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思往事

李銜夏

我有過寂寞的鄉村生活

他死了，于是有了接下來的這個故事，我希望可以用一種松弛、平和、舒朗的方式來講述我所知道的關于他的一切。他的結局是板上釘釘的，我的工作仿佛是把大家邀請到這個人的葬禮上，告訴大家他是怎么死的，生前經歷過什么。也許葬禮還沒結束就有人急著要走了，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沒來得及記住，有鑒于此，我決定將他命名為G。故事的開頭也是明確的，無非就是我和他發生交集之始。這就牽扯到了我，因此很有必要先來介紹一下我在認識他之前的一些情況。我叫李紅兵，寫這個故事時32歲，認識G時22歲，可謂十年生死兩茫茫。當時我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夢想是大學畢業后開啟流浪生涯，到每個地方干兩三個月以前沒有干過的工作就離開，積攢豐富廣博的社會閱歷，邊打工邊寫作，在海子臥軌的25歲年齡到來前端出一部長篇小說，以告慰自己經歷過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到大四時，我已經干過十幾份兼職或實習工作，認識G就是兼職的緣故。我看到一則兼職啟事，說是招募若干名大學生到香港與當地自閉癥中學生開展為期三天的聯誼活動并提供志愿服務，沒有兼職補貼，也不收車費、食宿費，兩者抵扣。我從來沒有出過境，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開闊眼界的機會，于是爽脆報名了。G就是活動的組織者，跟他一起組織的還有K。K是女的，長得比較鮮嫩，一頭齊腮短發烏黑潤澤，白皙的臉上泛著零星淡淡的雀斑，身材相當窈窕。我第一次見K時還以為她是報名參加活動的大學生，看到她主動操持活動事務又覺得她應該是活動方招募的志愿者或者是G的助手，后來才知道K比G還大上兩歲，兩人都已三十出頭，這加深了我對一句話的認識：男人的口袋和女人的臉蛋是會騙人的。G偏肥偏矮，但走路噔噔噔噔的，很有干勁，剃一個大光頭，頭皮上透著地中海暗礁的輪廓。像很多禿頂的男人一樣，G也在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以昭示自己的毛發功能依然強大。他戴一副窄窄的黑框眼鏡，洋溢著年輕感和書卷氣。領子沒有放下來，而是豎立著，圍裹住本就短促的脖子，給人一種特有的不羈和叛逆的感覺。嗓音尖利而沙啞，像是女人唱歌時走了音。右手總是像老年人一樣托轉著兩個小球，細看會發現一個是太陽儀、一個是月球儀，大小一樣。G不可一世地說，我是把日月玩弄于股掌之中。那次聯誼志愿活動下來，G展現出來的形象是隨和、民主、文明、平等，尊重每一個人。尤其是文明這一點，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不論在內地還是在香港，G都不亂扔垃圾、不闖紅燈、不講臟話。我覺得接觸他肯定對我的寫作非常有幫助，因此當G邀請我到他的公司當實習生時我是樂意的，而且也改變計劃準備長干。G對我說，他通過舉辦一些活動來物色好的實習生，如果做得好還可以轉為正式員工甚至合伙人。他說他最看重一個人三方面的表現：正直善良、積極進取、富有才華，而這三點居然奇跡般地聚合在了我一個人身上，因此他很希望我可以過去幫他。

我在G和K合伙的里思公司干了一年半之久。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

溫柔的部分

我剛加入里思公司時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它是干嘛的。性質屬于教育咨詢公司，又代理銷售一些農產品、手工制品;舉辦很多活動，但多數都不收費;承接亂七八糟的項目，林林總總可謂天馬行空，不清楚它是怎么盈利的。G神采飛揚地介紹道，里思是一家社會企業，社會企業不是社會上的企業這么簡單，社會企業是一個專屬名詞，是當前世界上的一種先進的企業運營模式，簡單來說，就是半盈利半公益，一邊盈利一邊公益，先盈利后公益，盈利了必公益，把企業的社會價值擺到最突出的位置上。我追問道，這跟教育又有什么關系？G自信滿滿道，社會企業也分很多種經營范圍，我們主攻的是教育，但我們做的教育跟一般的教育不一樣，里思做的是世界教育，就是把先進文明文化理念傳播普及到廣大群眾那里，從而促進全社會思想道德提升發展。G繼續口若懸河，像我們組織去香港關愛自閉癥青少年既是在做公益又是在向大學生傳播公益的理念;我們銷售的農產品、手工制品都是有機原材料做的，這本身就是在提倡有機理念，而這些商品直接來自貧困地區的農民，沒有了中間商，我們給農民的收購價會高很多，這就增加了農民的收入，達到扶貧的效果。聽得我云里霧里。里思公司只有三個人，G、K、我。我在心里嘀咕，你就別天真地指望把自己的夢想安到我頭上了，我只是來獵奇的，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擠掉我腦袋里的文學夢。

我是大四下學期進里思當實習生的，拿到畢業證當天晚上就轉了正。轉正后沒多久我就后悔了，因為我收到了省電視臺編劇崗位的錄取通知書，這距離我遞交簡歷和面試已經過去將近三個月，當時對方說是一周內沒有接到通知就是不錄用。這個崗位對我寫作事業的推動不言而喻，但沒辦法，我已經跟G簽訂勞動合同了，當然這不是關鍵，而是我很難拉下臉來放棄自己的誠信。我只好安慰自己，寫作是一個人的孤獨事業，只要自己擁有足夠的才華。在簽訂勞動合同時，還發生過一個不愉快的小插曲。之前G就多次說過，我的靦腆內斂讓他看到曾經的自己，想起了自己變成如今的口齒伶俐所經歷的漫長而痛苦的鍛煉，有意愿也有信心做我的社會領路人，讓我少走彎路。在當實習生兩個月后的一天，G說晚上下班后請我吃飯，我們在一家別致清幽的小餐館促膝暢談了三個多小時，談了理想、談了興趣、談了對世界的看法。G說你現在拿的是實習生的工資，我個人是很希望現在就給你轉正工資的，你太優秀了，完全符合我的期望，但現行法律法規規定，你沒拿到畢業證之前只能當實習生，公司的規章制度又擺在這里，必須一視同仁，即便是我制定的，我也不能自己去打破啊，希望你理解。我一陣感動，說沒關系的，我家里雖然不富有，但也沒到缺錢的地步，還是等正式轉正吧。G說，轉正后你對薪金的期望是多少？我說，我選擇里思是沖著學習來的，你按公司情況給吧。G說我們尊重你，還是你說個數吧。我說公司定吧。G說還是你說吧。我說只要不低于市場價就行，否則我也很難面對家人、同事，畢竟是第一份工作嘛，這個價是代表我的身價的。G終于說，好吧，來之前我已經跟K商量過了，準備給你兩千五，不知你意下如何？我說很好了，沒問題。G說這個價不會比你的其他同學低吧？當時的我倒是坦誠，說我有個室友找到的工作是月薪一千八，你給的這個數讓我很有面子了，謝謝肯定。我們接著聊了很多，從這個話題劃開去，最遠聊到了法國。G自學過法語，夢想有一天能在塞納河左岸開一家小酒吧。巴黎是世界浪漫之都，G要做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可等到簽訂合同那天，一切都變了，勞動合同上的數字變成了一千八。G說了一下公司的困難，然后說本來還給不到這個數，但他堅持要我的月薪不低于其他同學。緊接著談話就轉向了，說為什么一簽就是三年，是對我的高度認可。我真正在意的是月薪，實際上G如果一開始就跟我說標準是一千八，我完全可以接受，但他先說了兩千五，是聽到我說一千八后，就順勢降到了一千八，我感覺自己像是被騙了一樣。G有個特點，話匣子一拉開就會信馬由韁，滔滔不絕，無邊無際。他后來說了什么我完全聽不進去，整個過程中我都是渾渾噩噩的，腦子里只有兩個數字：兩千五、一千八。我居然迷迷糊糊地把合同給簽了。當晚我整宿都失眠，感覺全身都在發燙，皮膚周邊的空氣都悶熱悶熱的。凌晨三點鐘我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電腦寫了一封長達五千字的郵件，回顧了我進入里思后的點點滴滴，我和G之間亦師亦友的情感，還有公司平等、尊重的企業文化，我所理解的先進理念。最后寫道，我不至于說兩千五月薪就支出兩千五的才華，一千八的月薪就提供一千八的能力，我還是會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去學習、去感悟，我已經在里思做了半年的實習生，準備轉正后再做一年，辭職去專職寫作。之前說好兩千五時，我規劃干個兩三年，存點錢以用于專職寫作時的坐食山空，但現在一千八，剛夠日常生活所需，反正我是存不了錢了，還不如早點沖擊自己的夢想。點擊發送時天已蒙蒙亮，似乎我一閉眼，鬧鈴就響了。我依然正常上班，不動聲息地敲擊鍵盤，但密切留意著G的反應。我聽到他很輕很輕地嗷了一下，黑框眼鏡向電腦屏幕湊近了一厘米，知道他已經看到了郵件。我保持端正的坐姿，卻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聲，我像一只挖空的海螺，紋絲不動，卻藏著一片大海的磅礴之音。一直等到傍晚臨下班才收到G再次促膝長談的邀請。還是同一個小餐館，還是同一張小桌子，只是兩個人坐的方向互換了。G在說了一通公司創業之路的艱難后，說他也深知承諾的重要性，他把郵件發給K看了，兩人達成了共識，愿意想辦法保證我的兩千五月薪，希望我可以在里思開開心心工作，暢快淋漓地揮灑才華。我說了聲謝謝。G接著說，關于期限問題，還是希望我至少干個兩年，當然是越長越歡迎。在這件事上，G最終還是守住了承諾，所以我對里思精神的基本判斷仍然沒有變，不歡很快過去了。

