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焱
4月底,疫情全球肆虐的腳步并未放緩。
全球近三分之一的新冠肺炎病例發生在美國,共計超過100萬。美國有超過6萬人死于新冠病毒,死亡人數是排名第二的意大利的兩倍多。世界銀行表示,在抗擊全球貧困方面取得的進展有可能被新型冠狀病毒大流行逆轉。這場疫情迫使全世界千百萬人失業。世界銀行因此表示,全球貧困率將自1988年以來首次上升。
隨著疫情蔓延,一些國家開始重新審視為降低成本形成的供應鏈,尤其是醫療器材的供應鏈,在這場疫情中表現出的脆弱;個別聲音認為疫情應該加快美中間的脫鉤。對于這些議題,從中美關系到全球化再到世界秩序,從疫情到美國大選和移民政策,從供應鏈到貿易政策到政治互信,美國前副國務卿、世界銀行前行長羅伯特·佐利克是全球少有的幾個高屋建瓴者。
佐利克非常豐富的政治生涯和從政經驗包括,在2001年出任美國貿易談判代表,參與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談判。大約15年以前,他在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發表了題為“中國將走向何方:從成員到責任”(Whither China:From Membership to Responsibility)的講話。那次講話的緣起是此前他與前國務委員戴秉國進行的美中21世紀首次戰略對話。佐利克回顧說,在那之前的30年里,來自兩黨的多位總統一直在盡力把一個貧窮且在經濟上受到孤立的中國融入到由美國設計、主導的國際體系中去。中國領導人和勤勞的中國人民已經取得了令人驚嘆的現代化成就,而這樣的成就是在既有的國際體系中取得的。中國從一個隱士般的國度登上了國際舞臺,成為全球事務的重要參與者。
在中美關系上,因為他的善意和富有建設性,現在他已成為美國少數派代表。
4月28日《財經》記者采訪佐利克時,他指出,在1930年前后,我們曾嘗試過經濟民族主義、封閉主義,它助長了大蕭條和二戰。
在佐利克看來,全球化并沒有失敗,但它是脆弱的。但將生產鏈等從中國轉移走,最起碼也是困難重重、代價高昂的事。顯然,閉關自守不符合美國或美國民眾的利益。走這條路只會加劇而非減輕當前的危機。
世界各國會越來越多地轉向封閉的經濟政策,這些政策不利于中國的發展。跨國公司和國家毫無疑問都會調整其供應鏈。出于彈性和靈活性的考慮,會讓它們改變有關存貨和庫存的想法
《財經》:在疫情考驗面前,有些發達經濟體被認為有強大的治理能力和設備完善的醫療保健系統,中國的長處和不足是什么?你最大的關切是什么?
佐利克:中國同其他國家一樣,用了一定的時間才意識到新冠病毒的危害。考慮到中國的集中統一的政治體制,武漢的地方官員不愿報告壞消息,更糟糕的是,他們訓戒了一些醫生和試圖暴露問題的人。在意識到疫情的危險后,中國迅速采取了其他國家政府難以仿效的控制措施。
就能接觸到的報道來看,在最初出現失誤后,中國在控制新冠病毒方面做得很好。但與其他國家一樣,中國現在也面臨后續疫情的沖擊,在應對疫情對經濟復蘇造成的傷害。無論中外,承認我們面臨巨大的不確定性很重要。我們甚至無法信心十足地對2020年余下的時間進行預測,更不用說未來幾年會如何了。
話雖如此,中國資源豐富——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更像發達經濟體,當中國有擔當時,它有解決問題和未知的手段。中國有技能、有資源、有能干的人,我的觀察是,中國前行的一個關鍵挑戰是做到信息透明和誠實,用更貼近中國的比喻就是鄧小平說的摸著石頭過河——那是一個邏輯系統,需要信息和反饋。因此,透明不僅對北京和各省省會有重要意義,對中國的醫學專家和科學家、公眾和外界都很重要。
此外,透明度和開放性對吸取經驗教訓也很重要。隨著時間流逝,所有國家都會意識到它們需要吸取經驗教訓,因為大流行病很可能再次發生。因此,所有國家和地區都應在經驗教訓前保持謙遜。
中國面臨的一個風險,也是各國普遍要面對的風險:世界各國會越來越多地轉向封閉的經濟政策,這些政策不利于中國的發展。跨國公司和國家毫無疑問都會調整其供應鏈。出于彈性和靈活性的考慮,會讓它們改變有關存貨和庫存的想法。但最大的政策難題在于,它們是在有凝聚力的國際體系框架下?還是分裂成國家封閉體?
