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前
東周時期,南方地區銅器銘文中有一個比較突出的現象,即器主在敘述自己的身份時,多用“余××之子”“余××之孫”等稱謂。早在20 世紀30 年代,張政烺就注意到這種現象,并對當時所見有關銘文進行了分析。他說:“凡此皆作器者自述其徽德,或制器勒銘以光顯其親,或意在標舉閥閱以自重。”[1]其后,李學勤對此也進行過專門討論,他說:“這種現象的出現,無疑是器主要顯示其族氏的顯赫。不妨設想,這些器主雖多有社會地位,甚至為諸侯、卿大夫,可是他們在姬、姜等華夏大姓之外,從而特別感到有申述世系的必要,以至表明譜系在南方這些諸侯國及其后裔間流行起來。”[2]本文擬在張、李二位先生研究的基礎上,談一些不成熟的見解,以就正于方家及同好。
本文依據張政烺先生的研究,將此類銘文稱作“閥閱類”銘文,但采用材料的范圍要比張先生所舉之例更廣泛。楚國銅器銘文中的“王子某”“王孫某”等形式,自然應歸入此類。楚國銅器銘文中還常見一類人名作 “××之××”,如“卲之瘠夫”“卲王之諻”,研究表明,所謂“卲之瘠夫”“卲王之諻”者,即昭王之族人名曰“瘠夫”或“諻”。[3]據此,“競坪王之定”“競之定”及“競之上”等皆為楚平王之族人,“龔王之卯”為楚共王族人,“臧王之楚”“臧之無咎”為莊王之族,“武王攻”“武王之童” 則為武王之族。這類銘文自然也當歸入此類。
就目前所見,東周時期,南方地區銅器中“閥閱類”器物及銘文的分域分期可列表如表1。
由上述諸例可知,這類銘文主要見于南方地區的吳、越及徐國,江漢地區的曾、楚二國,淮河流域的蔡、江、黃、樊、陳、胡、息、敖及鐘離等國貴族及遺民之器,以及流落至楚國的原黃淮流域的鄭、宋、許、應等國遺民之器。就地域而言,主要集中在長江中下游、漢水及淮河流域一帶,即今江蘇、浙江、湖南、湖北、河南及安徽等地,屬原吳越文化與楚文化區,大體上即東周時期的南方地區,數量以楚文化區最多。就時代而言,多集中在春秋中晚期之后,以春秋中晚期最為流行。
李學勤先生認為:“這些器主雖多有社會地位,甚至為諸侯、卿大夫,可是他們在姬、姜等華夏大姓之外,從而特別感到有申述世系的必要。”這是此類銘文流行的一個很重要原因。吳雖為姬周宗親,但因處邊遠蠻荒之地,同樣不受重視。東周時期,隨著吳越國力的上升,曾北上爭霸,謀求在中原和華夏的政治地位。據文獻和出土青銅器資料顯示,徐戎(夷)也曾縱橫馳騁于東南地區。江漢流域的楚國,曾長期被中原諸國以蠻夷對待,春秋中晚期以后,楚國實力大振,上述“王子”“王孫”類器銘文數量隨之而劇增,同樣也有這樣的歷史背景。

表1 東周南方地區“閥閱類”器物銘文分域分期列表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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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考古學文化的角度來看,曾與楚為近鄰,長期共存于江漢地區,文化上深受其影響和滲透自不待言。南方地區的吳、越、徐等地,因與楚地接壤,文化上也互相頗有影響。淮河流域的蔡、江、黃、樊、陳、胡、息、敖及鐘離等“南土”和“東國”諸國族,系春秋中期以后楚國北上和東進的橋頭堡,在楚國的強力攻擊下紛紛淪為附庸或滅亡,其土地及人民相繼入楚,文化上也為楚文化所逐步同化。鐘離因其所處位置的關系,受楚文化和吳越徐文化的雙重影響。黃淮流域的鄭、宋、許、應等,也系春秋中晚期以后楚國北上攻奪的主要目標,其土地與人民多相繼入楚,文化上也深受楚文化的影響。這些地區“閥閱類”銘文的出現和漸趨流行,是與當時楚國實力的上升從而導致其向四周擴張、侵國奪地的滅國運動息息相關的。