每當厭倦的情緒來臨

我在里思最早的工作是策劃，第一個正式項目是電影沙龍。我非常喜歡電影，大一大二時瘋狂看電影，平均一周看十部，除了恐怖片之外，什么類型都看。我還買來一些電影學院的教材自學，又摸索著學會了剪輯軟件。大三時用節衣縮食摳出來的五千塊錢買了一臺數碼攝像機，自編自導自攝自剪了一部74分鐘的獨立電影，演員全是毫無表演經驗的同學。G知道我拍過電影，說每個人都是一座有待發掘的礦山，你這一點是個很好的資源，一定要好好開發。我突然想到了，我們可以做一個電影沙龍。“突然想到了”這個前綴語是G的口頭禪。G這突然想到的電影沙龍，好像已經有了醞釀多年的方案，一張嘴就傾瀉出萬水千山、萬紫千紅來，什么每周一期，每期十到二十人，每人收取低廉的公益性質的十元觀影金，每期沙龍分成兩部分，上半部分是看電影，下半部分是交流觀影感受。一套一套的。我都用心記著，并把它們轉化成方案式的文字。場地就選在一家叫作尋路的機構里。這個機構的老板據說是某大型門戶網站老板當年創業起步階段的合作伙伴，后來網站壯大了，一些合作伙伴的資源和能力跟不上發展了，就被安置了出來。網站大老板有的是錢，撥出專項經費養著這批人。尋路算是這家門戶網站的分支機構，主要是給線上驢友們提供線下實體交流活動機會的平臺，場地又大又漂亮，只要有好的活動，可以申請免費使用，知道的人還不多，很多時候都是里思包場。場地解決了，選片也不是問題，我肚子里隨便抖落一下，一年都夠用了，諸如《美麗人生》《肖申克的救贖》《海上鋼琴師》這些又藝術又大眾的電影。接下來最關鍵的問題是招募觀影者。G非常注重對活動參與者資料的收集整理，認為這些人可以源源不斷地納入里思的潛在客戶資源庫，以后的項目和活動都可以用上。但畢竟公司小、資源少、宣傳渠道匱乏，電影沙龍很多時候都只有不到十個人參與。G揚言說，即便只有一個人來，也要堅持播放完影片。這種情況還真出現過兩三次，只有一兩個人，看完電影要很痛苦地抉擇還搞不搞下半場的交流。看完就散場吧，電影沙龍就名不副實了，得跟那一兩個觀影者解釋半天;繼續交流吧，談起來也很尷尬。

這個電影沙龍大概辦了十來期吧，就辦不下去了。我自然是打心底歡迎，因為電影沙龍總是晚上舉辦，相當于我得加班到晚上十點十一點，不辦了反而省事。

我緊扣世界教育這個大概念，構思了一個新項目，叫作模擬盲人。我在方案中寫道，說教不是好的教育，讓人切身去體驗和感悟才是，里思的教育歸根結底是導人向善，模擬盲人游戲就是讓健全人體驗無光環境的艱難，從而設身處地地理解盲人的痛苦，發自內心希望通過公益活動關注盲人、幫助盲人。G閱后大悅，笑稱自己沒看錯人，不無夸張地說道，你對世界教育的理解已經不在我之下。大有欣慰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驕傲。正巧一家大型招聘網站公司準備跟里思合作，讓策劃一個好玩、新鮮、有教育意義的員工拓展活動，G苦于沒有好的點子，恰好可以用上這個項目。本來，里思是這家招聘網站的客戶，在該網站發布招聘廣告，憑借G強大的公關能力，把對方公司變成里思的客戶，收的錢夠在該網站發布好幾年信息了。模擬盲人，說白了就是讓參與者遮住雙眼，在完全看不見的情況下，完成諸如尋路、傳物、找人等游戲任務。那家招聘網站公司對整個模擬盲人活動的效果非常滿意，但出了個小插曲，敲定合作細節后雙方需要簽訂協議，里思簽名蓋章后快遞給那家招聘網站公司，我當時還專門問了一下G，是我們先給錢還是到付？G眼珠子滴溜一轉，他們大把錢，到付吧。事后對方公司負責跟我業務對接的主管直接打電話過來質問，是你們跟我們合作，我們是出錢的客戶，你們怎么辦事的，十塊錢都舍不得出，至于窮到這個地步嗎，有沒有一點誠意啊？要是真不想合作，咱們就拉倒！我只好耐心解釋說，是公司收發員的工作疏忽，實在抱歉，回頭一定狠狠訓斥他一番，那十塊錢快遞費我們從項目收款那里扣除吧。后半句是在G眼神授權下補充的，至于前半句提到的收發員誕生于我作為小說家的虛構本領，里思當時仍然只有三個人。對方仍然不消氣，說這個小錢我們已經出了，就不用你們再填補了，別說我們是大公司不計較，實話說這錢還是我自個兒掏腰包付的，這是我們應有的大氣。我這里強調的是原則和誠意問題，希望在后續的合作過程中你們公司要承擔好應盡的職責，服務好我們公司的員工。掛斷電話，我向同時在場的G和K如實反饋了對方的意見，K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以后啊，跟錢有關的事情你就跟我說。他呀，腦子里只有天馬行空的概念和想法，出門不帶錢，管錢不靠譜。G賠笑道，對對對，錢的事都問她，她是咱們公司的財務大臣。那次活動過后，招聘網站公司再沒讓里思策劃和舉辦活動。