《財經》:這更多的是外交風險還是經濟方面的風險?
佐利克:都有。當這種大流行病、金融危機或“9·11”這樣重大恐怖襲擊發生時,漣漪效應四處蔓延,從漣漪變成波浪。顯然現在公共衛生危機高懸,在吸取預期干預的經驗教訓時,公共衛生問題是否會合并成一個巨大的經濟問題?它取決于經濟復蘇的起伏或和緩,但無論經濟以何種方式復蘇,一旦融入政治問題就會變得更為棘手。各國政府將被迫選擇是國際合作還是自我封閉……所有一切彼此相聯。

佐利克。
《財經》:這就涉及到公共部門的角色,很多國家為應對疫情祭出了大規模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支持。美國和歐洲國家實施了程度、范圍不一的“封城”乃至“封國”措施。在重大沖擊下,如何衡量公共部門的角色?
佐利克:我們面對的是來自外部的健康威脅,需要公共行動。國家和政府的作用毫無疑問至關重要。無論是否引入法規,公共部門從經驗中反省一直都會非常重要。在中國,需要嚴禁“野生動物濕貨市場”或類似的野生動物交易。
說起公共回應,不同層級的政府各司其職也很重要。在美國就要區分聯邦政府、州政府、市政府等的不同權限;中國的中央政府,各省、市、農村地區等各有不同的職責。比如在集中領導的前提下,地方官員是否不愿分享壞消息或自認為其無權采取行動?因此,公共部門和政府毫無疑問會成為依托,同時也會受到嚴格審視,其有效性就是一個問題。在美國有關這方面的辯論很多。
但也必須小心,不能無期限地、過分夸大政府的角色。美國的私營部門是國家中長期韌性和適應能力的關鍵。私營部門不僅指那些做買賣的企業,像蓋茨基金會(Gates Foundation)和其他一些大學等機構也在其中,它們在研制疫苗和快速生產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在中國也大體如此。公民社會中,公民形成的網絡通常是自愿的,其承諾的力量是社會凝聚力的關鍵。
現在全球都靠私營部門進行疫苗和藥物的研發、技術的使用和數據應用。我對中國的建議是,至少從外部世界看來,中國似乎非常傾向于把國有企業作為政策工具。這可以理解,因為國有企業便于直接指揮;中國的私營部門是生產創新和更高績效的關鍵。有中國朋友提到,武漢抗疫初期依靠省里途徑獲取物資而走了些彎路。有時候可能要問阿里巴巴的物流系統好使,還是那些坐在辦公室里的官僚建起的后勤系統更好使?
我提到私營部門和社會的觀點并非要弱化國家和政府的作用,而只是想擴大它的外沿。像你提到,當國家受到威脅時——無論是醫療物資供應、貿易還是其他,各國會試圖豎起邊境障礙物或加強保護。因此,我敦促各國和國際社會采取健康的應對措施。無論是大流行病、氣候變化、海洋問題、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網絡數據安全等問題,它們都需要跨越各國國境以外的解決方案,需要在學術上吸引私人作為跨國參與者介入其中。因此,我傾向于看到網絡體系的反應而不是上下層級的響應。
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全球供應鏈和國際貿易的性質已然發生了變化。變化早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之前就已開始,疫情只會令這一變化加速
《財經》:你剛才提到供應鏈。隨著疫情傳播,各主要經濟體都受到了極大影響,全球供應鏈的運作是否從此改變路徑?
