爾斯特德把橡膠手套引入手術。至此，一套完整的現代無菌操作流程逐漸成型——清潔的個人防護裝備以及隔離的手術空間，無菌外科由此建立。隨著無菌術的發展，人類的手術死亡率一路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