就會有一陣風為我解脫

畢業后，沒有學生公寓可住了，我搬進了一家小區，有物業管理，相對安全。我后來住過城中村，那都是經濟狀況使然，但剛畢業那會兒沒這個概念，死活不愿意住城中村——大學兼職時迫不得已進去過幾次，惡心到想吐。料想不到的是后來真住進去了，生活得還挺歡。只要你把周邊的人都當作陌生人，別人就會把你當作透明人，那些殺戮、邪惡、骯臟、陰暗、淫亂、紛雜等等，一切都與你無關。當地的土規定，十層以上的住宅樓才必須建電梯，因此附近一帶多是九層的矮樓。樓雖然不高，但由于這一片住宅群是建在一座小山崗上的，我第一次租住的房屋是在頂樓，望開去，景觀非常開闊、壯美。陽臺下面是主干大馬路，車水馬龍，地面行走的密密麻麻的人就像一撮撮的螞蟻。房子是三室兩廳，由一對不知道是情侶還是夫妻的男女轉租出其中的另外兩間給我和一個從未與我交談過一句話的男人。我的寢室緊挨著那對男女的主臥，深夜時經常會聽到一些令人血脈僨張、面紅耳赤的聲音。兩個廳基本不用，大家吃飯、看電視都是在各自房間里。房子最大的問題有兩個，第一個是每天要徒步上下九層樓，下樓還算輕松，上樓則總要提前在心里給自己打氣鼓勁。我習慣在拉開底層大鐵門后，深吸幾口氣，一鼓作氣沖上去，右手會一下一下用力撐扶柄，給身體助勁。狀態好的時候，我可以一口氣沖到七層，狀態差的時候，則只能到四五層。緩下來后就是邊喘氣邊爬樓。工作日中午我一般在里思打盹，這就省了一個上下。我盡量控制每天只上下一次，每次登樓前總要駐足搜想很久，看有沒有忘記做的事、忘記買的物品。有幾次口渴但忘記買礦泉水，燒水又來不及降溫，直接拿嘴對著水龍頭就是一輪猛灌，氯氣和水管銹質的腥味讓我感覺到靈魂正在被侵蝕。第二個問題更為嚴重。南方的夏天特別炎熱、漫長，由于是頂樓，天臺又沒有隔熱層，白天曬進墻中心的熱量到了晚上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整個房間仿佛一座滾燙的高爐。這是老樓房，電路老化嚴重，夏天壓力尤其大，經常跳閘斷電。因此小區規定每戶最多安裝一臺空調，而我住的那套房子，安裝空調的資格自然是那對男女專屬的。下班后打開房間，熱浪撲臉，風扇吹來的風都是燙的，晚上哪怕是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仍然很難入睡，即便因為過度疲憊而入夢，也經常凌晨三四點鐘被熱醒。《神雕俠侶》古墓派有一張寒玉床，能持續釋放涼氣，而我的床正好相反，是持續釋放熱力，好像一邊睡覺一邊有個武林高手在給我發力傳功。我經常會產生一些飄飄然的幻覺，后來被我寫進了小說里。實在熬不住，我買來一臺空調風扇。個中原理很簡單，就是在出風口噴灑水霧，水汽落在皮膚上，快速吸收熱量，達到瞬間的涼意。優點是低碳環保，兩三個小時加一次水即可，缺點是持續力不足，空氣實在太熱，水霧一下子就蒸發干凈了，涼意馬上消失。南方是沒有冬天的，秋天是夏天的延續，冬天只相當于北方的秋天。好容易熬過了農歷秋天，炎熱的噩夢總算告一段落，我也逍遙了三四個月。其間帶過女孩子上樓，其中就包括Y，估計給對方的印象好不到哪里去。那段日子我感覺很孤獨，一斤一斤地購買成功學和心靈雞湯類的書籍。世界這個詞在我的靈魂深處發酵，當時我腦海里經常會浮現魯迅先生的一句詩：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在我的理解里，孤獨反而能使內心連通宇宙萬物，一滴水可以映照無邊的天地，一個人可以含納完整的世界。我，足不出戶，只要足夠開闊和自由，就可以稱得上是一名世界的公民。

春節過后馬上是梅雨天氣，新的夏天很快就要來了，我只好著手物色其他出租屋。權衡性價比后，我搬進了城中村。

至少我不那么無知

后來我才知道，G對所謂世界的概念如此執著，其實是跟他的軍人夢息息相關的。他給我看過他那張五歲時的照片，身后是大海和軍艦，不難看出是照相館那種繪制的背景。G身著水兵服，藍色與白色的搭配，就像海水托起浪花，軍帽后面的飄帶落在肩上，輕盈而又安穩。他微仰著頭目視前方，炯炯有神，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來。G說他是因為那套漂亮的水兵服而立志當兵的，不當別的兵，只當水兵。當了水兵，他就可以天天穿著水兵服，迎著海風威嚴站立，布料里洋溢著好聞的鹽腥味。他要登上軍艦，跨越海峽，收復臺灣;他要到寬廣無邊的大海遨游磨礪，去與天地戰斗。G的老家是在入海口的一座小縣城里，縣內百姓多有海洋夢想，青年參軍的熱情非常高，因此競爭也非常大，各項入伍條件抓得很嚴，甚至存在過嚴的情況。G從小視力不好，第一年應征入伍敗在了眼睛上。當年物資匱乏，物品采取統一計劃統一設計統一配置。他聽說附近一大片區總共只有五張視力表，第二年他跑了三個縣的十幾家醫院診所，找齊了五張視力表，全抄錄了一遍，然后死記硬背下來，修煉到只要看到一張視力表的前幾行，就能立馬判斷出是哪張視力表，從而推演出最下面幾行某個符號的指向。但第二年他還是沒過，原因不明。他專門去信征兵辦咨詢情況，回復大概意思就是公平競爭、擇優錄用。他的家鄉多的是船廠，他打小就利用課余時間在船廠當學徒、干零活，苦練了一身長距離游泳本領，萬一進了軍隊，可以做個修艦工。但現實是當不了兵，考大學又無興趣，索性背起行囊，到省會闖蕩。進入社會后，他的眼界逐漸開闊了。從小買賣做起，一直干到外貿公司副總經理的位置。沒多久他跟一個朋友跳了出來，創辦了一家純公益機構。他為社會服務的態度是很明確很堅定的，但合作伙伴受不住這種無了期的只投入、零產出的創業，最終選擇了撤資散伙。G選擇獨立撐起創業的擔子，后來又接觸到社會企業的理念，半盈利半公益的主旨一下子打動了久經生活經濟苦熬的G，決定轉變發展方向和運營模式。K是G在開展純公益工作時認識的，他費盡口舌說服了K。當時K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了，K非常關心教育事業和相關問題，G就把公司定位為對世界理念的傳播教育。于是，兩人合作創辦了里思。關于G和世界理念的關系還有一個不能不說的情況，雖然G年輕時學習一直不好，但他卻非常積極地自學外語，在幾乎零基礎的情況下，把英語學到能與外國人口頭交談、書信往來，法語也學到能基本口語交流。他曾多次勸導我學習外語，眼珠子閃著理想的光芒。語言啊，是一個人的通行證，懂得越多門語言，就能在越多樣的社會環境下生存，就能接觸到越多的知識資訊，人就不至于局限，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我當然認可他說的，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從小嘴笨，又或許是對漢語愛得太深，大學畢業時英語四級都沒通過。幸虧我們那一屆教育改革，英語四級不納入學士學位評定標準范疇。G的水兵夢其實一直沒有泯滅，他學好外語就是要到世界的舞臺去搏擊風浪。當然這個風浪不一定是大海的，也可以是社會的、生活的、命運的。后來G真的出國了，他專門避開英語國家，去了非洲的一些法語國家。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一定是認為說英語的人太多了，只有去法語國家謀求生存和發展，才能凸顯他的能力和與眾不同。據說G就死在了非洲的某個法語國家里，名字不長，但都是拗口字，我沒記住。我姑且認為，他死在了世界上。

你看我怎樣把清貧的

日子過到底

我進里思實習沒多久，就來了個新的實習生，叫A。A很快就要從華中地區一所重點大學畢業，早早拿到了另一座大城市一家本土跨國公司的offer，為了來這邊陪妹妹一段時間，在網上看到了里思招募實習生的廣告，前來應聘。他是學市場營銷的，但英語口語非常了得，能跟外國人流利溝通，未來的公司準備把他派到迪拜開拓新市場，可謂前途無量，來里思算是小試牛刀。G一直想把英語沙龍搞起來，A正是合適的干將。G還有個朋友叫T，是個瘦瘦高高的帥哥，英語也是了得，在外企工作，偶爾也會來客串客串。A也喜歡電影，經常到我主持的電影沙龍來湊人數。我英文太爛，有充足的理由不禮尚往來。

