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波
1
15歲那年夏天,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我下早潮海回來,趿拉著拖鞋,打著赤膊,朝我家屋后的河流奔去。夏天,小鎮的男孩子都像我這樣:赤膊、褲頭、拖鞋。在太陽的暴曬下,我們整個上身和大腿以下都黝黑無比,但胯卻特別白皙。如果在漆黑的晚上,我們光著身子在大街上晃蕩,人們會以為,我們是一群穿著白褲衩的孩子。
已經有很多孩子泡在河里了,他們或在游泳(大都是狗刨式),或在打水仗(將從河里摸到的磚頭當手榴彈扔向對方。通常情況下,“手榴彈”還未抵達對方的頭頂,對方就扎猛子沉到河底了),或在蘆葦叢里摸魚蝦或河蚌。有時,孩子們也會聚在河埠上。還有的時候,他們會懸吊在過往船只的后尾上,在水中滑行一段距離才離開。
夏天的河流是我們這些孩子的天堂,整個夏天,孩子們都會泡在河里。它是孩子們的天堂,也是避難處。經常會有這樣的場景:某個孩子偷了河對面瓜田里的西瓜,被看瓜人追得落荒而逃。那場景總是發生在田埂上,追趕的看瓜人與偷瓜的孩子之間的距離,大約在30米。在一定時間內,這段距離會保持不變,好像兩者永遠定格在那里了。但這其實是個錯覺:看瓜人與孩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幾乎每秒鐘就會拉近一米,似乎用不了幾秒,看瓜人就能抓住孩子。如果偷瓜的孩子乖乖束手就擒,看瓜人不會對孩子怎么樣,頂多罵幾句,然后拿回孩子手中的西瓜。
但孩子抱著西瓜逃竄,性質就變得惡劣了。而且氣喘吁吁地追趕,也使得看瓜人心頭的火氣越來越大,因此,結局已經毫無懸念:看瓜人抓住孩子會暴打一頓,然后扭送至其家長處,這意味著孩子會再遭受一次暴打。
雖然情況如此危急,但孩子卻舍不得扔掉懷里的西瓜,這是因為孩子離河流越來越近了。當河岸近在腳下時,看瓜人差不多已經貼近了孩子的背后,只要伸出手就能揪住孩子后腦勺上的頭發。這時,那孩子用盡全力將西瓜扔到河里,就像輪船觸礁的一剎那,水手將救生圈扔進大海。隨即,孩子縱身一跳,與西瓜先后掉進水里。
在最初的時刻,西瓜和孩子都沉入了水中,留在水面的只是一圈殘破的漣漪。俄頃,西瓜先浮出水面。接著,孩子也浮了上來。那孩子仰躺著,將西瓜抱在肚子上,兩腳交替蹬著水,往彼岸移動著。看瓜人站在岸邊,無奈地看了會兒,轉身悻悻地走了。
他為什么不跳下河捉拿那個孩子呢?也許他不會游水,也許他覺得為一只西瓜跳下河不值得。
以前,孩子們都會脫了褲頭,丟在河岸的草叢里,光著身子下河。有一次,一個孩子使壞,把那些顏色各異的褲頭都偷走了。據說是送到廢品收購站,當廢品賣了錢,再拿著錢到街上買麥芽糖吃。那時,經常有來自里下河的船民,挑著麥芽糖下船叫賣。每當小鎮人聽到街頭傳來的吆喝聲夾著敲鑼聲,都會說,下河佬來了。
那是孩子們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他們會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個破鍋或牙膏皮,去換糖吃。找不到破鍋或牙膏皮的孩子,則千方百計弄點廢品去賣,再拿著錢飛快跑到街頭下河佬擺攤的地方,買一塊麥芽糖,最后躲到某個無人的僻靜處享用。因為舍不得一口吃下去,便慢慢舔。在口水地不斷侵蝕下,麥芽糖開始融化了。這時,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將手中的麥芽糖扔進了嘴里。也許是覺得這樣太奢侈了,又吐了出來,拿在手里一口一口咬著吃,直到掌心里的麥芽糖徹底消失。
