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民

2020年3月14日,鐘南山在廣州接受采訪。圖/人民視覺
如果要書寫中國的傳染病防治史,有兩個名字是永遠繞不開的。第一個是伍連德,他在1910年到1932年,指揮撲滅了在東北、上海等地暴發的肺鼠疫。
第二個,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呼吸系統疾病臨床醫學研究中心主任鐘南山。
2003年的非典疫情,鐘南山對病原的堅持、對疾病治療的探索、對真實疫情的“敢言”,讓他成為那次“沒有硝煙的戰爭”中的斗士。17年后,新冠疫情同樣是“突如其來”,讓很多人沒想到的是,84歲的鐘南山會再次“出征”。
公眾在2020年1月20日等來了鐘南山的定錘之音。這一天,他公開稱,新冠病毒可以“人傳人”,并且有醫務人員已經感染。這次發聲,再次以醫者一己之力,使公眾對疫情的緊迫和危機有了警惕、主動防護。
此后的90多天,“鐘南山”與“疫情”兩個關鍵詞,綁在一起,將17年間發生的兩次重大公眾衛生事件連接起來。
他在疫情期間兩次哭泣:第一次是在談到武漢人在“封城”期間唱國歌時,第二次是在談到武漢市中心醫院的李文亮醫生時;一次滿臉笑容,是在4月25日談到妻子時。
這三次真情流露,伴隨著中國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節奏,引發了國人的極大共鳴。
政府決策者、醫務工作者、普通公眾,似乎都在等鐘南山對疫情的研判。新冠病毒如何在人間傳播,潛伏期多長,疫情峰值何時到來,新冠肺炎有何病理特征,病死率多少,重癥患者如何治療,有哪些藥物有效果,無癥狀感染者的傳染性,病毒是否發生突變,疫苗何時能做出來,疫情是否還會二次暴發,疫情何時能夠結束,群體免疫是否可取,中國疾控系統的地位該如何界定等一系列問題,都得到鐘南山的回答,或透過媒體,或臨床實踐,或通過研究、論文發表、學術研討會。
不過,并非鐘南山所有的觀點,都被認可,尤其是對疫情發展態勢的部分判斷,推薦氫氧混合氣體吸入療法等,也受到了同業的質疑。但這沒有影響鐘南山成為公信力、透明度的代名詞。
2020年1月18日上午,正在廣州參加緊急會議的鐘南山,接到趕赴武漢的通知,要求當天抵達。下午4點半,開完會的鐘南山與助理蘇越明趕往高鐵站,在路上蘇越明聽到他喃喃說:“2003年‘非典挺過去了,沒想到,17年后又發生這么大的公共衛生事件。”
下午5時45分,G1022次車從廣州南站發車。鐘南山一行二人是無座票,列車長在餐車留了兩個座位。一上車,鐘南山便拿出電腦,查閱和整理資料。
晚上9點多,疲倦的鐘南山停下來,閉上眼睛,將頭靠在了椅背上。蘇越明偷偷拍下來,這張照片隨即迅速傳遍社交網絡。
休息十多分鐘后,鐘南山把電腦推給蘇越明,讓其記錄下對疫情的研判:新冠肺炎肯定存在“人傳人”,因為廣東已有兩個疑似病例,雖然沒有去過武漢,但還是被去過武漢的家人傳染了;要重視早發現、早隔離,一定要提醒公眾盡量別去武漢,少出門,少聚集。
一小時后,晚上10時20分,列車抵達武漢。鐘南山從車站直奔會場,與國家衛健委工作人員開會至深夜。
1月19日早上9點,鐘南山與李蘭娟等國家衛健委高級別專家組成員會合,在聽取了武漢市衛健委的疫情通報后,前往武漢市金銀潭醫院和武漢市疾控中心了解情況。
此后,繼續開會研討至下午5點,會議結束后啟程飛往北京。
當晚9點多,抵達北京。兩小時后,鐘南山到國家衛健委參加緊急會議,一直開到凌晨1點半,回酒店休息時已是1月20日的凌晨2時。
1月20日,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的一個重要節點。這一天,中國專家第一次公開宣布新冠病毒可以“人傳人”。這一天的早上6點,睡了四個小時的鐘南山,起床后根據各路信息研判疫情。7點半,鐘南山同李蘭娟受邀列席國務院常務會議。
據中國政府網消息,在有關部門和地方負責人匯報疫情的最新進展后,鐘南山被點名發言,并就如何遏制疫情擴散等提出具體建議。
下午5時,鐘南山參加了國家衛健委組織的媒體通氣會,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目前已經證實了有人傳染,是在兩個地區,一個在廣東,一個在武漢,證實有人傳染”,并證實了14名醫務人員感染病毒。
當晚9點,在接受央視連線采訪時,鐘南山再度重申了新冠病毒可“人傳人”、有醫務人員感染。連線結束后,鐘南山“有點累了”,無奈笑道“感覺腦袋都木了”。