A在里思實習了不到兩個月就離開了，G接過來主持了兩期英語沙龍，但G的口語不足以碾壓參加沙龍的人，形成不了聚合力，最終草草收場。后來我從G和K的閑談中聽到了兩則A的情況，一是他果然被公司派去迪拜工作了，說在那邊開奔馳、寶馬都是被人鄙視的節奏;二是他跟香港的女友完婚了。大家一番感嘆。我之前看過A女友的照片，非常漂亮。K的姐姐嫁到了香港，所以K對此的感慨特別深刻。K和G去香港辦事和參加活動為了省下住宿費，經常寄住在她姐姐家里，我都住過一次。香港寸土寸金，能打個地鋪算很不錯了;要是換了去住酒店，床頭很可能就是靠著馬桶。G的聯想能力非常強悍，他已經想到A娶了香港女友，馬上可以成為合法的香港永久居民，憑借在迪拜的收入，不用幾年就能在香港買房了。在香港買房是什么概念啊，聽G說到這里，我和K都是一陣咋舌。G的評價非常高，他說A年紀輕輕就實現了他奮斗多年的世界夢想。在A身上，我第一次感到現實的骨感。有些人就是這樣子，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生命交匯和重合很短暫，但對另一個人的影響卻非常巨大、深遠。比如A那無時無刻的不可一世的笑容，每次看到，我都會想到兩個人的名字，拿破侖、希特勒。盡管我并沒有見識過這兩個人的笑，但內心有個聲音告訴我，A跟這兩個人是同一類人。A走后，G跟我說想多招一些實習生，說招過不少大學生，不是過于高傲就是能力太差，他比較認可我所在的那所農業院校，認為普遍能力較好又踏實肯干。于是我把系主任的聯系方式給了G，當時我們那一屆大四的學生已經基本有了實習單位，G就讓我們系主任推薦一批大三學生，于是一下子呼啦來了二十個我的學弟學妹。

過了沒多久的某天，G突然宣布一個決定，他強調這個決定已經提前與K商量并達成了一致意見，換言之，我是唯一的宣布對象。G說，里思要改變發展模式，過去我們過分強調要一邊賺錢一邊公益，努力打造一些捆綁式的項目，其實這是不符合國情實際的。從今天開始，里思將先賺錢后公益，這跟世界教育的理念不矛盾，而且仍然符合社會企業的運營標準。這樣一來，我們賺錢的手段就放開了，日后可以開展的公益事項也拓寬了，里思的成功將指日可待。說最后一句豪言時，G的眼神是耀武揚威的。緊接著，K就通報了里思與一個掛靠在北京某知名大學的少兒科學教育類品牌合作的情況。聽了K一大圈云里霧里的話，我大概明白了情況，即里思簽下了該全國性項目的本地區代理權。我已經習慣了后知后覺，因為G曾經說過，他早年創業過于輕信他人，把自己掌握的資源統統分享給合作伙伴，導致被對方挖墻腳，一無所有。G認為人脈是第一資源，幾乎所有對外聯絡溝通都是他和K完成。我當時自然也沒多想。里思簽下的這個少兒科學教育項目，簡單來說就是通過教搭樂高積木來培養小孩子的科學思維。這個少兒教育品牌還有語數外的項目，這是G最想簽的，跟主課掛鉤的教育是最受歡迎的，但代理費太高了，光轉讓費就要一百萬元，里思的營業執照上寫的注冊資本才五十萬元。說到這個注冊資本還有個笑話，語出我的一個來里思實習的學妹。之前G招了二十個農大實習生，說好是每人每月五百元。一個說話比較直接的學妹當著大家的面說，二十人、五百元，這一個月就花去了一萬元了，這可是注冊資本的五十分之一啦。G之前還嫌系主任推薦得太少，一言驚醒夢中人，他慢慢轉了話術，說五百元不是白拿的，要看工作成效和業績。最終據我了解，大多數只給了一兩百，只有兩個特別拔尖的，給全了五百，男的叫H，女的叫Z，G是有意想招他倆為正式員工的。G始終沒有透露這個科學課程的轉讓費，我估計不超過二十萬元。由于不是義務教育的必修學科，開拓市場的難度不言自明，而且這種全國性的品牌是很聰明的，當一個地區還是空白的時候，代理費是很低，當代理公司千辛萬苦把市場做起來，它就會大幅度提高續簽費和每年的代理費，甚至轉而跟其他更有實力的公司合作，把原來的代理公司一腳踢飛。里思只簽了三年的代理，結局是意料之中的。這些都是后話，當務之急是招聘教師并送去北京培訓。我學的是行政管理專業，又考過人力資源證，所以招人的工作主要交給我。我設計的面試問題都比較奇怪、刁鉆，比如應聘者是坐公交車來的，我會讓對方數出盡可能多的該條線路公交車的站點名稱，這是考察一個人的觀察力、記憶力。比如讓應聘者說出自己身上一個最滿意的器官或部位，并具體描述它的美好，等等。我向G解釋時會結合世界教育的理念，說面試也是一種教育。面試一百個人，也許只能招到一個人，但我的問題能夠同時讓沒被錄取的九十九個人記住里思，并且開闊他們的眼界，發散他們的思維，達到教育的目標。G對此表示激賞。經過近一個月的招聘，最終錄用了兩個女性，M和Y。M已經三十出頭了，比較胖，面試滴水不漏，我把她推薦給了G和K復試，他們都比較認可。但我也提出了我的意見，一個已經三十歲的女人，對薪資要求只到一千八，面試看不出問題恰恰就是最大的問題，因為有一種人叫做面霸。G說總部組織的培訓就要開始了，來不及找其他人了，先送她去看看吧。我說送去了培訓，基本就定下她了。G說她還是很優秀的，問了一些天馬行空的問題，她能招架住很不容易。后來，M把G氣得吐血，幾次沖動到想立馬解聘M，好容易才被K勸住。從這件事開始，G和K高度信任我看人的眼光，招聘工作完全交給我負責，最終定奪也以我的意見為準。而Y則是G和K非常滿意的，后來也得到了學生和家長的一致認可，很多M班里的學生都要求轉到Y門下。那些學生還只是幼兒園或者剛上小學的孩子，就知道挑老師，可見兩人的差距。K曾經多次跟我說，紅兵啊，你以后招人就按照Y的標準來招。我只好苦笑，可遇而不可求啊。G也公開調侃過Y，說如果還喜歡女人，一定會鍥而不舍、死皮賴臉地追求她。少兒科學教育項目幫助里思實現了盈利，業務逐漸上了軌道，開班數不斷增加，我后來還招了R老師和L老師，都很不錯。L老師到位后，G就解聘了M，距離M的一年合同期還差三個月，精打細算的G寧可支付一筆違約金。但解聘M后沒多久，G和K就發生了矛盾，我至今不知何故，反正里思自此走向了分崩離析。