佐利克:首先要認識到,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全球供應鏈和國際貿易的性質已然發生了變化。變化早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之前就已開始,疫情只會令這一變化加速。
從1990年到2008年,全球貿易增長的速度大約是全球GDP增速的兩倍。從2008年開始,全球貿易的增長速度實際上低于全球GDP的增長速度,部分原因是貿易保護主義、各種壁壘,但它們不是全部原因。
其次,分解貿易數據會發現,貨物貿易的增速有所下降,但自2007年以來,跨境服務貿易增長速度比貨物貿易增速高60%。雖然估算方法不同,但服務業大約占全球貿易額的20%。但若把無形資產、數字產品以及各種相互關聯的貿易交易放在一起,則服務業幾乎達到全球貿易額的一半。因此,制造業貿易放緩,服務業貿易卻在增長。
另外各區域間差異巨大。東亞是變化發生的關鍵部分,這里集中了汽車、計算機和電子產品元件等,而東亞格局發生的變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中國經濟增長的變化。
中國發展出更多的國內供應鏈,它試著在價值鏈中不斷向上發展,正朝著更有分量的消費端發展。上世紀90年代,中國進口的大部分商品都是大宗商品。現在中國早已超越了將進口原材料組裝成最終產品的階段。另一個因素是,價值鏈中基于勞動力成本套利的貿易在下降,換句話說,價值鏈的知識密集程度越來越高,更多地依賴于高技能的勞動力。
最后,技術也在發生變化。最明顯的是增材制造(3D打印)發展。20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全球供應鏈是跨越多個國家/地區的一大批特定的產品和裝配生產線。3D打印不同,它生產的通常是現場定制的小批量產品,技術在不斷更新變化。
話雖如此,不確定性也是如此之多。比如我看到的有關3D打印效果最早研究之一涉及助聽器。助聽器體積很小,重量很輕,但助聽器行業使用3D打印實際上促進了貿易,因為它降低了成本提高了質量。有趣的是,丹麥、瑞士和新加坡這三個主要助聽器生產國一直占據主導。也許比助聽器更重的產品會有不同。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技術正在改變價值鏈,它越來越多地依賴跨境數據流和數字平臺。
至少在我看來,國際治理體系和其規則并未能跟上步伐,與時俱進。2001年至2005年初,我擔任美國貿易談判代表時就推動在WTO談判之外進行自由貿易協定,以利用自由貿易協定在較小的國家群體中推進規則和監管水平,換成在160多個國家間做同樣的事、讓所有人都同意就很難。當時的想法是,從10多個國家/地區的合作開始,然后向其他國家擴展。
疫情大流行最大的挑戰是,下至企業、上到國家明確意識到這個挑戰并適應這個挑戰。換句話說,不能只依賴一個國家或一個供應商,必須多樣化,在供應鏈中實現更大的靈活性和適應性,在庫存上也有意識地多做工作。這些都是要與時俱進。
但若因此就選擇封閉起來自給自足,結果將是破壞性的。中國自給自足的歷史很長。現在,中國已有30多年沒再用這個概念了,局勢緊張時,可能自力更生的愿望會變得更強烈,從國家安全的角度這個想法可能很好,但從生產率的角度來看就不好了。
美國也一樣。如果單純強調不能依靠其他國家提供醫療用品,不如讓貨源渠道多樣化更有意義。昨晚我和一家大科技公司負責人通話,他們比較幸運,不完全依賴于中國的供應商,也有墨西哥的供應商,但隨著新冠病毒在墨西哥傳播,他們擔心墨西哥的供應問題。因此,毫無疑問與時俱進是必要的,問題是要不斷自我調適,還是重新依賴成本高昂的自給自足。
《財經》:封閉經濟在歷史上也是被證偽了。
佐利克:上世紀30年代很多國家試圖依靠封閉經濟,但效果并不理想。美國那時全球貿易順差,25%的失業率,通過封閉經濟把資源和企業投入到低效率的努力中,代價很高。同時為特殊利益集團打開了一扇門,每個利益集團都會找到需要特殊保護的理由。它提高了供應品價格,增加了成本降低了競爭力,另外,封閉經濟對美國的出口行業也非常不利。
《財經》:中國未來在整個全球供應鏈上還像今天一樣舉足輕重嗎?