那天,當夕陽西沉,河里的孩子紛紛爬上岸準備回家時,卻發現自己的褲頭不見了。他們不知道,偷褲頭的孩子已經一大塊麥芽糖下了肚,正躺在自家天井里的竹榻上,回味著美妙滋味。
沒有了褲頭,意味著只能光著屁股回家了。他們從河底撈出淤泥涂抹于下身,也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家了。
有了這次教訓,所有的孩子都穿著褲頭下河了,河岸上只留下一片拖鞋。那天,我也是穿著褲頭下河的。準確地說,我是從河岸上像海豚那樣躍入河中的。那時,我的泳技已經十分出色了,這主要表現在踩水上,我能踩著水行走。我剛學會踩水時,水淹在我脖子那兒。隨著功夫加深,水就淹到我胸口那兒了。我相信,如果再苦練一陣,水就能淹到我肚臍那兒了。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水淹到我腳踝或腳面那兒,這樣我就能像在岸上行走那樣在水里行走了。
我踩著水走到對岸,又從對岸踩著水走回來。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不遠處有一長溜竹排,沿著河邊逶迤排開。表面上看,竹排緊貼著河邊,但其實它離河邊還有一米左右的距離。正是這個一米左右的距離強烈地誘惑了我,于是,我朝竹排游過去。誰也沒注意到我的行蹤,游到竹排那兒后,我就扎了個猛子。我想從竹排底下穿過去,然后出現在那一米左右的空間里。我出色的泳技不僅體現在踩水上,還表現在潛水上。我雖不能像浪里白條張順那樣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但我在水底待的時間比所有的孩子都長。我覺得從竹排底下穿過去,對我來說不會有什么問題。
我以為竹排是整個兒浮在水上的,它與河底之間應該有空間。但是當我潛到水底,我才發現竹排其實是沉在河底的,竹排與河底之間沒有一丁點兒距離,根本無法從竹排底下鉆過去。但一個少年的狂妄使我并沒有輕易放棄初衷。這時我又發現,由于竹排里的竹子參差不齊,留下了縫隙,可以容納我瘦小的身體。我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從縫隙里鉆進去,前頭就會柳暗花明。總之,我覺得竹排沉在河底只是一種假象,是上天故意考驗我的意志,我才不會受騙上當呢。
那時,我在水底下已經待了會兒,開始有了窒息感。但我并沒有浮到水面上換口氣,而是一頭鉆進了那個縫隙。在我看來,我會很快從水下穿過竹排。
當我鉆進那個縫隙,前面的竹子依然結結實實沉在河底。這時我應該轉身從那個縫隙退出來,但我發現前面的竹子間又有縫隙,也許從那個縫隙鉆過去,就能大功告成。那時我已經憋得很難受了,我必須盡快擺脫這個局面。而擺脫這個局面的辦法,就是迅速從前面的縫隙鉆過去,然后從竹排那頭浮出水面。于是,我又一頭鉆進了那個縫隙。
當我鉆進那個縫隙,其實我是鉆進了一個竹籠。我的四周都是竹子,前路被堵得死死的。
最要命的是,已經到了我憋氣的極限,要是再不浮到水面上吸口氣,我必定悶死。那一刻,我恐慌極了,求生的本能使我急于離開這個亡命之地。從竹排底下穿過去已無可能,那么我只能從來路——最初的那個縫隙,退回去。
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么來路,也就是最初的那個縫隙,找不到了呢?它應該就在我身后,只要我轉過身來,就能觸摸到。也許是我太慌亂,忽略了它?