從中體會到快樂

M和Y培訓回來后，少年科學家項目正式開始招生。G聯系了幾家學校和圖書館，舉辦了近十場宣講課，由外形靚麗、口齒伶俐的Y主講，最終招到19名學生，M帶9人，Y帶10人，周六周日上午各上三小時課程。為了保證授課質量，G、K和我要輪流駐課監督，打分評價。我自然更喜歡聽Y的課，她跟我同齡，長相甜美，容顏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上幾歲，表達清晰靈活，親和力強，連續聽三小時一點也不累。M就不行，整個課程雜亂無章，經常要通過糊弄學生來彌補錯漏，別說我不忍耳聆，就是那些只有五六歲的孩子也會在課堂上大吼大叫，言辭對抗，歸根結底是她無法令學生服氣、尊重。我最受不了她的裝扮，又胖又高，像塊大石頭，卻還扎個純情的馬尾。每次評M的課我都要帶本書去看，在她的課堂上我讀完了《荷馬史詩》《戰爭與和平》《平凡的世界》等十幾本大部頭。評課三人組事后會討論情況，由于M是G堅持要留下來的，一開始他不免會有所袒護，用一些客觀原因來搪塞，后來他自己也氣毛了，自認跌破眼鏡，在我和K面前怨聲唉唉、罵聲咧咧。G為此搗騰出來一個授課績效制度，說白了就是評課成績與工資掛鉤。Y的工資提了好幾百，Y提的幅度約等于M扣的，本來想著以此逼退M，但M似乎完全不受影響，像寄生蟲一樣抓住一個生命體就不放了。里思進入了G和M的戰爭時代，兩人唇槍舌戰過好幾回。G在理性的狀態下是很溫文爾雅的，過馬路一定走斑馬線或人行天橋，嚴格遵照紅綠燈指示通行。但他本質上是個容易被人激怒的人，一急就會面紅耳赤。有次他被M氣到大罵說你再這樣我鐵定把你開掉！M也不愧是能夠應付我的面試問題的人，反應極其機敏，說你敢辭我，我就敢立馬懷孕給你看！勞動法規對孕婦有明確保護，用人單位是不得辭退孕婦的。M的潛臺詞是，如果她懷孕了，就要白吃G十個月的糧餉。據我所知，M一直單身，但從她的言辭來看，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的，所以我們大家都不得不信，G也只好啞巴吃黃連。那年春節前，里思組織了一次員工旅游，到香港學習公益策劃和公平貿易，連實習生H和Z都去了，G卻專門讓M留守公司，明說是值班，實則是通過行動來表達不滿。M卻自得其樂，Y后來私下跟我說，M趁其他人出差的間隙，獨自報了個團去泡溫泉。我想象著一身肥肉勒著緊緊的泳衣，一跑就是天搖地動、山崩地裂。那次去香港，在南丫島住了兩晚，一間兩層的大屋子里，一樓是客廳，旁邊放著一張一米五的雙人床，閣樓只有一半大小，就是一排睡覺的草席。K找她姐姐去了。Y、H、Z早早上了閣樓。G洗完澡就躺在了一樓的雙人床上，對最后一個洗完澡的我說：這里還有位，就別上去擠了吧，夜里上廁所還要下來，多不方便啊。我內心發毛得不行，但臉上還是盡可能保持松弛的微笑，說我從小就有睡閣樓的夢想，這回肯定不能錯過，還是上去擠擠吧，擠擠更親密、擠擠更健康。閣樓上，H和Z分別貼著左右兩邊的墻睡，Y挨著Z睡，留給我的位置是Y和H之間的空隙。我的身體盡量靠近H睡，但心卻不由自主地被Y扯過去了，其實我跟Y之間的距離超過了一個手臂。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偷偷看了她幾眼，她的臉被長發遮擋住。我背過身去，但似乎具有透視的超能力，仍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臉。當然我看到的是我記憶里的她的臉，記憶的逼真度可以追趕上現實，這令我驚嘆不已。那兩晚我都睡不好，渾身發熱滾燙，像是夏天住在九樓頂層的出租屋里。我直接忽略了旁邊的另外兩個人，感覺自己跟Y同床共寢了兩個晚上。

不知從何時起，G和K之外的人開始喊我導演，或許因為我拍了部讓很多人打瞌睡的小電影吧，不過他們都沒有看過。我特別喜歡Y喊我導演，雙眼會彎成兩道月牙，感覺她就是一名靚麗而敬業的女明星。

早出晚歸的習慣

G時常感嘆自己錯過了兩個創業的大時代。上世紀九十年代整個中國都翻涌著商海的浪潮，G卻在為自己的海軍英雄夢白用功，過著看似充實實則渾渾噩噩的生活。二十一世紀初，中國互聯網公司進入春秋時代，群雄逐鹿，G卻在為基本溫飽煎熬奮斗，沒有第一桶金，燒不起錢。他最風光的一段日子是在外貿公司打拼的那幾年，但入行已經晚了，早在美國次貸危機爆發之前，整個出口行業已經暗流涌動、風雨飄搖，大企業對小公司的排擠日趨白熱化。G見好就收，轉戰世界教育創業。G曾向我介紹世界的理念，說世界是一種精神境界。G總是以那兩位先哲的精神勉勵和慰藉自己——蘇格拉底是個為真理而被處死的人;第歐根尼則像是苦行僧，一生貧賤漂泊，住在一只木桶里。他說亞歷山大大帝是第歐根尼的超級粉絲，曾問他需要什么幫助。第歐根尼回答說希望他滾一邊去，別擋住太陽。亞歷山大大帝后來對人說如果他不是亞歷山大，愿意做第歐根尼。他認為世界上真正自由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亞歷山大，一個是第歐根尼。亞歷山大大帝雄才大略，他的軍隊統一希臘、橫掃中東、占領埃及、蕩平波斯、打到印度，建立了當時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國家。

但是G暫時只能做一個亞歷山大的傀儡。我是進入里思超過半年后才從G和K的言談中猜出了一些端倪——里思真正的老板是K。自從G之前那個合作伙伴撤離后，里思已經只剩下一個空殼，全賴K注資了五十萬才得以繼續維持。K低調且害怕風險，所以法人代表和總經理依舊由G擔任，對外聲稱K是財務總監。K的父親是退役軍官，我見過一面，開著一輛龐大的吉普車，皮衣加牛仔褲，威風凜凜。K父只生了兩個女兒，也許是感嘆自己的英雄壯志無人繼承，就給兩個女兒取了男性化的名字。我猜想是K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才讓公司的人用字母來指代。K對新生事物擁有強烈的好奇心，說話比較直接，沒有女人的扭扭捏捏。比如大家一起吃西瓜，她一般不吃，有人問她，她就直接說女人受不了太涼，會痛經的。她還曾經當著公司所有人的面說，我兒子各方面都好，但我最不滿意的一點是他的腦袋長得像我老公，又扁又窄，要是像紅兵那樣的巨頭就好了，頭大的人聰明。她也毫不避諱地說他老公是她的初戀，至于她是不是他的初戀就無從探究了。她說他們十幾歲就在一起了，她很珍惜這段馬拉松式的愛情，他們的婚姻很幸福，他也很疼愛她，唯一的不足是他沒什么上進心，腦子比較笨，光知道蠻干，這輩子注定是沒前途的。

汶川地震發生在中午兩點多，當時我們都在上班，即便遠在沿海城市，仍然能感覺到大樓搖晃，后來才在網上了解到災情嚴重。G很想沖到四川幫忙救災的，但路費和食宿費是一筆不菲的成本，于是就改成向災區捐獻物資。G說不想捐太普通的東西，錢不多，如果捐太普通的東西，放在救災物資里簡直就是滄海一粟。我靈機一動，說要不捐辣椒吧，花錢不多，堆起來可觀度高。四川人民好辣，救災重建首先要吃飯，吃飯就少不了辣椒，辣椒可以鼓舞川人的士氣！G眼前一亮，但K覺得有點奇葩。最終決定捐獻一批衛生棉，理由是災區女性需要尊嚴，K說女人有了尊嚴，男人自然有尊嚴。我還不懂女性生理構造，自然覺得這個更加奇葩，只是忍著沒說。總體來看，G和K合伙創業還是比較互補合拍的，G天馬行空，K理性實際;G本質上內向羞澀但在生活中歷練得八面玲瓏;K本質上外向爽朗但在生活中磨礪得低調平和。