楚國向四鄰的急劇擴張,導致一些諸侯國紛紛被滅,或淪為附庸,被遷離世代祖居之地,打破了西周以來較為穩定的地域和血緣關系,南方地區的土地和人民的歸屬被重新劃分,政治版圖被重新確定且不斷更新,原來各國貴族紛紛以各種形式流落他鄉,因而在銅器銘文中頻繁出現這些標示閥閱的形式,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見,南方地區這些具有時代和地域特色的“閥閱類”銘文的出現和流行,是有其深刻的歷史和文化背景的。
作器標示其閥閱者,若細尋其身份,按血緣關系的親疏,大約有這樣幾種:
(1)各國公(君)侯之后(大宗),如“攻吳太子諸樊”“越王太子不壽”“徐太子伯辰”,楚器部分稱“王子”“王孫”者,“應侯之孫丁兒”“陳侯之孫宋兒”“胡侯之孫陳”“蘇公之孫寬兒”“鄭莊公之孫、剌之子”等;(2)別宗(小宗)之后,如“曾仲之孫”“邛仲之孫伯戔”“楚叔之孫以鄧”“楚叔之孫蔿子倗”“楚屈叔佗屈囗之孫囗囗”“蔡叔季之孫”“吳季子之子逞”“樊季氏孫仲”等;(3)其他權貴之后,如“襄王孫”“游孫癸”“叔皇之孫”“子囗之孫”“樂大司徒子?之子引(?)”等;(4)外戚,如“臧之外孫、坪之子臧孫”;(5)商周王室成員或重要卿族之后,如“有殷天乙唐孫宋公”“周王孫季怡”“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曾大攻尹季怡”“畢公之孫、呂伯之子”等。
抽繹有關銘文,其標示閥閱的目的又各不相同。其中楚地凡言“(余)某公(或“侯”)之孫”等追憶先人諸文字者,多為入楚之諸侯國王室的遺老遺少所作或為楚之臣屬國貴胄之文。前者如陳侯之孫宋兒鼎“陳侯之孫宋兒”、丁兒鼎“應侯之孫丁兒”[4]及胡侯之孫陳鼎“胡侯之孫陳”等,后者如鐘、镈“,余呂王之孫,楚成王之盟”、呂王之孫戈“呂王之孫”、季子康編镈“余戚厥于之孫鐘離公柏之季子康”及舒城九里墩鼓座“余戚厥于之玄孫鐘離公(? )”等,不一而足。這些充滿對先祖懷思的文字,昭顯了他們在入楚或臣服后境遇的悲涼,同時也似乎含有不能忽視的弦外之音,表明自己雖已淪落為遺老遺少,但仍為貴胄之裔孫,昔日的榮光雖已不再,但他們血管里流淌的仍是“高貴”的血液。因此可知,在其文字高調標榜的背后,隱藏的是一種復雜的情懷,而它所體現的則是當時楚國廣泛存在的社會現象。這種狀況,與史書中常見的哭死人以抒己懷的慣用手法頗為類似。因此,與其說這是那些貴族破落戶在懷戀昔日的榮光,沉浸在虛無縹緲的幻想里不能自拔,倒不如視作這是他們對現實情形的不滿和變相的抗爭。
當然,這些人當中,也有一些在入楚后境遇相當不錯的。突顯者,如觀丁父、彭仲爽,皆出將入相,位極人臣。而此二人皆出身于俘虜,后者甚至還是“三臣”。《左傳·哀公十七年》:“子谷曰:‘觀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為軍率,是以克州、蓼,服隨、唐,大啟群蠻。彭仲爽,申俘也,文王以為令尹,實縣申、息,朝陳、蔡,封畛于汝。唯其任也,何賤之有?’”金文中也有這樣的例子,如寬兒鼎的“蘇公之孫寬兒”,李學勤先生認為器主可能是仕于楚者[2]。類似的情形,又見于最近公布的封子楚簠銘[5]。器主封子楚自稱“鄭武公之孫,楚王之士”,系鄭武公后裔,因避鄭國之亂,入楚為仕。據簠銘云,封子楚系“剌之元子”,可見其與上述鄭莊公之孫鼎及缶的器主系兄弟,皆仕于楚。但這畢竟也只是少有的賢良,而更多的,則今非昔比,一落千丈,就只能安于一隅(遺民邑)而任憑驅使(為工官等服勞役)了[6]166。
徐少華先生曾對楚國的民族政策和并國方略進行過詳細探討,指出楚國在對異族人才的任用上具有開明的政策和宏大的氣魄[7]。此固是事實,若非如此,楚國也就不會融匯南土、東土諸國的先進文化因素,并發展成卓有特色的泱泱大國之文明。但我們也不能因此就忽視這當中也交織著壓迫與反壓迫、掠奪與反掠奪的苦痛與血淚。從這千百年前的些許文字遺存中,我們可以窺見這些離鄉背井甚至流離失所的遺老遺少入楚后的復雜、抑郁心情。總之,楚國在淮域和東土的推進,絕不是牧歌式的前進,而是充滿了血雨腥風、刀光劍影的殘酷與暴虐。倗戟“新命楚王,膺受天命,倗用燮不廷”的銘文,就很鮮明地道出了當時楚國以天命自居、征討異己的真實面目。