現在回想起來,我能生還簡直是個奇跡。那時,我覺得我再不能憋氣了,腦袋鼓脹得隨時都會爆裂。而且,我好像再也聽不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了,它就像黃昏的旗幟,慢慢停止了擺動。接著,我會放棄最后的抵抗,自動張開嘴,讓河水咕嚕咕嚕灌滿我的呼吸道,我被嗆得鼻血橫流。
事實上,這一切并沒有發生。我依然憋著氣。氣就是一個人的命,我要把我的命憋在我的身體里。那時,是求生的本能替代我把我的生命憋在我的身體里。那時我已經筋疲力盡了,因為剛才我游到竹排這兒時,并沒有休息一下,便潛入了水中。而當我發現竹排并非我想的那樣懸浮著,而是結結實實沉在水底,這驚嚇也消耗了我一部分體力。最后,我抱著幻想,連續鉆進了兩個縫隙,這個過程又消耗了我一部分體力。
恐慌將我剩余的體力消耗殆盡。我已經氣若游絲,束手待斃。這時,幼年時似乎消隱的死亡恐懼一下子重現了。我又想起了被埋在地下的祖父。跟祖父不同的是,我是被埋在了水下。但我跟祖父相同的是,我們的死都是孤獨的。祖父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而所有的人卻都在地面之上。誰也不知道我會死在竹排底下,只有當竹排哪天漂走了,我的尸體才會浮上來。那時我很可能已經腐爛了,已經被魚或蟹或鱉叼得七零八落,浮在水面上的是我的一塊腐肉或一根骨頭。即使到河邊來洗菜或洗衣服的姥娘看到,也不會認出是我。我突然明白,我對死亡的恐懼,其實是對孤獨的恐懼。
不用想我也知道,那天傍晚我姥娘把晚餐準備好了,可是我還沒有回家。姐姐和弟弟都洗好了澡,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已經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了。
等啊等,一直等不到我回家。姥娘終于等不得了,邁著粽子小腳,急切地跨出家門。
在她問遍了鎮上所有的孩子都問不出所以然之后,終于踉蹌著朝河邊走去。那時已經暮色蒼茫,天色漸暗,河風開始強勁。姥娘走到河邊時,河風摧起的水浪正不斷拍擊著竹排,發出啪啪啪的冷寂之聲。
一只不知從哪兒飄來的老舊小船,泊在動蕩的水面飄移不定,劃出的水跡充滿了滄桑感。有著孩子嬉水的河面是多么擁擠熱鬧啊,可是現在孩子都回家了,河面顯得多么空曠和荒涼啊。
姥娘絕望了,她對著整條河流大聲呼喊著我的乳名。她的聲音顫栗而凄厲,可是回答她的只是水浪拍擊竹排發出的啪啪之聲。她最后絕望地哭起來了,淚水在晚風的吹拂下灑落在水面上。
她并不知道,我就在離她不遠的竹排底下,但是我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喊聲了,再也聽不到她“扒瞎話”,再也聽不到她用蒲扇拍打蚊子的聲音。我已經被那些竹子卡住了,隨著竹排在水浪的沖擊下輕輕搖蕩,我年輕的身體也跟著僵硬地搖蕩。一些饑餓的魚朝我游來,但我卻無法感受到它們叼啄我時的微癢……
在我臨死之際,我的腦海很可能出現了上述的畫面。也可能什么畫面也沒有,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根本顧不上想別的,我想的只是不想死。是的,我是多么不甘心就這么死掉啊。
我才15歲,我不甘心生命的畫卷剛打開,就永遠閉合上了。我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力氣,把捆扎在一起的竹子硬掰開了一條縫。這條縫剛好能讓我的腦袋鉆進去,但我脖子以下卻被竹子卡住了,可我還是硬擠進去了。堅硬的竹子宛如刀鋒從我身體上劃過,我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現在,我離出口近了一步,或者說,我離死亡遠了一步。但我為什么會這樣堅定地認為呢?要知道,在慌亂中我完全有可能搞錯方向。如果我搞錯了方向,那我就離死近了一步,是不是天助我呢?