佐利克:首先,中國自身經濟將會發生轉變。中國正在建立自己國內的供應鏈,需要繼續促進國內消費——十多年來政府一直試圖說服大眾不能靠過去持續了二三十年的出口來促增長,這些將是中國內部的變化,它將帶來更高的服務業和其他國內消費占比。
其次,中國對于其對零部件的依賴也會變得敏感,尤其是當西方國家或其他國家打算實施出口管制的話。
第三,作為其他供應鏈組件生產國,中國在疫情前已經受到了影響,一些變化在疫情后也會發生。此前有些企業把業務從中國轉移到越南等國家,這里面有貿易保護主義的原因,也有資源基礎多樣化的考慮。我對中國的建議是,一些變化無論如何都會發生。中國的經濟體量龐大,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變革,中國將成為變革的源頭,疫情將導致變化加速來臨,或為變化提供多重誘因。
很難說變化將如何呈現,它取決于全球是否經濟復蘇。或者某些削弱復蘇的力量,如保護主義會帶來不同的結果。有些取決于政府政策。我不贊成美國、中國、歐洲或其他任何國家采用封閉經濟。中國是一個如何利用貿易體系使數億人擺脫貧困的成功故事,我希望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也能做到這一點。
現在確實很難預測,因為它既是公共衛生危機又附加著經濟挑戰,應對的選擇又會在國家內部和國家間產生政治影響。各國政府都在吸取經驗教訓,厘清民眾健康和經濟復蘇的順序。而且還有很多的未知,比如疫情是否一波接一波?研發疫苗、治療方法、免疫性等等,這些都讓人無法現在對未來進行預測。
摩擦如何導致誤判總是很難預測。這種破裂更多地體現在緊張局勢加劇、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放緩等方面,這使得處理其他問題變得更難
《財經》:是的,很多科學家認為疫情還只是處于初期,你擔心的下行風險是什么?
佐利克:就下行風險而言,我擔心的是:適度的復蘇,失業率下降隨后卡在一個比較高的水平,本來脆弱的復蘇挫折不斷,政府有壓力去抵消人民的苦難,人們失去信心。信心對經濟復蘇至關重要,對政治體系的支持也很重要。當人們感到恐懼害怕時,傾向于把自己的問題歸咎于他人,這就強化了封閉經濟的危險。有時,人們非常恐懼時會尋求簡單但往往是錯誤的解決方案。因此我一直認為,主要經濟體求同存異去理順合作之路,中國、美國和歐盟等其他國家對此尤其肩負責任,這就回到了我關于透明和開放性的觀點。對于新冠病毒,共享信息、理解信息和獲取更好的數據可以建立信心。
這很難,在2008年金融危機或其他類似事件中,比如1989年前后我在美國國務院和國務卿貝克一起工作,那時候冷戰終結,很多人被時代大潮攪得昏頭轉向,但我們非常建設性地利用了歷史契機。我認為,必須要有方向感,建立反饋循環,誠實,評估錯誤。認識到所有這些,如果大國間規劃出促進共同利益的方式,世界才能變得更好。相信會有一些困難時期,但實際上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美中如何采取行動。
開誠布公,我不喜歡美國的一些政策。我認為中美在國際體系中的責任更大,它們同時須照顧好本國公眾。
《財經》: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預計今年全球經濟將萎縮3%,衰退程度遠超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引發的經濟下滑,為上世紀30年代大蕭條以來最糟糕的全球經濟衰退。大蕭條與二戰緊密相關。
佐利克:摩擦如何導致誤判總是很難預測。這種破裂更多地體現在緊張局勢加劇、貿易保護主義和經濟放緩等方面,這使得處理其他問題變得更難。比如朝鮮領導人的不確定性,美國、韓國和中國在此問題上的合作非常重要,我舉朝鮮的例子是要說明無論是石油價格崩潰,還是氣候變化等,總有人趁火打劫,人們對網絡的依賴程度很高,總有各種欺詐活動。所以盡管各國有各國的想法和看法,但如果選擇共同努力解決問題的話,大家的境況都會好很多。
《財經》:疫情及其后果將如何重塑全球化?
佐利克:全球化是一個現實,而不是一個選項。 因此它不是想開就開、想關就關。大流行病、經濟衰退、氣候變化或移民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都是全球的現實。全球化的模式已然改變,并將繼續改變。就像前面我談到的貿易網絡的性質,貿易網絡在疫情前已然變化,技術變革也將影響全球化的表現形式。這也重審了國家和公眾必須決定是封閉式的自給自足,還是不斷調適自身。如果各國承認其共同利益,后者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挑戰是,不同政府和國家感到恐懼和不確定就試圖回撤,但局限在自己的邊界內無法解決問題的本質。
《財經》:如果疫情及其后果會帶來新常態,全球的新常態是什么?