本為姬周同姓之蔡國,自春秋以來,國勢日衰,逐漸淪為吳楚等強國之附庸。銅器銘文云,蔡國既要“肇佐天子”[蔡侯作大孟姬尊(《集成》11.6010)、舟(《集成》16.10171)],又要“佐佑楚王”[蔡侯編鐘(《集成》1.210、211、216-218)、蔡侯編镈(《集成》1.219-222)],還要“敬配吳王”(見上引蔡侯作大孟姬尊、舟等)。它真切地道出了處于夾縫中生存的蔡國,其生計是何等的艱難。相比而言,東周時期蔡受楚之害最深。故清人顧棟高指出:“蔡自二百年來被楚之害亦屢矣”(《春秋大事表》四十二之四),于是蔡人只好東奔西走,或遷都以避禍,或與強鄰通婚以交好[6]207-213。即便如此,尚有多位蔡侯或被楚無故羈押,或為楚所擄掠而死于非命(見《左傳》《史記》之《楚世家》《管蔡世家》等相關記錄。張亞初曾有詳細舉證[8],可參看)。類似的情形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而蔡國只不過是一個典型的縮影而已。
但從歷史的大勢來看,楚國的兼并,逐漸結束了支離破碎的分裂割據局面,實現了南陽盆地、淮河上中游地區的局部統一,促進了這一廣大范圍內華夏與蠻、夷、戎、狄各族之間的融合,擴大、加速了這一范圍內部及其與北方中原和南方江漢、江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另一方面,隨著局部統一的逐漸發展,這一范圍內各種經濟、文化因素相繼匯入楚系,從而為楚國歷史、文化的迅速發展提供了大量新的因素和有利基礎[7]311。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講,這些痛苦和災難又是無法避免的。
以上簡單指出的一個隱含的現象,實際上是廣泛存在的,細心的讀者將不難發現,類似的情形在銘文的字里行間還有較多的體現,此不贅言。
中子化盤(《集成》16.10137)銘曰:“中子化用保楚王,用征莒。”這表明,春秋早期后段,江漢腹地已漸漸淪為楚之附庸,中子等人不但要拱衛楚王,而且還要替其東征西討。鐘、镈銘云“余呂王之孫,楚成王之盟,仆男子之”,表明春秋中期偏早后段,淮河流域的許國等已逐漸為楚所蠶食或控制①陳偉認為,鐘中的“呂王”大約是在所屬的氏族發展中某位享有重要地位的先祖,有可能是始封于呂的四岳或者始封于許的呂叔(亦稱“甫侯”),許是呂國分支,自可稱呂王之孫,可能是許國貴族,下寺M10 有可能是許國都析期間的墓葬。參見陳偉:《同盟中的諸侯——關于鐘銘文的一些推測》,載《九州學林》2005 年春季(三卷一期),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按:從陳文所揭示的一系列關聯因素,以及銅器銘文中許公既稱許男(許男鼎,《集成》5.2549)又稱許子(許子镈,《集成》1.153、154、許子佗盞盂,《中原文物》2006 年第 5 期第9 頁圖二、許子妝瑚蓋,集成9.4616)的情形來看,陳說近似。,被迫與其為盟,任其驅使。至上述蔡侯(申)作大孟姬尊、舟等器所在的春秋晚期前段,楚已將淮河流域諸國鯨吞殆盡,“佐佑楚王”可能已是淮河流域當時尚且茍存的諸侯國的共同義務了。
徐少華先生詳細分析了春秋時期南方地區銅器銘文中“某子”的稱謂情況,認為前一字基本上是國名,“某子” 多為某國之君或王(公)室顯貴。一些國家在西周至春秋早期稱“伯”“侯”“公”,屬楚以后稱“子”,這些皆與楚人在南方地區開疆拓土、服國兼民、民族融合的歷史背景密切相關[12]。徐氏的論述與上述看法有種殊途同歸的默契,也可視作是對我們意見的有力支持。
楚系銅器銘文中的王子、王孫諸器,前者除王子褱鼎(“許公王子褱”)與陵君王子疇諸器(“陵君王子疇”)的器主稱呼為“職務+身份(王子)+私名”外,余皆為“身份(王子)+私名”。后者除襄王孫盞為“襄王孫□羋”,王孫袖戈為“職務+身份(王子)+私名”(“楚君監王孫袖”)外,器主的稱呼一般皆為“身份(王孫)+私名”,王孫魚諸兵在身份前加上國名楚。