撿起來還會像鋤頭那樣順手

進里思的選擇是沒錯的，G讓我看到了很多邊緣化的東西，開闊了我作為作家的視野。某天他突然跟我說，周末帶你去一個地方，探望一群漢森病康復者。我用表情打了個問號，漢森病？G微微笑道，你有空自己百度一下就知道了。我并沒有太在意，手頭正好在忙工作，就擱下了。到了周五晚上，躺在九樓的高空上看書，G發來短信，提醒我第二天早上集中出發的時間地點，我才突然想起這樁事。打開電腦搜索了一下，靈魂像被一個大鑼罩住，砰的一聲巨響，整個人已經分不清是驚醒還是嚇暈，陷于混沌的狀態。原來漢森病就是麻風病！網上的圖片令我不忍直視，滿身雞皮疙瘩：半張臉坍塌下來、皮膚像是融化的水漿、扭曲變形的手腳、不僅眼瞎連眼窩都抹平了……這可是傳染病啊，去探望慰問麻風病人合適嗎！這是我當時的第一想法。后來看到網上有的說麻風病已經有特效藥，一經發現，立馬可以遏制，徹底治愈，只要及時醫治，不會留下后遺癥。我不禁想，說是能治愈，并沒有說能預防，萬一患病了發現不及時呢！我很想給G發個短信說有事不去了，短信編寫了五六遍，每遍都是編完了準備發送時又一鍵刪除。G自己能夠去而且叫上我，肯定認為這是安全的。網上也這么說。G經常說做公益要有奉獻精神，這都不敢去奉獻，別的還會去奉獻嗎？腦海里立馬浮現G的面孔，他嚴肅地指責我，李紅兵，你是不是男人！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著的，反正身體一直在發熱，似乎房間里的空氣比炎夏時還要沸騰，感覺剛一睡著天就亮了。

后來我在決定向Y表白的那個晚上要比這次更加熾烈，那是迄今為止我人生中的巔峰。我跟Y走近是在春節，盡管當時我們各自身處老家，物理距離是最遠的時候。單身漢多的是時間，除夕那晚我很早就上了床，但爆竹和煙花的聲響此起彼伏，孤獨的感覺驟然突襲。反正也睡不著，我就充分發揮作家的文采和幽默，編寫了一條很長很長的賀年短信。耳畔傳來集中爆發的炸裂聲音，我知道時光的腳步邁入了新的一年，第一時間摁下群發按鈕。發了幾百條，馬上回復的只有寥寥數條，其他人估計是入夢了或者忙于慶賀。回復的人里，基本都是轉發段子手的大眾化短信，或者簡單四個字：新年快樂。Y的回復則比較具象別致，這么晚還沒睡哦，在干嘛呢？我回了一句，在跟黑夜作戰。Y馬上回道，我也是。當時我看著這三個字發了好久的呆，這個短句似乎毫無實質內容又意蘊豐富，我猶豫要不要回復什么。她終于又發來一條很長的短信，大概意思是這是她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春節，回到老家，雖然熱鬧依然，但總覺得人情關系已經物是人非，所有親戚朋友都在打探她的工資水平，并跟自己知道的一些人物對比，到后來連她父母都開始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她討厭這種感覺。我只好安慰她，并拿自己作對比，而且適度地夸大自己的悲慘遭遇，做她的墊背。那晚我們聊了很久，短信突然沒頭沒尾地斷了，第二天她才回復說，當時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還說，我夢見了你。我激動極了，連忙追問她，夢見我什么了，不會是夢見我工資比你還低了吧？雖然現在我也才比你高一百。她過了將近半小時才回復，哈哈，我夢見你夢見我了。就這樣，我和Y開始了短信上的交談，手頭一有時間就發個短信詢問對方在干什么，或者說說自己在干的事情。心情是愉悅酣暢的，語言則保持一種簡單純潔。沒過多久，Y要搬家，叫了我過去幫忙，我因此認識了她弟弟。她弟弟和她一樣長著一張圓乎乎的臉，不同的是，她身材窈窕，她弟弟高大肥壯。K把G踢出公司后，要改掉里思這個名字，最后我的建議被采納了，叫小圓臉。我沒有明說，這個名字的靈感直接來源于Y。幫她搬家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物什并不多，我猜想她并沒有打算在這座城市里扎根下去。搬完家請我吃飯時她透露說準備在大城市打拼一年，使余生不留遺憾，然后回老家找份穩定的工作。如果到時還遇不到自己喜歡的人，就隨便找個人嫁了，安詳舒適地過日子。聽到這句話我有錐心之痛，Y的意思不是很明顯嗎？我還不是她喜歡的人！但她不是都夢見過我了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我喜歡過的女孩都不見得每個都夢見過呢。換個角度想，Y在遇到搬家這種重要的事情時想到的人是我，至少是愿意跟我一起相處，那么只要我堅持等下去，很可能就會成為她口中的那個隨便嫁了的人。但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娶到一個我喜歡她但她不喜歡我的人有什么值得高興的！有個周末我去評Y的課，結束后心血來潮一起開了個迷你房K歌，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唱了一首王菲的《暗涌》，她唱了一首劉若英的《一輩子的孤單》。我開始理解為什么武俠小說家古龍一生都拒絕聆聽音樂了，音樂是可以殺人于無形的。Y唱出的那句“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頃刻間蕩散了我歷經四分之一個世紀時間積攢起來的全部孤絕和驕傲。

后來我有勇氣向Y表白，絕對是那次去漢森病康復村的經歷帶給我的力量，因為我感覺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或者說是靈魂已經融化過一次了。麻風病和肺結核、天花一樣，曾經有很長一段歷史讓人類聞風喪膽、談之色變，但隨著幾十年前特效藥或預防疫苗的出現，治療已經像感冒發燒一樣簡單了，所以居住在麻風病康復村的全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G堅持說應該叫漢森病，反復糾正我，說叫麻風病容易造成歧視。他還介紹說這是最后一代受漢森病折磨的康復者，他們已經很老了，等他們故去之后，世界上就再也不存在這種人類曾經的噩夢。我說現在還沒有預防疫苗啊，人類還是不能掉以輕心。G說看來你來之前做了一些功課，很不錯，我第一次接觸時也怕得要命。被他一言猜中，我只得愣著臉紅。G說南部地區的漢森病康復村我都跑遍了，這邊村子我來得最少，之前只來過兩次，但因為離我們最近，所以帶你來這里。說是這么說，但他對村里的領導、醫生和康復者都非常熟悉，親切得像家人一樣，誰叫什么名，有什么經歷，愛好什么，統統一清二楚，如數家珍。G的記憶力確實是好，而且他有用心觀察用心記的意識。好幾次我跟他一起去一些陌生的地方，等到要辦事時想要找復印店、五金店、通訊營業部等等，他眼珠子一轉，就能想起我們來時沿路某個位置上有相應的店，甚至能說出店的名字。開始我自然不相信，按圖索驥去到相應位置，果然看到。康復村里的老人大多數都出生于建國前，很多都是全家人患病，相繼死去，剩他一人幸存，又或者是病發后被家族趕出來。總之都是無家可歸之人，聚集成一個大家庭，平時曬曬太陽聊聊天，每個周末和節慶日子會自娛自樂地舉行文藝表演，唱唱戲曲跳跳舞什么的。其中有一對老夫妻特別觸動我。丈夫年輕時當兵，感染了麻風病，回到老家，全村人都喊打喊殺，但妻子卻對他不離不棄。兩人被趕了出來，相依為命，妻子也被感染了。治愈后，丈夫瞎了，妻子啞了，又都不識字，無法用寫字的方式交流，幾十年來全靠默契。我跟著G去到兩位老人的房間時，老公公說了一句很哀傷的話，說他老婆年輕時很漂亮的，而且聲音非常清脆悅耳，可惜他永遠沒有辦法再看到、再聽到了。老婆婆聽了一臉甜蜜羞澀。我看到老婆婆的臉已經有超過一半發生了扭曲和融化，嘴巴已經合不攏，露出的牙齒也變形發黑，很難想象這曾經是一張美麗的臉。老公公接著說了一句比劍更鋒利的話，這些年，她只能發出一個短促、嘶啞的“啊”音，這個“啊”音在我的世界里，像天籟一般美妙動聽。

