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幼飛
蜀繡,又名“川繡”。
古往今來,蜀繡的秀美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為之賦詩,西漢文學家揚雄曾在《蜀都賦》中寫道:“錦布繡望,芒芒兮無幅。”而蜀繡的技法更是“窮工極巧,冠于天下”。
可即便如此,隨著時代的發展,蜀繡也曾差點遭遇滅頂之災。
“那時如果我不做了,千年蜀繡文化也許會在重慶絕跡,自己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在重慶市渝康寧蜀繡藝術研究院,國家級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康寧回憶起那個時刻,仍舊心潮澎湃。
緣起·“耳疾給我帶來的并非只有‘暴風雨,還有‘避風港”
1955年8月,康寧出生于重慶一個普通的家庭。
“兩歲時,我不慎從樓梯上跌落,醫院檢查稱摔斷了耳內聽骨。”康寧回憶道。
由于當時醫療水平有限,康寧的耳朵只剩下微弱的聽力。
盡管如此,年幼的康寧并未自暴自棄,反而在母親和舅舅的影響下,初步學會了刺繡。
“影響康寧的有兩個因素:一是她的母親是巴蜀幼兒園的美術老師,常帶著學生做手工;二是她的舅舅喜歡烙畫,作畫時常給她講解其中的道理。”丈夫湯登勇說。
1978年,康寧進入重慶挑花刺繡廠工作。
彼時,重慶挑花刺繡廠由機繡車間和手繡車間兩大部分組成。
酷愛刺繡的康寧進入手繡車間,師從蜀繡藝人王清云。“老師是個安靜的人,無論別人說什么,他都不聞不問,刺繡時更是專注在自己的繡架上”。
曾經有人當著康寧的面批評王清云繡技不行,年輕的康寧很不服氣,但王清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孩子,好好學,不管別人說什么。”
“老師的這份淡然和專注對我影響很大。”康寧坦言,從此以后耳疾不再是困擾自己的問題,反而能為自己排除塵世間的干擾和喧囂。
在技藝漸長的同時,康寧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美術功底還遠遠不夠。
機遇,很快就來了。
1979年,著名國畫大師蘇葆楨來到重慶蜀繡研究所合作開展工作。
康寧抓住這個機會,常向蘇葆楨請教問題。
“不懂美術永遠就只能臨摹別人的作品,甚至臨摹都不一定表現恰當,更別說創新了。”蘇葆楨的一席話讓康寧受益匪淺。她開始利用晚上休息時間,自費到市文化宮職業技能培訓班及夜校美術班學習繪畫。
通過幾年的刻苦學習,康寧擺脫了臨摹繡稿,走上了設計、繪畫、刺繡一人完成的道路。“當我看見一幅幅作品被買走時會深感自豪,這種成就感讓我更有動力投入到刺繡事業中”。
時光隨著手中的針線穿梭。決心要與刺繡相伴一生的康寧,曾以為這條路可以像手中的線一樣順暢,卻不料“線”斷了。
抉擇·“如果我不做了,自己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1995年,重慶挑花刺繡廠宣告解體。
“機器刺繡大規模盛行,手工縫紉機打花的刺繡,永遠跟不上電腦機器的速度和產量。”重慶挑花刺繡廠解體后,職工們各奔東西。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康寧難以接受,她含著眼淚將繡架搬回家中。
“想到那個時候我現在都還想哭。”說罷,康寧紅了眼圈。
彼時,兒子還在讀書,全家就靠著丈夫微薄的工資生活,沉甸甸的失落感壓得康寧喘不過氣來。
“每天都在家里哭,哭完了也沒法接受現實,后來為了生計,我決定出去打工掙錢。”為了生存,康寧放棄了蜀繡轉做縫紉,幫人做些衣服補貼家用。
看著康寧的轉變,湯登勇十分心疼:“我知道她的潛力,也知道她對蜀繡的熱愛。”
思來想去,湯登勇決定找妻子聊一聊:“你喜歡刺繡工作,就應當堅持把它做好。按照歷史發展規律,能夠在快絕跡情況下堅持下來的文化藝術,隨著文化的復蘇,一定會迎來新生……”
身為重慶市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湯登勇深知藝術傳承的重要性。
這番話激勵了康寧,她決定試一試。
為了讓妻子專心研究刺繡,湯登勇特意將家里3平方米的小陽臺布置成一間繡房。
從此以后,這一方窄窄的天地,便成為康寧精神寄托所在。
“從早上七八點繡到晚上。”盡管外界喧囂,但康寧的內心卻無比寧靜,“從不覺得累,刺繡對我來說就是休息”。
有空時,夫妻兩人還會外出采風、尋師訪友、了解市場。
就這樣日復一日,康寧的繡技日益精進。
轟動·“我逐漸得到了認可,有了‘巴渝第一針‘蜀繡皇后的美譽”
正面,一位眉目含情的古代仕女優雅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反面,是她纖弱的背影。
1998年,這幅名為《幽女神思》的作品,在“重慶市旅游商品新產品設計大賽”一經亮相,便引來無數好奇的目光。
“這幅蜀繡應該是成都的吧?重慶以前有蜀繡,現在已經絕跡好多年了。”有人說。
“這是我的作品。”康寧驕傲地昂起了頭,“我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
“重慶居然還有這么好的刺繡作品!”大家感嘆。
而這幅作品之所以能讓眾人驚艷,還在于它的繡法——由康寧獨創的“雙針扣”繡法。
兩年前,善于觀察的康寧在用縫紉機制作衣服時發現,“布料上的針腳相互覆蓋,卻互不影響布料兩面的圖案”。
這讓她靈光一閃——蜀繡能否也可以用某種針法在一張繡面上同步完成兩面刺繡?
