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曉國
“他將咖啡/倒入杯中/他將牛奶/滲入那杯咖啡/他將糖/放入咖啡牛奶中/他用小湯匙/攪動/他喝下那杯咖啡牛奶/而后放下杯子/沒跟我說句話/他點燃/一根香煙/他用煙/吹起煙圈/他把煙灰/彈進煙灰缸/沒跟我說句話/沒看我一眼/他站起/把帽子/戴在他的頭上/他穿上/他的雨衣/因雨正下著/而后他走了/在雨中/沒說一句話/沒看我一眼/我用手/掩住我的頭/我哭起來。”(普萊維爾《早餐》,Jean-Marie Schiff、陳瑞獻合譯)
在小說這一文類中融入電影藝術手段并不稀罕,甚至可以說是很常見,鏡頭的切換讓小說的敘事效果更加搖曳多姿;但要在詩歌中采用此種藝術技法,能做到且做得好的詩人卻屬鳳毛麟角,而法國詩人雅克·普萊維爾(1900~1977)是不得不提及的一位。他既是詩人,也是電影編劇,還是歌唱家,這樣的跨界經驗讓他擁有比一般詩人更為敏銳而深刻的畫面感受力和音樂捕捉力,以及多種藝術類型完美融合的綜合處理能力。所以,他的詩歌有詩情,有畫意,有樂感,很容易讓讀者產生情感共鳴。《早餐》一詩是一個很好的明證,整首詩籠罩著一種壓抑哀傷的情感基調,普萊維爾在詩中充分展現了他高超的電影寫實技巧。
詩歌中的“他”是一個無名無姓的男人,他喝咖啡,咖啡里加牛奶,還要加糖。咖啡、牛奶和糖,被他用小湯匙攪動,然后喝下。隨即,他放下杯子,點燃一根香煙,無聊地吹吹煙圈,并把煙灰彈進面前的煙灰缸里。這是詩歌的第一個鏡頭,一個緩慢而悠長的鏡頭,鏡頭的焦點就是這么一個男人,集中在他所有瑣屑微小的喝咖啡的細節動作之上。鏡頭語言冷靜沉著,似乎不帶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但這個男人的形象我們仍然可以清楚地把握。這男人安靜從容的動作由內向外地顯示著他的冷漠,甚至是冷酷。因為,他不是一個人,他面前坐著一個女人,“我”,“我”與這個男人面對面地坐著;但是,在這第一個鏡頭里,“我”是消失不見的,男人占據了鏡頭的全部。女人面對著這個男人,而男人猶如面對著一團空氣。“我”的目光和心神全都集中在男人身上,“我”關注著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僅僅期待著他開口跟“我”交談,而他優雅地調咖啡喝咖啡,吐煙圈彈煙灰,自始至終,“沒跟我說句話”。
詩歌的第二個鏡頭,多了點兒情感的渲染,“沒跟我說句話/沒看我一眼”,“我”的傷感之情加劇,一眼哪怕是一眼,這個男人都沒有施舍給這個癡癡等待的女人。這個鏡頭還是聚焦于男人身上,“我”是不存在的,“沒跟我說句話”“沒看我一眼”不過是鏡頭的畫外音罷了,所表現的只是女人的心理活動而已。“他站起/把帽子/戴在他的頭上/他穿上/他的雨衣/因雨正下著/而后他走了/在雨中”鏡頭里的男人,有的只是動作,沒有表情,沒有語言,動作連貫,無遲疑無凝滯。外面下著雨,他自我防護周全,不忘穿上他的雨衣,至于對面坐著的女人全然不在他的關注之內。相比于上一個鏡頭,這個鏡頭的語言明顯要快速短暫一些。而這一區別,正好可以反映出男人的內心世界:男人坐著的時候僅是無聊敷衍,打發時光;男人走時干脆利落,沒半點拖泥帶水。究竟是男人負心薄幸,無情自私,還是女人背情背義,有錯在先?這些是普萊維爾這位詩人,這位電影大師留給我們的想象空間。單就鏡頭語言而言,我們很容易把情感的天平傾斜向女人,而把批判的矛頭對準男人,但真相哪有這樣簡單,或者說感情的世界從來就很復雜,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對錯!
接著,鏡頭切換,焦點終于對準了“我”,一個可憐的女人。畫外音響起,“沒說一句話/沒看我一眼”,女人傷感到極致,普萊維爾給了女人一個特寫,“我用手/掩住我的頭/我哭起來”,整個鏡頭充滿了沉重而壓抑的絕望,與前兩個鏡頭形成鮮明對比。
詩歌的標題是“早餐”,早餐本來是個溫馨的家人聚會,而普萊維爾筆下的“早餐”卻是個傷感絕望的離別。這是男女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還是從此各不相見的永別?這些信息,詩人都沒有告訴我們,他讓我們讀者依據各自的生活經驗和閱讀經驗,賦予主人公以我們所期待的命運:希望幸福,我們就給予他們幸福;希望痛苦,我們給予他們痛苦。這是一首有藝術水準的好詩所必須具備的多義空間。詩人并不是詩歌文本唯一闡釋者,詩歌文本的意蘊更多地由廣大讀者來多向挖掘,參與建構。雖然作為讀者,我們不能簡單地對詩歌的主人公進行道德價值上的評判,但人是感性的,是愛憎分明的,就普萊維爾的這首《早餐》而言,讀者還是極易對身為女人的“我”產生無限的同情,不管這是不是詩人本意。
此外,這首詩還富于音樂感。一是繁復的動作帶來節奏上的跳躍性,比如男人調咖啡的動作描寫,“他將咖啡/倒入杯中/他將牛奶/滲入那杯咖啡/他將糖放入咖啡牛奶中”,看似報沓瑣屑的動作描寫,卻精細地刻畫出男人冷靜無聊的內心世界。繁復的動詞和相同的句式,讀起來自有一種獨特的韻律感。二是詩句的反復,這是抒情詩的傳統技法,而且這一技法的生命力永不凋謝。“沒跟我說句話”“沒看我一眼”這兩句在詩歌中反復出現,每次重現只有個別詞語的增刪,在營造出音樂感的同時,也將女人“我”的復雜情緒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我”是個被無視被遺忘的人,“我”被感情拋棄,“我”孤苦無依。
這就是《早餐》,這就是雅克·普萊維爾,這就是雅克·普萊維爾為我們營構的將詩歌、電影和音樂融于一體的獨特的詩歌文本世界。
[作者通聯:湖北安陸市安陸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