只是我再也不能收獲些什么

G和K是什么時候出現裂痕的，我們完全不知道，發覺時已經非常外露了。那是周末，里思組織員工去大學城騎行。我們幾個年輕人優哉游哉地邊聊邊騎，一開始是Y和R挨著，我和Y挨著。經過一個路口后，變成照樣是我和Y挨著，但R騎到了我的另一邊。此前，G和K吸取了H和Z的教訓，宣布里思禁止辦公室戀情。那時他們想撮合H和Z，一大群實習生里面就只留了H和Z，H比較陽光沉穩，Z比較熱情積極，都是開拓市場的能人。Z偏矮偏胖，一直暗戀又高又瘦的H，H自然也知道，但始終不點破，兩人的關系比較曖昧。G和K專門把他倆調作搭檔，到各大學校宣傳推廣少兒科學項目。他倆有情感的動力，做起工作來干勁十足，談下來好幾個學校。但突然有一天，Z打電話給G說自己病了，要請假兩天。兩天后又不見回來上班，再撥電話過去就一直關機了。G就詢問H情況，H則刻意沉默，支支吾吾的。K就明白了個中原因，估計是兩人走得越來越近，Z終于向H表白了，卻被H無情拒絕，導致不歡而散。一個星期后，H也申請辭職了，G和K知道這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沒作任何挽留。那批實習生是我的學弟學妹，平時也會有一些交流。我后來聽說，是H利用Z對自己的好感，破壞了她的處子之身，隨即將她狠心拋棄，Z從此一蹶不振，卻仍然維護H。一個學弟在轉述時說，Z認為，兩人是你情我愿的，只怪自己把持不住。我覺得這是轉述過程中的添油加醋，但對我的觸動還是很大的。我已經準備向Y表白。這件事讓我認識到，情感的天平往往是不對稱的，情感濃郁的那頭會沉落谷底，只能仰望高高在上的另一頭。G和K也是一樣的，那次大學城騎行，開始時K讓大家先走，她要去公廁換身裝備。后來我們才醒悟，她口中的大家是包括G的，甚至可以理解為主要指G。但當時G順著話頭說，你們先出發吧，我等她。于是，半小時后我們看到了一幕精彩絕倫的追逐戲。K像火箭一般從我們身邊飛馳超越，G胖墩墩的身體艱難地踩著自行車跟在后面，卻總也無法跟K并肩，仿佛火箭屁股后面那團火焰反而是推動K騎得更快的后助力。他倆去到前頭很遠的地方時，我隱約聽到G叫了兩聲K，但沒有聽到K的回音，也沒看到K回頭。我們知道肯定是發生矛盾了，但并沒有太在意——搭檔之間的矛盾總是不可避免的，G和K都是來得快去得快的人，過幾天就會沒事的。但事情的發展出乎我們的預料，周一上班開始，每次討論工作，K要么不搭理G，要么對G的所有觀點都持激烈反對和抨擊的態度。公司空間有限，我跟他倆同一間辦公室，那段時間經常看到他倆在鍵盤上瘋狂打字。從他倆敲擊、看屏幕的交錯節奏，不難判斷出正用在線通訊工具作著靜水深流般的對話。G不時會重重地嘆氣，或者摘下黑框眼鏡用力揉搓眼睛。終于在不到一個星期后的一天，G打著打著突然一拍桌子，全身彈起，對著K大吼，夠了，我已經足夠忍讓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讓你變得如此冷漠，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大不了一走！G噔噔噔噔下了閣樓，大步流星地邁出了里思大門。但不到兩天他就回來了，揚言要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里思我是法人，五十萬資產我占三成，這是我們簽訂的合同寫明了的。K反擊道，我加入里思時，公司賬上一分錢都沒有，我還幫著還了幾筆欠款呢，你憑什么分資產！G青筋突出，我有合同在手，只要起訴你，百分百勝訴，你等著法院的傳票吧！K冷笑一聲，好，我等著，但在法院傳票來之前，請你離開我的公司，否則我立馬報警。咱們看看是我先接到法院傳票，還是你先接到派出所的拘捕令。G只得悻悻離去。K第二天就找好了新辦公地點，請搬家公司把里思搬了過去。原辦公地點租期沒到，為了不虧押金，她沒兩天就成功轉租了出去，效率是那個高啊。搬公司時T也來幫忙了，我很難想象作為G多年死黨的T在這種關鍵時刻居然是來幫K的。那段時間K上班下班外出全都由T陪著，說是之前遭到了G恐嚇，G有可能在路上對她作出危險行為，T是來保護她的。新搬的辦公地點離舊址不遠，很快就被G找到了。G摸上來，不斷拍門，K就是不開。G就吼道，我就守在門口，看你們出不出來，看家長學生來了你們給不給他們進去！G這一鬧啊，還真嚇跑了幾個學生，事后紛紛打電話來說要退課退錢。G還在門外吼道，你和T的丑事別以為人家不知道，我請了私家偵探把你們親嘴開房的照片拍了下來，你如果不在限期內還我應得的資產，我就把照片發到網上，發給你老公，發給家長學生，發給我們共同認識的每一個人！K對他吼道，我們清者自清，如果你真有照片，早就發出來了，還等到現在嗎？真正做丑事的人是你自己吧。我本來不想把你虧空公司資產的事說出來的，公司要是再給你經營下去，很快就會是我加入時的那個鬼樣！兩人還互相指責了許多新鮮丑聞，我們旁觀者完全分不清真假，氣頭上的話誰又能作準呢。我是最矛盾的，看到G和K分道揚鑣，我感覺很心酸、很唏噓、很悲哀。G是我進入里思的引路人，他啟發了我很多，算是亦師亦友的關系。在這件事上我似乎應該站到他那邊，又很難站到他那邊。也許是G的天馬行空總是給人一種不靠譜的感覺吧，加之K是女性，是弱者，又是里思真正的主人。我只好選擇保持沉默，兩不相幫。沒多久，里思就改名叫了小圓臉。那時離我約定只做一年的期限不遠了，我已打算好如期離開，不再續約，也算是好聚好散吧。那段時間，全公司的人都籠罩在一片陰郁壓抑的氣氛之中，上班時哪怕偶爾笑笑，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每當我瞥見Y雙眉之間的烏云，憐惜之情便會油然而生。日歷在倒計時，一天一天臨近我計劃中離職的日期，一天一天臨近Y回老家的日子，我想對Y說出內心真實想法的欲望和沖動越來越強烈，隨之而來的緊張與不安也越來越激烈。我知道這種情緒真是很不是時候。

不能重復其中每一個

細小的動作

一次公開課后，公司加班到很晚，有個很紳士的借口讓我可以名正言順地送Y回家。下地鐵后我們橫穿豎拐了好一段路程，腳下生風，唇齒也生風，我們不斷與行人擦肩而過，旁若無人地朗聲交談了一連串電影的話題還有小圓臉的花邊消息。Y帶著小女生的好奇心，對K和T的關系很感興趣，問了我好多細節問題。夜風沒能刮掉臉上的燥熱感，背部更是流著火油一樣的汗瀑。我還記得當晚的月亮是上凹下凸的鐮刀型，正上方不遠處又有兩顆對稱的星辰，組成一張簡單的笑臉。我指給Y看，Y笑著說，那樂呵的傻樣跟你差不多。我又好好地端詳了一下頭頂的那張笑臉，似乎兩只眼睛在閃爍著愛情的微光。我脫口而出，先停一下，我有句話想跟你說。Y并沒有放慢腳步，她側臉的下廓線像刀子一樣鋒利。不要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請你千萬不要說出口。她這句話似乎已經表明了態度。我一時語塞，只好沉默著保持并肩前行的速度。過了兩個街口，Y開了口，說有時也恨她自己，長這么大居然還遇不到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是自己不正常呢，還是上天故意捉弄她。畢業時她就遺憾自己大學四年沒能談一次戀愛，當時就作出了一個決定，給自己三年時間，如果還遇不到一個喜歡的人，就隨便找個人嫁了。現在過去一年了，希望我可以再等她兩年。我嘟囔了一句，但是你馬上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啊！Y終于停下來，轉身正對著我說，是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但是仍然留在這個世界上啊！