前面又是密密匝匝的竹子。我又掰開一條縫,先鉆進腦袋,再將整個身體擠進去,堅硬的竹子再次如刀鋒從我身上劃過。
我就是這樣一步步往出口移動著。當我竭盡全力地掰那些結結實實捆在一起的竹子時,對死亡的恐懼不僅沒有消弭,相反卻益發加劇。我已經堅持不了了,我的力氣已經耗盡,沒有了力氣的身體只是一個柔軟的空殼。那個還在堅忍地掰竹子的人已經不是我了,而是一個想戰勝死亡的人。他覺得自己完全能夠戰勝死亡,他覺得死亡就是眼前這些抱成團的竹子,掰開這些竹子就是掰開死亡,所以他對戰勝死亡充滿了自信,而自信又為他衰竭的身體注入了力量。
當我最后一次掰開竹子,我發現前面再也沒有阻礙了,我終于從迷宮般的竹子里鉆了出來。我迫不及待地猛蹬河底。我的腳蹭在了一塊尖利的石塊上,這贈予我的強烈痛楚使我感覺到我回到了人間。我活過來了,我像一支箭迅速射向河面。當我從河面探出腦袋來時,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被打了一悶棍,整個人懵了,耳朵里什么也聽不到,周圍死一般寂靜。
我像一條疲憊的魚那樣浮在水面上,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這時,我才聽到水面上傳來孩子們的嬉水聲和打鬧聲,誰也沒有注意到剛才我死里逃生的一幕。我踩著水站在河中央,朝逶迤數里的竹排看了一眼。我把死亡留在了那里,死亡再也不會沾上我了。
是的,那時我就是這樣想的:死亡再也不會沾上我了。
接著,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朝竹排游過去了。我覺得我游泳的姿勢充滿了悲壯感。
我游到竹排那兒后,便翻身爬了上去。這時我發現,我已經遍體鱗傷了。尖利的竹子將我的身體刮出了無數道傷痕。接著,我就像一攤爛泥,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竹排上。我回想剛才從死神之手掙脫的過程,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直到這時,淚水才涌了上來,糊滿了我的臉龐。我嚎啕大哭起來。實際上,我是在表達我的欣喜之情,我覺得我再也不會死了。
2
當我成年以后,我常常經意或不經意間眺望15歲那年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我發現,我對死亡的恐懼,不僅僅是來自于對孤獨的孤懼,還來自于對美好的日常生活的迷戀。
當我被困在竹排底下時,當我意識到將死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我姥娘。我離開家奔向河邊時,我姥娘囑咐我,早點回家吃飯啊。那時,她正將煮熟的黃豆倒入一只甕缽,用面粉攪拌。待會兒,裹上面粉的黃豆將被放在用蘆葦壓制的簾子上攤開,用一塊床單大小的棉布蓋上。數日后,黃豆表面會因為發酵而長出一層白毛,至此,黃豆醬的第一道工序便完成了。
在小鎮上,我姥娘是制作豆醬的好手。我姥娘雖來南方多年,但仍保持著北方人的飲食習慣。她喜歡用大蔥蘸醬就玉米餅子。這種吃法深刻影響了我們這些孩子,我姥娘烙的玉米餅子,外面焦黃噴香,內里香糯可口,再佐以大蔥蘸醬,被我們這些孩子認為是那個年代最可口的食物。
整個夏天,我家都在天井里吃晚餐。我姥娘擺出一張小方桌,擱上腌鴨蛋、鹽水毛豆、蒜泥黃瓜、熗泥螺四樣小菜,然后是一盆小米粥,一碟玉米面餅子,一小碗豆醬,上面橫放著幾根綠翡翠般的大蔥。
我是多么喜歡夏天的生活啊:只要是下早潮海,我就可以在午后回來。下午可以在河里一直游到太陽西下,然后爬上岸,趿拉著木屐呱嗒呱嗒回到家里。打一桶井水劈頭蓋臉澆一下,用干爽的毛巾擦干身子,穿上散發著陽光味道的汗衫短褲,然后坐到小方桌前享用晚餐。