此后100多天,鐘南山沒閑下來。甚至2月26日,在辦公室準備了一天的講座課件內容,都是“難得的清凈”;3月11日去看牙,也要在早上擠出時間,不到11點又回到辦公室,參加廣東省政府和廣東省衛健委的會談。只有3月15日的周日待在家里,“也沒閑著,忙于處理多個工作電話,回復了一批郵件”。
與17年前的非典疫情期間相比,除了年齡外,鐘南山并無二致。
17年前的非典,被稱為“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2002年12月初,一名來自廣東河源的病人,轉院到鐘南山所在的廣州呼吸病研究所,他呼吸困難、狀態垂危。鐘南山為這名住在10號病床的病人看診后,發現病人發燒不是很嚴重,其他器官沒大問題,唯獨“肺很硬”。
在使用抗生素治療后,病人好轉,可接下來,與病人密切接觸的八人出現同樣癥狀,有醫務人員,也有家屬。鐘南山意識到,這是一種傳染力很強的“特別的肺炎”。在廣州呼吸病研究所為這九名病人尋找治療方案時,廣東省中山市也出現了相同病例。
2003年1月21日晚,以鐘南山為組長的專家組奔赴中山市,搶救30名病人;第二天,專家組起草了一份中山市“不明原因肺炎”的調查報告。在這份報告中,第一次將疾病命名為“非典型肺炎”。
鐘南山接診的前述廣東河源病人,是非典疫情的第二個病例,第一個來自廣東佛山。
與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有著相似的暴發時間段,2003年1月下旬開始,廣州地區接收的非典型肺炎患者急劇增多。彼時正處農歷正月,有關疫情的各種傳聞滿天飛,媒體報道引發疫情的傳染病五花八門,從禽流感、炭疽性肺炎到腺鼠疫性肺炎都有,整個廣州市陷入恐慌之中。
2003年2月11日,鐘南山在廣東省衛生部門的記者見面會上,介紹非典型肺炎患者的發病情況,并以院士聲譽擔保“非典并不可怕,可防、可治”。從那天起,這名原本在呼吸科醫學領域享有盛名的醫生,為公眾熟知,“他敢講真話”。
在廣東非典疫情到了最嚴峻時刻,全省累計報告非典病例突破1000例,六家定點接診非典患者的醫院人滿為患,鐘南山公開說“把重癥病人都送到我這里來”。
鐘南山說的每一句話,在此后的疫情期,幾乎都能成為頭條新聞,一如17年后的新冠肺炎疫情,標題有鐘南山的新聞,點擊量就有了保證。
在非典疫情之初,曾發生過有關部門專程派人到廣州要求鐘南山“糾正錯誤的看法”。起因是一個學術問題——關于引發非典疫情的病原到底是什么?2003年2月18日,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預防控制所公布的研究結果為,“引起廣東部分地區非典型肺炎的病原基本確定為衣原體”,而鐘南山從臨床治療的難度以及傳染速度判斷,病原是病毒,不是衣原體。兩個月后,鐘南山帶領團隊公布了研究結論,“冠狀病毒的一個變種可能是非典型肺炎的真正原因”。不久,世界衛生組織(WHO)確認了該結果。
2003年4月16日WHO在日內瓦宣布,致病病毒已經找到,正式命名為SARS病毒。一個月前世衛組織已將非典型肺炎更名為嚴重急性呼吸系統綜合征(SARS)。SARS病毒和17年后引發新冠肺炎的新冠病毒,都是冠型病毒家族的成員。
在一場WHO官員與中外記者參加的發布會結束后,鐘南山迎來記者“是不是疫情已經得到控制”的追問,鐘南山答:“現在病原不知道,怎么預防不清楚,怎么治療也還沒有很好的辦法,病情還在傳染,怎么能說是控制了?我們頂多叫遏制,不叫控制!連醫護人員的防護都還沒有到位。”
發布會現場一片嘩然。此前的幾天,國家衛生部門與一些地方政府領導的公開表示是,“疫情已經得到控制”。
據新華網報道,此次發布會后的一個月內,中國有120多名中央和地方官員因為防治非典型肺炎不力而受到懲處。受處分的理由,有的是部署防治“非典”工作不力,有的是擅離職守,還有的是遲報、瞞報、漏報疫情。被免職的人員中,包括原衛生部部長張文康和原北京市市長孟學農。
在非典疫情中,鐘南山堅持信息公開是疫情防治的重中之重,他曾公開表示,“政府對疫情發展實情的信息發布越是透明,公眾就越是穩定,誠實永遠是上策。”
2009年,中國暴發了甲型H1N1流感疫情,當年11月時,有6萬多名確診病例。在第二年年初的廣東省“兩會”上,鐘南山以甲流為例,直斥某些部門存在著執行不力的現象。他曾公開質疑有關部門披露的死亡病例數。此后,衛生部門表態如實上報,公布的死亡人數突然增加。
