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靜儀
第一眼看到張文宏,誰都很難不被他幾乎覆蓋整個眼周的黑眼圈所吸引。
這位年過半百的上海醫生實在太忙了。作為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他要查房,要關照同事;作為上海市新冠肺炎醫療救治專家組組長,他要奔波定點醫院和疾控中心,要與各地交流防控經驗;作為普通人信賴的抗疫專家,他要時時回應公眾關切,化解中國乃至海外華人的憂慮。
研討會、交流會、發布會,進病房、采訪、發言,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他的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平時就是如此,2020年冬春新冠病毒肆虐期間尤甚。“他走路特別快,一年能崴三次腳。”張文宏醫生的同事、感染科主任醫師兼急診科主任陳明泉對《財經》記者打趣道。
對于疫情期間公眾普遍關心的問題,張文宏從不缺席回應。“留學生在海外,要不要回國?你要考慮兩個問題,第一,疫情要多長時間?回來是不是決定再也不回去了?第二,如果不回來待在那里怎么辦?”“這個病沒有特效藥,最好的是多睡覺,多吃雞蛋,多喝牛奶,不出去瞎混。”
作為一線醫護人員,張文宏則“盡說大實話”。“不能欺負聽話的人。黨員上,我也上,沒有討價還價。”“醫務人員現在最缺乏的就是關心,第一是防護,第二是疲勞,第三是工作環境。如果防護跟不上,就說明沒有把醫務人員當人。”
北京姑娘鄧小云已經成了張文宏的忠實粉絲,在她眼里,張醫生“業務過硬,又通人情,在當下環境當屬萬里挑一”。
病毒肆虐時人心不定,但許多人和鄧小云一樣,堅定地相信張文宏的發言。知名作家易中天說,我最相信張文宏,因為他說實話,用實在話教給我們抗疫方法。
時事評論員曹林認為,張文宏作為代表性的專業精英個體受到大眾尊崇,這是危機中的人們讓自己獲得安全感的一種方式,是一種不可替代的心理依賴。
在這樣一個諸多生命逝去、全球陷入危機的新冠肺炎疫情時代,張文宏的存在已經超越了某一領域的專家形象,他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盡力消弭民眾和醫學知識之間的鴻溝,為普通人提供“定海神針”式的心理安慰。
他所扮演的角色,就像那句醫生群體里廣為流傳的格言所說:偶爾治愈,時常幫助,總是安慰。
張文宏徹底地“火”了。線上,無數人追看他的最新發言,他的抗疫觀點總能引發廣泛關注。線下,“華山醫院感染科厲害啊,就是張文宏教授那個醫院吧?太好了!”這是華山醫院援鄂醫療隊在武漢時常聽到的一句話。
張文宏的走紅不完全是偶然。作為感染病專家,他愛做科普,也善于做科普,因為“這個時候謠言比病毒本身更可怕,我們要每天用理性的數據和專業知識給大家解讀疫情,普及相關的知識。”
即便日日忙碌非常,張文宏擠出深夜的時間為“華山感染”微信公眾號撰寫科普文章。
從判斷中國疫情走向、分析全球新冠防控策略,到解讀無癥狀感染,他剖析現象、提出對策,系列文章迅速又準確地回應民眾關切,每篇的點擊量都超過10萬。
以3月15日發布的《張文宏:大流行狀態下的國際抗疫與中國應對——國際戰疫動態與展望(二)》一文為例,張文宏分析了歐美各國的防疫策略,也總結了中國經驗的貢獻。在被讀者廣泛評價為“理性”“中肯”之余,文章共獲得8.6億閱讀量,文中提出的“疫情在今年夏天結束基本已經不可能”的觀點也登上當日微博熱搜榜單。

2020年4月17日,由上海華山醫院副院長馬昕率領的273名支援武漢醫療隊隊員和感染科主任張文宏教授率領的17名支援上海市公共衛生臨床中心醫務人員回到醫院。醫院在紅十字會老樓前的草坪上為他們舉行了歡迎表彰大會。圖為張文宏(右二)與馬昕擁抱。圖/中新