接下來的兩個晚上我和Y都沒有像往常一樣在深夜各自的被窩里發信息聊天，我以為我們的關系將終結于此。第三天晚上又收到了Y的信息。互發的頻率很慢，都是談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但我至少判斷出，Y是珍惜和我的這段感情的。我反復琢磨劉若英《一輩子的孤單》里面那兩句歌詞“喜歡的人不出現，出現的人不喜歡。”Y可以對我無話不談，坦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這難道不是一種好感嗎？至少也是一種信任吧。但我又聽人說過，一個孤獨的女人會向任何一個愿意傾聽她心聲的男人毫無保留地訴說自己的靈魂。我已經換了住所，不再是頂樓，但畢竟夏天來了，我感覺身體的火山正在熱流躍動，隨時會迸發出來。用手摸自己的皮膚，熱辣滾燙。我知道我并沒有發燒，熱不是身體的熱，是從靈魂深處沁透出來的。有那么幾天，晚上完全睡不著，白天又精神亢奮，仿佛一架不停運作的機器，熱力的揮散瀕臨能量的極限，再提升一度就會立馬偃旗息鼓、云收雨住。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但我死不瞑目。Y的答案讓我死不痛快，我一定要把內心的那句話舒坦地說出來，死也要死得徹底、死得壯烈。我發了條信息過去，明晚看場電影吧。等了約摸三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手機屏幕亮了，Y的信息只有一個字，好。

我帶Y去看的是恐怖片，她之前從沒有看過恐怖片，是我連哄帶騙、連推帶搡把她塞進放映廳的。我希望這次經歷能讓我在她的生命里刻下印記。我說，國內的恐怖片是沒有鬼的，有鬼就鐵定通不過審查，所以壓根不需要害怕。其實我也害怕，但愛情激發了我體內的雄性因子，讓我可以傲然抬頭挺胸。其間，Y用狠勁掐了我的手臂兩下，那種痛是錐心的，我相信，單憑這兩下，我就能一輩子記住她。從電影院出來，街道上已經沒有什么人，蟬聲躁人，夜空中繁星點點，路旁的樹在輕風的撩撥下妖嬈舞蹈。我單刀直入，把那晚沒有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它憋在我心中已經好久好久了。哎，你為什么一定……我強行打斷她，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但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你，你不喜歡我我仍然喜歡你的這種狀態本身就說明了，我對你的喜歡是不以得到你為目標的，是毫無功利性的，也是毫無未來的，它只是一種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我之所以必須告訴你，就是希望你能記住它，只要你記住了它，它就有了意義！街道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或許還有三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在駐足旁觀。Y幽幽道，有些話說出來，感覺就變了。我以為那天晚上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沒想到你還是決定要捅破這層美麗的窗戶紙。我的態度、我的答案，想必你也早已預想到了。我也是很害怕孤獨的，所以我曾經天真地以為我們可以維持一種單純的友誼。沒想到卻讓你喜歡上了我，泥足深陷、無法自拔，從而對你造成了傷害。所以咱們現在已經到了不得不保持距離讓彼此冷靜下來的地步了。你即將離職，我也很快就要回老家，咱們之前兩年的約定依然有效，但在這段時間內，還是不聯系為好吧，祝你幸福！

十年后回想，我覺得無論是我還是Y，身上都有一股初生牛犢的蠻勁，心里認定的方向，九頭牛也無法拉偏分毫。這就是青春。當時Y給了我突如其來的一個吻，只輕輕一下，她就退回到了一米之外。她的笑意有點勉強，說這是我的初吻，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了，能把初吻獻給一個喜歡我的人，我覺得不虧。她的吻是冰涼而柔軟的，毋庸置疑這也是我的初吻。她的吻扼殺了我的全部希望。

這里永遠懷有某種

真實的悲哀

從品格上來看，空間是包容的，它的無限大足以容納無限多;而時間卻是殘酷的，它一往無前的鐵騎足以把萬物拋在身后，讓人追悔不已。那段時間我的腦海里一直回響著劉若英那首《我等你》的幾句歌詞，我等你/半年為期/逾期就/狠狠把你忘記/不只傷心的/還包括一切甜蜜。如果K晚幾天挽留我，或許后來這十年乃至我的一生都會因此改變。就在我還沉浸在被Y用一個吻拒絕的既激悅又悲哀的奇怪情緒里的某一天，K讓我下班后留下來。等其他人都離去后，她先視察了一遍公司的各個角落，然后把大門的保險鎖扣上，叫我進到她的辦公室里，掩上門。我發現她辦公桌上的雜物都不見了，連杯子都沒有，桌面非常干凈，反射出光芒。K是個工作狂，以前桌面上會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文件，像一片連綿的雪山。K涂了血色口紅，臉上的雀斑也消失殆盡了，估計粉底液抹得不薄，再配上她標志性的短發，儼然一個干練的女強人。K示意我坐在她對面，開門見山說道，紅兵啊，還有不到兩個星期你就要離開小圓臉了，有什么打算啊？我倒是坦然，說我一直都有跟大家說啊，居家寫作啊。我所說的大家其實也包含了G，我的語氣K應該懂的。K問道，這樣子沒有固定收入，不是會很辛苦嗎？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在這個時代很難找到女朋友哦。她這句話刺痛了我，我不知如何應對是好，勉強說了句自己都覺得酸溜溜的話，大丈夫何患無妻，寫作上了軌道后，一切都會水到渠成的。K道，公司現在正處于危機期，危的是剛剛發生過重大人事變故;機則是課程項目已經站穩腳跟，正蒸蒸日上，未來機遇無限，所以現在正是最需要人才的時候，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慮一下，留下來幫我！我一副思考狀。K繼續她的說辭，工資我可以給你適當加一點，你的上班時間也可以更加靈活，給你留一些業余的寫作時間。之前公司里有G，他是一個眼高手低的人，什么都想干，什么都干不好，一直拖公司發展的后腿，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很有信心公司會在一兩年內突飛猛進。你是功臣元勛，公司自然不會虧待你。我可以承諾到時給你一筆寫作資金，或者直接養著你寫作，每月發工資，這樣不是更有利于你的寫作事業嗎！K說的其實是挺有吸引力的，但一想到她把G踢走的狠心，就很難相信她的所謂承諾。我的大腦瘋狂地搜尋著一些委婉的理由，說道，我是你和G一起招進來的，現在G不在了，我留在這里有點尷尬。K對此應該早有準備，說如果你不想在這個片區工作，咱們公司可以搬到河對岸去，一個電話就搞掂了。她用的詞組是咱們公司。我覺得避無可避了，只好又回到大道理層面，第一，我對自己的寫作有信心，不用多久我就能靠寫作養活自己;第二，寫作是我的愛好，憑借愛好來賺錢，窮也開心。如果因為賺錢而阻礙了愛好，我會痛苦不堪的。K的手握住了我平放在桌面上的手，她的手上是五片鮮紅的指甲，紅兵，我需要你！她的眼神里像有一條銀河。我的手本能地縮回來，藏在桌下兩腿之間。當時我已經明白她接下來要做什么，內心忐忑不安。K以女王的語氣命令道，吻我！她閉上雙眼，紅唇迎向我。我想，反正初吻已經給了Y，而Y又不接受我，多吻一個女人肯定是賺的，不吻白不吻，于是貼了過去。一經黏合，K的舌頭就像蛇一樣鉆進我的口腔，胡亂攪動勘探，一股清涼的煙味順勢而入，有種濕潤的干燥感。她同時站起身來，作勢要把我摟得更近。我感到一陣惡心，對Y的愛意以及隨之而起的悲傷將我重重襲擊。我一把推開K，奪門而出，殘留在我嘴里的薄荷煙味在風的作用下異常冰涼，就像沉默之神要將我封凍。我覺得自己擁有了光的速度，可以追上逝去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