佐利克:如果回歸歷史,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有了國際經濟秩序和政治秩序,美國在新秩序的建立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中國直到上世紀70年代一直在此國際秩序之外,隨后中國開始積極參與到這個國際秩序之中。隨著蘇聯解體和冷戰結束,這一國際秩序也在不斷變化適應,始終在變化的過程中——我的意思是,不要覺得這個國際秩序帶來的利好理所當然。
回想起來,我提到過中國應在國際體系中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在某種程度上我試圖向美國和中國大眾表達的是,中國已從該體系中受益。到2005年時,中國已被納入世界衛生組織(WHO)、IMF、世界銀行、聯合國安理會等等,加入到各種國際條約之中。
美國政策的重點不應僅強調融入國際體系的形式,還應該強調融入國際體系的規范。最令人驚訝的是,特朗普政府期間美國退出了一些國際機構,過去美國試圖用這些機構施加影響力——圍繞于此的辯論涉及世衛組織、世貿組織等等。問題是,這些有70年歷史的國際機構體系能進行建設性地調適嗎?現在的現實是并沒有朝那個方向發展。
在我看來,中國采取了雙軌路線:一軌是在國際機構架框下展開工作并試圖推進中國的利益和價值觀。這不足為奇,各國都如此。
另一軌是中國歷史熟稔的朝貢體系。在某種程度上“一帶一路”是其象征:中國為其他國家帶來利益,其他國家須給予中國一定的尊崇和敬重,更不要批評中國的政治體制。我無法對此進行預測,但能提供另一個歷史的類比:如果運行了70年的國際體系崩潰,那時的世界看起來可能更像1900年的世界:一系列世界大國俄羅斯、日本、崛起的美國、英國、德國和法國群雄并立,互相角力。
2020年的世界群雄包括美國、中國、印度,經濟意義上的歐盟——在安全議題上歐盟角色尚不清楚,試圖找到自己位置的英國,試圖在美中之間找到關系定位的日本,盡管問題纏身但憑借其龐大的地理區域、安全能力和能源資源而施加影響的俄羅斯。這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既然有70年歷史的國際體系效率較低,它可能意味著中小國家最終不得不落入大國勢力范圍之內,存在各種引爆點。這是一個歷史參考點來提醒人們,不要放棄當前的國際體系。
目前我們所處的環境是,國際體系里就沒有多少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
《財經》:有觀點認為中美關系處于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的低點。在當前的國際體系下,中美關系的走向如何?
佐利克:在當前的國際體系下,美中關系越來越充滿爭議和尖酸刻薄,恐怕在2020年美國大選中它也會有增無減。中方無論是官方還是大眾都敵意漸濃,可能會導致摩擦和危險。在美國,有人認為過去美國和中國的合作是失敗的,針對這種觀點我指出,他們大錯而特錯,從核不擴散到貿易再到金融、環境問題都可以駁斥這個觀點,我不是說一切靜好,差異是存在的。但因中美關系不那么平順就直接得出結論中美合作失敗,那是誤導,實際上中美合作為美國、中國和世界帶來了很多好處。在個人層面上,我試圖為美國辯論中打開一些空間,這樣在2020年大選之后,美國新政府有更大的空間來適應在國際體系中與中國合作的現實。在中國方面,如果中國以透明和開放的方式做回應,并繼續努力尋找合作的解決方案,事情就會變得更容易。
《財經》:你的聲音現在屬于少數派。
佐利克:是的,不過我發表我的觀點時,有批評的聲音也有贊同的聲音。我試圖引發人們思考并進行辯論。隨著時間的流逝,要應對國際大流行病、氣候變化、核擴散以及與伊朗或朝鮮打交道,或者其他主題,若中美處于對峙狀態則困難重重,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中美永遠要在所有事情上達成共識,涉及到知識產權政策或強制性技術轉讓政策、南中國海問題或中國香港等問題,可能分歧很多,但重要的是理解,即使看法有分歧,仍然可以共同完成很多工作。