鐘南山敢講真話的風格,一直延續到此次新冠肺炎疫情。
在鐘南山于2020年1月18日抵達武漢之前,已經有兩批專家組先后赴武漢進行調查,均沒有得出病毒“人傳人”結論。其中一名專家組成員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稱,“每到一個地方,就問有沒有醫務人員感染,但得到的答復都是‘沒有,也因此得出疫情‘可防可控的結論?!?/p>
三天后,鐘南山離開武漢赴北京匯報調查結果,當天接受央視連線時稱,該病毒“明確人傳人”,并且已經有14名醫務人員感染。這一判斷對彼時國內疫情的防控、公眾對病毒的認知與自我防控,都起到了關鍵作用。
多名武漢市醫務人員與武漢市民,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正是看到了鐘南山提到病毒可“人傳人”的新聞,才真正對疫情重視起來,開始戴起口罩。湖北省政協委員、省統計局副局長葉青對《財經》記者說,鐘南山的說法“完全就顛覆了我們的看法,大家開始很緊張了”。
鐘南山為何能說“明確人傳人”?上述專家組成員分析認為,“第一,他在廣東就已經了解到病毒的傳播鏈了。在廣東有兩個病例,沒去過武漢,但家人去了武漢后染上了新冠肺炎;第二,正因為鐘院士掌握了病毒的傳播鏈,所以他到了武漢,馬上有人跟他報告,有醫務人員感染?!?/p>
除了公開吹響新冠病毒可“人傳人”的哨聲,同樣在2020年1月20日,鐘南山在國家衛健委組織的高級別專家組記者會上表示,“我本人是很有信心,不會重復17年前的非典?!彼男判膩碜杂冢皇谴舜蝺H用兩周時間,我們就鎖定在新型冠狀病毒;二是,經過SARS,中國已經建立起一個很好的監控以及隔離的制度。
如果說三個多月前,誰都不會想到新冠肺炎疫情會在全球造成今天如此大的浩劫,鐘南山的樂觀估計與信心情有可原。但他在疫情期間,仍然有一些觀點迎來質疑。
鐘南山說“我不相信它會像17年前非典造成的社會影響以及經濟的損害”,三個月后,新冠肺炎疫情雖然在中國早已得到遏制,可對中國與全球的經濟、社會造成的損害,難以估量。
而他力推的氫氧混合吸入療法,質疑聲最大。
2020年3月3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療方案(試行第七版)》,在一般治療方案氧療措施中提到,有條件可采用氫氧混合吸入氣(氫氣/氧氣:66.6%/33.3%)治療。
此次能夠進入新冠肺炎的診療方案,據《中國新聞周刊》采訪鐘南山助手蘇越明獲悉,這一治療手段是在鐘南山的建議下加入第七版方案的。
吸氫療法原本就有爭議。支持者認為,氫氧混合吸入,可改善新冠肺炎病人呼吸道水腫、黏液甚至痰栓等癥狀,讓患者呼吸順暢;反對者認為,該療法對于呼吸道疾病、新冠肺炎患者的療效與安全性不確定,且缺乏足夠的雙盲對照試驗,證據不足。
國家藥監局國產醫療器械產品查詢顯示,目前僅有上海潓美醫療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潓美醫療”)一家公司獲批生產氫氧氣霧化機。該公司官網首頁,放著一張鐘南山的合影。
工商資料顯示,潓美醫療70%控股廣州南山氫分子醫學科技有限公司,廣州南山健康科技創新中心則持有南山氫分子科技30%股份。南山科技創新的有限合伙人周榮,同時擔任廣東省鐘南山醫學發展基金會理事長,鐘南山為該基金會名譽理事長。
公開信息顯示,2月24日,鐘南山曾在會診結束以后,馬上與氫氧氣霧化機生產廠家商討供應配送問題;并在第二天的下午4點,“研究協調全國氫氧氣霧化研究開展及設備配送的問題”。
截至記者發稿,鐘南山及其團隊并未對上述質疑回應。
“鐘院士對于疾病的治療給出建議或者參加會診,我們非常歡迎,但是不應該對于疫情的狀況、病毒的來源、疫情未來的發展,甚至什么時候能夠結束疫情發表太多言論?!?/p>
一名赴武漢援助的急診科主任告訴《財經》記者,“術業有專攻。這些應該是流行病學專家的專業所在,臨床醫生即便多權威,也只是在治療領域,說多了反而容易造成誤導?!?/p>
鐘南山未對這種質疑做過回應。不過,他在2003年接受央視《面對面》采訪時的一段話,或許可以回答今天的一部分質疑。
2003年,當被問及控制非典疫情有沒有時間表時,鐘南山回答:“我想,我只不過是一個臨床大夫。”同時提到,無法用自己單純的知識,預計什么時候能夠控制住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