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

王山根

小時候，村里大街上或空閑場地，到處都是囤積的柴火。它像是畫家手中的神筆，將村莊點綴得格外質樸憨厚，流溢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寧靜、純真和滿足。

柴米油鹽醬醋茶，乃生活中的七件大事，而柴又為七件大事之首，承擔著延續人間煙火的歷史重任。它是村莊生機勃勃的象征，是鄉親們一日三餐的希望。

故鄉的柴火具有很強的季節性，以夏季和秋季居多，這與一年兩熟的種植規律有關。夏季主要為麥秸和麥茬，秋季則為玉米稈、高粱稈、谷子稈和棉花棵等。這些柴火不是家家戶戶都能隨便得到的，它屬于集體財產，都是在生產隊留足自用之后，才按照掙的工分和人口多少分配給社員。

我經常在廚房幫助母親燒火做飯，聆聽她灌輸與人為善、勤勞誠實的做人道理。有時往灶膛里加把柴，有時幫著拉會兒風箱，那啪嗒的風箱聲，好比是一首動聽的農家歌謠，使我的童年充滿好奇和幻想，使我感到柴火的重要和金貴。

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如若無柴，急得撓腮。為了保證一年到頭都有柴燒，各家各戶在分到柴火后，還會找機會多拾些柴火，包括干枯的樹枝和雜草，以防斷炊。每天放學后，拾柴割草成了我和小伙伴的一項重要工作。我們經常在田野里拾撿被遺落的秸稈，尤其愛到村北那片桑柳林去逛。那里距村子較遠，非常偏僻，面積很大，有100多畝。大隊本來想種莊稼，只可惜全是鹽堿地種不成，便全部栽種了耐鹽堿的桑柳。桑柳呈叢生狀，枝條可編簍筐，非常耐燒，運氣好時一上午能拾上一捆干死的枝條或刨出一棵枯死的桑柳下身。有一次，我刨桑柳下身時不小心被鐵锨碰破了右腳，縫了三針，害得我幾天都是一瘸一瘸去上學。

柴火是孩子們的樂園。秋收后，鄉親們并不急于將秸稈堆起來，而是斜著放到墻根下一直晾曬到冬天。這樣在墻頭和秸稈之間就形成了一道狹長的空間，我們常常不顧寒冷，在這個空間玩藏貓、抓漢奸，讓同伴費盡周折去尋找和抓捕。盡管每次都弄得蓬頭垢面、滿身大汗，但仍感到意猶未盡、興趣盎然。那時沒有什么玩具可玩，只能就地取材、自娛自樂。

故鄉的冬天非常干冷，一過冬至，凜冽的西北風就像刀子一樣刮在人們的臉上。盡管大隊給每個教室都安裝了土煤爐，但由于燃煤供應有限，爐火不旺，仍然不能很好解決取暖問題。有時，一節課下來常常凍得我和同學手腳發麻，班主任王老師就將他家的棉花棵抱來點著讓大家取暖。在他的感召下，我和同學們也不約而同地抱來自家的棉花棵或豆棵，每天點上一堆。那種“團結就是力量”“友愛十分溫暖”的人生信條，深深植根于我們幼小的心靈。

村里的老油坊給我的印象很深，它前面是一個小廣場，向陽背風。冬天農閑，一些男人吃過午飯就在這里聚堆。他們從來不帶板凳，隨便找上一塊磚，背靠墻頭坐下，一邊點上一堆柴火取暖，一邊天南地北拉著家常。如果不是家里人催促吃飯，他們會一直不停地嘮嗑。我們這些小孩子也時常在這里湊熱鬧，聽大人們講些花里胡哨的故事。當時，我真不理解他們為什么四周寒氣逼人，還要堅持烤火閑聊。后來，慢慢地發現了其中的緣由，家里沒有什么娛樂項目消磨時光，只有這里才有人氣、才有風景。

村里的民風非常淳樸，淳樸得如同村東的河水清澈透亮。鄉親們和諧相處、真誠相待，守護著一方安靜的樂園。大街上一堆堆的柴火從來沒人看管，如果誰家一時沒有了柴火做飯，不打招呼用幾次別家的也無大礙，鄰里之間根本不會因為一把柴火鬧得臉紅難堪。

柴火渾身是寶，用柴火做出來的飯菜特別香甜，燒完后形成的草木灰更是天然的鉀肥。經過長年煙熏火燎，家家戶戶黑得油光發亮的廚房拆除后，也會運到地里充作底肥。

在眾多柴火中，麥秸最容易燃燒，且用途較廣，鄉親們都舍不得把它大把燒掉，而都是當作引火來用。正是因為它容易燃燒，我十歲那年夏天村里差點鬧出人命。一天，住在村東頭的三昌父母到外村串親戚，囑咐三昌看家。當時三昌二十來歲，正在西屋午休。屋墻外一堆麥秸讓幾個調皮的小孩點著了，一時間烈火熊熊，引燃了三昌午休的西屋，雖然街坊鄰居前來救火，可火勢很大，等大火撲滅時，屋里只剩下燒得黑乎乎還在冒煙的梁椽。三昌家本來生活就不富裕，一把火燒得他家更是難上加難。三昌受不了突如其來的刺激、埋怨、壓抑，神經了。盡管四處求醫問藥，看了兩年，終也不見好轉。看著周圍同齡人一個一個娶了媳婦，三昌也開始心動，見了村里的姑娘就傻笑著追趕，嚇得姑娘們見他就躲。他父親后來怕出事，就把他送到了山西其大伯家。多年后，三昌父母離開人世，三昌再也沒有了音信。

柴火是村里的命脈和定心丸，有了它，鄉親們的心里就格外踏實，就不怕風吹雨打，不怕吃不了飯。一把柴火，一縷炊煙，一個故事，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中演繹著生活的艱辛和精彩。

現在村里發生很大變化，新農村建設熱火朝天，家居環境更美，鄉親們不再用柴火燒水做飯和取暖了，全部改用了天然氣和電器。老人們說，燒柴火燒了幾千年，現在突然變了，還真感到有點不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