張文宏獲得如此大的關注的秘訣是,這位連續九年中國排名第一感染科的主任,不僅專業知識過硬,更能深入淺出。“復工就是防火防盜防同事,把同事防住了,一切就防住了”“當你覺得很悶,病毒也被你悶死了”。
平日與普通人距離較遠的醫學精英張文宏,也能通過接地氣的言論與人拉近關系。他自曝其短,自己辦過健身卡,結果一年就去了兩三次;后來換了家健身房,沒幾天老板卷錢跑路了。空閑的時候,他喜歡躺著看無腦連續劇,越不用動腦的越好,比如《羋月傳》。
這位感染科醫生極具感染力,就像關注“華山感染”公眾號時收到的那句問候:一旦關注,長期感染,無法治愈。
盡管成了名副其實的“網紅”,他在接受《環球人物》采訪時自認只是普通人:我這種性格的人其實挺多,與其說很特別,不如說很普通,但出現在鏡頭上,大家就覺得很親切。
人紅是非多,隨著疫情整體的好轉,圍繞張文宏的爭議也多了起來。4月初,一則“張文宏年收入184萬,含工資、學科帶頭人收入、稿費等三方面”的消息悄然流傳,引發外界對他收入過高的一些批評,張文宏本人辟謠稱:外界對我財產和家庭隱私的一些傳說均為謠言,我們醫院不實行年薪制,做科研也不屬于營利行為。
而張文宏4月15日發表的“不許吃粥”言論更被部分人貼上了“崇洋媚外”的標簽。張文宏提出,在疫情期間孩子一定要吃高營養、高蛋白的東西,例如牛奶、雞蛋,不許吃粥。因為違背“吃粥”這一傳統飲食習慣,他的專業意見與公眾輿論產生激烈碰撞。
鄧小云有點擔心,“希望輿論不要把他架起來,然而主任如此聰明,估計不需要我們操心。”
“醫生要有與大眾溝通的能力、傳播醫學知識的能力,更需要有講真話的勇氣。”作為導師,著名感染病學專家翁心華對張文宏在本次疫情中的表現打滿分,他對上觀新聞記者說,“我們華山感染科的傳統就是講真話,做真實的醫生。講真話,不是嘩眾取寵說大話,而是要基于專業主義與科學精神。”
張文宏在哪里都是“定海神針”: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他是值得信任的專家;對于同事和病人來說,他則是操碎了心的“張爸”。
科室主任張文宏關心同事。“對普通人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他不希望輿論用“高尚”綁架醫護人員,不提倡加班加點;而除了醫生,他呼吁人們更要關心“我們的護理姐妹們”,統稱為醫護人員的醫生和護士一樣重要和偉大。
感染科同事、副主任醫師邵凌云說:“三十來歲就是張爸,他樣樣都要關照好,連一起坐車誰先下誰后下,都要管到位。”
“我就一個鄉下人跑到上海,讀完書留下來工作而已”,來自浙江溫州的小鎮青年張文宏經歷過艱難的日子,他不希望自己成為領導后讓下屬再經歷一次。
他也受到過前輩的關懷,于是他更懂得善待年資低、權力小的人。由于感染科醫生收入不高,張文宏30歲出頭、博士畢業不久時想要改行,導師翁心華理解他的難處,只覺得可惜,“很多事情你只要熬過最艱苦的時候,以后總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再堅持一兩年,如果我們科的環境還是這樣,你再考慮。”最終,張文宏留了下來,一留就是20多年。
薪火相傳,如今張文宏也已經桃李芬芳。學生劉其會回憶道,張文宏時時鞭策大家要努力,“20歲到30歲是一生中最具有創造力的時期,醫學生及青年醫師務必要珍惜在這段時間積累的臨床和科研能力,才能厚積薄發”,“腳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
而在曾經的病人傅蔚岡眼里,張文宏是位對病人負責的醫生。
幾年前,傅蔚岡因為在體檢中發現幾項肝功能指標偏高,前去醫院就診。在第一家醫院,醫生為他做過一次檢查后,開出干擾素作為治療藥物。“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很多醫生喜歡開藥”,傅蔚岡決定再去其他醫院尋求專業意見。