彼時,雙面異形異色繡大致有三種繡法,但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費工或者不能體現蜀繡的活靈活現。
有了想法就開始實踐,經過反復摸索,康寧終于找到合適的方法。
“‘雙針扣是非常繁雜的繡法。”康寧坦言這不僅考驗功力,還考驗腦力,“刺繡者在繡一面的同時還需想著另一面,做到兩根針同起同落,而綢紗又非常輕薄,正反面的針腳必須相互掩蓋才不至于‘露餡”。
“沒有絕對的專注是沒法完成的。”康寧稱。
盡管是第一次參加比賽,但這一仗康寧贏得很漂亮,成功獲得了參展專家和觀眾的關注,在刺繡界嶄露頭角。
此后,康寧的名氣與日俱增。她的雙面異形異色繡作品《稚趣圖》《迷》分別于第一屆、第二屆重慶市文藝專項獎評選中,獲“重慶市民間文藝獎”,其中《謎》還獲得“2004年中國民間藝術百絕群英會”金獎。
2006年5月20日,蜀繡入選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康寧成為蜀繡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之一。
傳承·“要保持一顆對蜀繡的真心”
隨心之線,蜿蜒而上,穿越指尖,連綿不絕……
2020年初,渝康寧蜀繡藝術研究院。盡管已經65歲,歲月的風霜已經爬上臉龐,但康寧仍伏在繡架上,專心刺繡。
幾位學徒在康寧的帶領下,正琢磨著手中的繡品。
“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些關于蜀繡的信息,了解到康老師在重慶這邊比較有名,所以直接過來找她拜師學藝了。”學徒萬會琴稱,“學了大概六七年。”
想成為康寧的徒弟難嗎?不難。
隨著康寧聲名遠播,不少人慕名前來拜師。
“最初想到別人說‘重慶蜀繡已死,所以有人來學我就無私地教。”康寧說。
由于學員的基礎參差不齊,有人一時興起、有人不懂美術,康寧教起來十分費勁。
“每天忙進忙出累得不行,根本沒有時間潛心研究自己的繡技。”考慮到身體狀況,康寧不再廣泛收徒,而是設定了門檻——大專及以上學歷、年齡在25歲以下且擁有一定的美術基礎。
即便如此,這些條件也并不苛刻。
自2000年以來,康寧陸續培養了近百名學徒,其中做出成績的不少,現已有2人成為蜀繡市級傳承人,6人成為蜀繡區級傳承人。
想永遠成為康寧的徒弟難嗎?很難。
“學習刺繡很苦,這種苦不僅是過程苦,而且因為蜀繡是純手工的技藝,如何同市場更好地接軌,雖然我們正在探索,但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湯登勇苦笑道,“所以,要守得住清貧。”
如果有人為了迎合市場,弄虛作假呢?
湯登勇收起笑意,斬釘截鐵地說:“逐出師門!”
“所以,要對蜀繡充滿極大的熱情。”而正是懷著這樣的真心,康寧才能在蜀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從最初的好奇,到后來的熱愛,毫不夸張地說,蜀繡已經成為她人生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
“我會一直繡下去,直到拿不起針線為止。”康寧的話,簡短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