舉例說,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前幾十年中,美國商界對美中關系非常支持。后來由于缺乏互惠、侵犯知識產權和其他原因,美國商界開始感到沮喪而變得消極。但我相信,美國商界的一些人覺得美國對中國的對抗有些過火。因此,前不久我受美國中國商會邀請在他們年會上給約800人發表講話——很多與會者是在中國開展業務的美國公司的人士。我的演講贏得了他們的起立鼓掌——我開玩笑說他們是急于在晚餐后回家,但現實是他們期望有人發出這樣的聲音。
有時,中國在不同領域可能反應過度,但我試圖在這些問題上找到平衡。有趣的是,民調數據有不確定,因為它不會顯示問題的張力,但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Chicago Council on Global Affairs)指出,美國千禧一代和年輕的美國人實際上更認同我的觀點。這并不奇怪,因為他們才更了解世界緊密相聯,更了解處理氣候變化等話題的復雜性。
問題是,盡管在過去的幾年中對華言論和辯論變得更加尖銳,美國大眾其實對中國也不那么敵對,但共和黨試圖改變敘事環境,部分是因為特朗普,部分是因為國會。
不幸的是,在今年的美國選舉中特朗普總統會繼續指責中國,因為他需要轉移責任。一些共和黨人也會添油加醋。民主黨總統競選人拜登和民主黨人當然不想看起來在對中國軟弱,他們的回應也不會友善。但在美國的體系中,不同的聲音還是可以為中美關系的辯論做出貢獻,人們可能不完全同意某個意見,但可能愿意進行深入考慮。在我的職業生涯中,無論在美國國務院、做貿易談判代表,還是在世界銀行工作,這些經歷讓我相信,需要務實并取得成果,涓涓細流匯成大海。
《財經》:如果特朗普連任,中美關系何去何從?
佐利克:很難說。如果特朗普連任,他要在第二個任期考慮作為總統的遺產,算計美中關系緊張對他是利是弊,一味強硬也有后果。他和中國的貿易協定專注于買買買,而不關注規則,所以算不上好協議,但他想要讓它看起來像很成功的樣子。很難預測他連任下的中美關系,我都無法預測特朗普下周要做什么,更不要說他決定去完成某個歷史性的轉變。
在特朗普政府上臺之初我就對一些中國同事說過,不要以為看明白了他——他們認為他是個自負的商人,只想著做生意,照顧他的家人。我提醒他們,不要被表面誤導,他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政客。他四處違反規則,部分原因是希望以此向他的執政之基、選民來彰顯自己的真實性。比如在墨西哥建墻和反移民的問題上,他永遠不會放棄,因為他需要向他的政治選民表明他咬定青山不放松。坦率地說,我認為他極力避免的是國外戰爭和沖突:他想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撤軍,不想在任何地方卷入戰爭,因為他認為這些戰爭代價高昂且無休無止。說真的,他需要與前任有所不同——因此,他的前任從不與朝鮮打交道,他就直接聯系金正恩;假設奧巴馬未與伊朗打交道,他改變立場的可能性很大。因此,理解特朗普很重要的一點是,在他的思想中,一定要同他的執政之基所代表的相一致,證明他與其他政治人物不同。我認為他永遠不能完全解決在貿易上存在的問題,因為那不過是他死活都要顯示他與其他美國總統不同的一部分。
《財經》:你說到中國應在國際體系中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中國成為或接近成為這樣的利益攸關方了嗎?
佐利克:在成為國際體系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上,我認為中國采取了兩條道路。一種是嘗試從國際體系內部進行某種程度的改變,另一種是創建替代體系,但創建替代體系,無論用朝貢方式還是其他的想法,最終都關隘重重。但是目前,我們所處的環境是,國際體系里就沒有多少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
當然我敦促各方奉行做負責任的利益攸關者,如你所說,我的觀點變成了少數派。最后我想說,政治學家可以討論和辯論所有這些術語。但在現實世界中,更有實際操作意義的步驟是,協同工作,共同研發出疫苗并徹底祛除疫情,幫助全球復蘇,這一點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