而在華山醫院感染科,張文宏判斷,盡管指標偏高,但患者身體沒有其他反應,那就在可接受范圍內,建議他多休息,三個月以后再復查。“他什么藥也沒開,也沒做檢查。”傅蔚岡對《財經》記者回憶道。
此后,傅蔚岡謹遵醫囑,好好休息,“每天只上半天班”,過了三個月再回華山醫院,他的指標恢復正常。
“我將牢記盡管醫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但是醫生本人對病人的愛心、同情心及理解,有時比外科的手術刀和藥物還重要。”像所有醫生一樣,張文宏曾對《希波克拉底誓言》宣誓,他更是身體力行地實踐著。
華山醫院感染科年門診量超過14萬人次,且是聞名全國的疑難感染病會診中心,張文宏看過的病人不計其數,給他送錦旗的也不少,他留下一幅:我只是你們工作中的匆匆過客,而你們是我的人生轉折。
抗擊新冠肺炎疫情不是張文宏第一次與烈性傳染病正面作戰。
2013年,上海出現多起不明原因肺炎患者,一開始大家以為是“非典”卷土重來,檢測后發現是全新病毒新型禽流感H7N9。張文宏所在的華山醫院不僅收治了一位76歲的患者,他本人還走訪了上海其他H7N9重癥患者,守在防控第一線,并于2016年獲得國家防控H7N9先進個人的稱號。
那時張文宏就顯現出自己通俗與專業兼備的科普實力:我看了這么多病人,50%左右的老先生、老太太喜歡去買活雞,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價格低,二是覺得食物新鮮。但是在禽流感高發季節,這種習慣是不可取的,市民盡量不要去接觸活禽,須知買活雞有風險。
當2003年“非典”來襲、2014年埃博拉病毒肆虐,張文宏也都不曾缺席。他坦言,感染科的崗位艱苦也危險,但必須要有人去做,因為這不僅關系到一個病人、一家醫院,還關系到一個城市、甚至一個國家。
除了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他長期關注結核病和乙肝防治。在抗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他也不忘老本行,借3月24日世界防治結核病日之機,他專程科普了一次結核病的發病和防治機制,希望喚醒公眾重視。
這個舊名“肺癆”的傳染病曾奪去不少中國人的性命,如今根據中國疾控中心的數據,每年結核病發病人數約為86萬,嚴重程度仍然不可小覷。而張文宏在結核病的防治、發病機制和快速診斷方面已取得一系列的成果。他的191篇研究成果有至少2909次引用,這位博士畢業于復旦大學、曾在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從事博士后研究的學者已是世界傳染病領域的知名專家。
至于乙肝,那是個“一直與人類糾纏的頑固分子”,他積極優化臨床治療方案,希望實現真正的全面臨床治愈,畢竟“作為感染病臨床醫生,都有一個夢想,就是突破困擾人類數千年的乙肝壁壘”。
就像是偵探福爾摩斯要抓住一切細微線索來破案,張文宏享受與病毒作戰的刺激感與成就感。他說,從來沒有兩個患者的病情是重復的,每天都有各種新的挑戰。一旦疾病被控制、被攻克,這對社會來說是保障國家的公共衛生,對患者來說是生命的延續,醫生在解決這些挑戰的過程中會獲得強大的職業榮譽感,會覺得為患者服務很值得。
“醫院曾經想讓他再往上當領導,但他拒絕了,他只想把感染科弄弄好,只求手里的病人健康,當領導不是他的追求。”同事陳明泉向《財經》記者透露。
人類社會很美好,但是傳染病的危險一直存在。張文宏覺得自己是個焦慮的人,“不做這個事,我晚上就睡不著”。他的自我評價是:歲月這么靜好,就一定有人在負重前行。誰在負重前行?就是我這樣的人。
而他的愿望,正是希望早點結束疫情,然后默默走開,繼續投入到他擅長也熱愛的醫學研究中去。
應受訪者要求,鄧小云為化名,《財經》記者李皙寅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