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濤
“詩言志”與“詩緣情”,是對詩歌本體的不同認定。“志”與“情”緊密關聯,但側重點不同。在中國詩論的傳統中,“詩言志”先于“詩緣情”,這或許與孔子的刪詩有關。經他刪定的“詩三百”成為“經”,它寄托著孔子的政治理想與倫理期待,突出詩的教化作用。詩根植于“禮”,維護社會秩序,規范倫理道德,“言志”說由此應運而生。但實際的詩歌創作和鑒賞中,詩比“情”的親和性更強,《詩經》中大多數詩篇為抒情性作品。孔子也注重“情”,他提出詩歌的“興觀群怨”,“興”便以情感因素為主。對此,朱熹從“感發”和“志意”兩個方面作了闡述。“詩緣情”可以追溯到《毛詩序》,盡管它所說“情性”主要是指詩人的政治性情感,但這一命題畢竟指出了“情性”是詩歌創作的根本。
“緣情”說的首倡者是晉朝的陸機。陸機《文賦》提出,“詩緣情而綺靡”,強調詩是緣情而發。“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有情才有詩,無情便無詩,這是從詩歌寫作的角度看。“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這是從讀者對詩歌接受的角度看。詩歌鑒賞主要不在接受道德教化,而是讓自己的情感得到寄托。陸機所說的“綺靡”是指詩的審美特征,意即華美而悅人耳目。詩的特征在于美,不美就不是詩。不能給讀者以美的感受,詩就失去存在的價值。因此,美對詩來說,同樣具有本體的意義。“詩緣情”從“緣情”和“綺靡”這兩個方面闡釋了詩的發生與功能,這一命題的提出標志著詩歌本體論的進一步發展。陸機所說的“詩緣情”之“情”與《毛詩序》的“吟詠情性”的“情”有很大的不同。陸機所說的“情”主要是詩人豐富復雜的審美感情,不是“止乎禮儀”的政治化感情。“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是為自然景象所感動的情,與《毛詩序》“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所包含的感情是不同的,前者是審美的感情,后者不是。
在中國古代,詩與樂是連在一起的,詩歌的合稱正是體現了這一點。音樂是直接傳達情感的藝術,因為聲音的律動最為契合情感的律動乃至生命的律動。對此,《樂記》一書闡釋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社會生活和自然景物觸動人心,人心動而形于聲。如果賦予這種聲音以美的形式,并演奏出來,這就是樂。樂之結合于言,這就是詩。詩合于樂的節律,能吟唱,這就是詩歌。從發生學的角度看,“詩緣情”更合于詩歌誕生的自然邏輯。詩緣情與詩言志,二者既有聯系又有區別。情與志相同都是人的主體精神,孔穎達《五經正義》說:“情、志一也。”但情一般是指人對外物的感受和態度,志一般是指志向,或對某一目標的追求。前者審美感性的因素居多,后者功利的因素居多。邵雍《伊川擊壤集序》云:“懷其時則謂之志,感其物則謂之情。”由此可見,志在理性思考,情在審美感受。
“詩緣情”強調詩以抒發審美感情為本,這更符合古代詩歌的實際狀況,大大擴展和豐富了古代詩歌本體的內涵,標志著一種新的詩歌美學原則的誕生。“詩緣情”這一命題在古代詩歌歷史上,具有深遠影響。就詩歌創作而言,緣情文學日益發達。魏晉時期,陶淵明、鮑照、庾信等均以抒情作品稱著。宗白華先生說:“魏晉人生活上人格上的自然主義和個性主義,解脫了漢代儒教統治下的禮法束縛,在政治上先表現于曹操那種超道德觀念的用人標準。一般知識分子多半超脫禮法觀點,直接欣賞人格個性之美,尊重個性價值。”魯迅稱魏晉是文學的自覺時代。由晉陸機提出“詩緣情”說,絕非偶然。陸機之后的詩論家,大多都提倡“緣情”的詩學觀。唐代以降,“緣情”說更是迅猛發展,成為詩壇的主流。“緣情”說預示著詩歌的發展方向,構成了后世詩歌創作發展繁榮的巨大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