仔細玩味這類銘文,這些稱謂的背后都暗含著一定的潛臺詞,銘文中申明其為 “王子”“王孫”者,無非是向世人昭示其高貴的血統,炫耀其特殊的身份。這種炫耀,也是有其深層次含義的,而絕非市井的淺薄之舉。首先,它表明,這身份是天生造就的,是他人所不能覬覦的。其次,它揭示出,與這特殊身份相適應的,器主應當享受與眾不同的各種特權與優待。再次,它暗示著,一旦有晉升與立儲(主要指王子)的機會,器主應當享有優先的特權。王子褱鼎之器主王子褱為許公 (縣公),陵君王子疇諸器器主王子疇為陵君(封君),王孫袖戈主人王孫袖為楚君監,皆為要職,其中王子疇后又即位為楚王[13],凡此皆可佐證這樣的事實。
類似的現象,在吳越的銅器銘文中也有很多,有關的器物及銘文,在前文已有交代。其情形殆類于楚。
上述楚國銅器銘文中常見的“××之××”類銘文的主人,在當時已是小宗,因此可歸入到上述第二類即別宗(小宗)類,其意圖同樣是為了標明閥閱。此類銘文年代,主要集中于春秋晚期至戰國中期,表明這一時期閥閱的觀念在楚國中上層貴族中頗為流行,業已根深蒂固。
其他如別宗(小宗)之后、其他權貴之后、外戚和商周王室成員或重要卿族之后等類銅器的銘文,其標明閥閱的用意,與上述王子、王孫諸器皆頗類似,都是作器者身份與權勢的一種象征,只不過他們的身份有高有低、權勢有大有小而已,其身份與權勢是分層的。
由以上討論可知,這些“閥閱”類銘文,其實都是作器者對自己特殊身份的一種有意識的強調,它所要表達的是器主的一種政治宣言。
從現有的材料來看,東周時期,此類銘文雖主要集中在楚文化與吳越文化流行的南方地區,但在中原及東方諸國也時有所見。(表2)
兩周時期,楚人從最初限于丹淅、漸屈伸于江漢、雄起于整個南中國,到問鼎中原、飲馬黃河、北祀泰山,其間曾滅國無數,以至“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楚文化也隨之而向四方傳播。從考古出土的銅器及銘文來看,春秋中晚期以后,中原的周、晉皆不同程度地受楚文化影響。今山東地區的齊魯文化區自然也不例外。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說,有關齊器器主凡可考者都來自南方[2]。泗水流域的魯、邾、莒等國,因與淮河流域鄰近,春秋中晚期以降,與漢淮流域在文化上一直保持著很多的共性和頻繁的交流,這在東周時期青銅器的器形、器類、形制、紋飾及銘文的內容與辭例上皆多有體現[14]。這種風氣甚至一直延續到兩漢時期。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在今皖北、蘇北、魯西南等地陸續發現的兩漢時期的簡牘資料,其內容具有很強的共性就是明證。因此,皖北、蘇北、魯西南及豫東南地區這種文化上的聯系是素有淵源和傳承的。

表2 中原及東方諸國“閥閱類”器物及銘文列表
就目前的材料而言,這類銘文都集中在地接南方的國家,器物的年代也多在春秋中晚期之后,因此,中原和山東地區此類銘文的出現和流行,很可能是受同時期南方風氣影響之故。李學勤先生對此也曾有分析[2],可參看。
無論是總體而言還是具體而言,這些“閥閱類”銘文所涉及的問題皆較為復雜,所牽涉的面也較廣泛,需要作進一步深入細致的梳理和分析。本文所論只是一種初步的嘗試,希望能起拋磚引玉之效。
附記:本文初稿是作者博士學位論文的一個小節(《周代南土銅器銘文“余某某之孫”解》),當時只簡單表述了對該問題的初步看法,而未充分展開論述。2009 年9 月,在安徽淮南召開的楚文化年會第11 次年會上,王龍正先生的大作《后應國時期,楚國“方城之外”的政治、軍事形勢與文化融合》部分意見與本文不謀而合。會下,作者與王老師多有交流、請益,此文即為在此基礎上擴充改寫而成。初稿寫成于2010 年10 月,后續有修訂。謹以此文紀念因病于2019 年7 月9 日去世的敬愛的師友、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王龍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