我姥娘腌制的咸鴨蛋已經冒油了。孩子們總是先吃蛋白,然后再吃蛋黃。我們吃蛋白時故意吃得很慢,等到耐心被耗盡,才像狼撲羔羊般一口吞下蛋黃。我們會讓蛋黃在嘴里待很久,讓它像糖塊那樣慢慢融化。等到蛋黃融化成最后的核時,才咬碎咽下去。對于大蔥,我們吃得很少,怕小鎮人聞到嘴里的大蔥味,會罵我們山東小侉子。
吃好了晚餐,我姥娘就拾掇桌子。碗碟的相碰聲在寂靜的小院里分外動聽,它是一天的尾聲,也是黑夜來臨的前奏。那時,孩子們已經躺在竹榻上納涼了,院子外面的馬路上不斷傳來車輛碾壓沙礫的沙沙聲。更遠處的街心,傳來八鮮行吳鶴松聲若洪鐘的報秤聲。隨著他起起落落的吆喝,陸善堂、高啟鵬這些腳夫將秤好的文蛤裝在網兜里綁在自行車后座上,準備連夜送往一百里開外的李堡。在整個路途上,夜風會將他們敞開的衣襟吹得像蝙蝠的翅膀。
當夜晚在我們頭頂降臨,蚊子也從幽暗的角落里起航,嗡嗡著來到我們身旁。這時,我姥娘已經洗好澡了。她穿著月白色的對襟夏衣,身上散發著香胰子的味道。她拿著一把蒲扇,給我們驅趕蚊子。我姥娘是個高身量的女人,手大胳膊長,她能夠將蒲扇從竹榻的這頭掄到那頭,這樣,我們每個孩子都在蒲扇微風覆蓋之下。
不斷從我們身上掄過去的蒲扇,不僅阻隔了蚊子的侵擾,而且它產生的習習涼風讓我們愜意無比。我姥娘邊掄著蒲扇,邊“扒瞎話”給我們聽,內容大都是高密大莊一帶的鬼怪故事。孩子們既愛聽又怕聽,那是一種甜蜜的恐懼。
我仰躺在竹榻上,睡意蒙眬中,感覺銀河離我如此之近,好像就從我的額頭上流過。有時,會有流星從眼皮上一閃,恰好,姥娘手中的蒲扇不經意在竹榻上輕砸一下,發出噗的一聲響,就像流星掉在地上發出的響聲。在悶熱的夏季,往往要到午夜才會飄來夜風。而在此之前,姥娘會一直不停地掄著蒲扇,直到夜風來臨。那時,我們這些孩子都睡著了,姥娘不忍心搖醒我們,她像抱冬瓜那樣把我們抱回家,擱在床沿上,然后輕輕一推,我們就像冬瓜一樣滾到床里面去了。
是的,我是多么喜歡這樣的生活啊。我希望它是恒久的,希望它是一根無限蔓延的繩索,我的生命就懸吊在它上面,而歲月之風會吹著它像秋千那樣詩意地擺蕩起來。萬一我死了,這么美好的生活就結束了。
可就在16歲那年的夏天,我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我在16歲時,已經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了。我不想再讓父母養活自己了,當我坐在餐桌上吃著父母供養的飯食,我會有羞愧的感覺。所以,16歲那年整個暑假,我都在下海取文蛤掙錢。
我下海的歷史要追溯到我12歲那年的暑假。
那年,我第一次跟著鄰居家的孩子下海。他比我大好幾歲,叫陸信發。我還記得我那天穿著汗衫短褲,光著腦袋,渾身被曬得通紅,就像一只煮熟的蝦。我單薄瘦小的身子被扁擔壓成了一張弓,這張弓不斷射出我的喘息、如雨的汗水以及我屢屢冒出的念頭——甩掉扁擔。陸信發在前頭一直催命鬼般地喊著,快點!快點!在他罵罵咧咧的催促聲里,我咬著牙不讓自己停下來。我覺得我肩頭的擔子多么沉重啊,我被它壓得脖頸伸出去老遠,看上去就像一只鴨子。我搖搖擺擺的步履,也像一只鴨子在走路。
從灘涂快到堤岸時,我累得再也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擔子被扔出去老遠。走在我前頭的陸信發放下擔子,滿臉兇相地走過來。我以為他要揍我,誰知他撿起擔子挑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跑去。
在我眼里,陸信發儼然是個大人了。他父親陸善堂長得很像魯智深,而他也生得膀大腰圓,身板結實。他挑著我的擔子,樣子顯得很滑稽。我笑了起來。人高馬大的他,卻挑著一副可笑的擔子:扁擔兩頭掛著的兩個裝著很少文蛤的網兜,遠遠看上去就像兩個秤砣。
到家后,我姥娘用桿秤稱了稱,兩個網兜里的文蛤加起來,也只有12斤。
一副12斤的擔子就把我細皮嫩肉的肩膀壓出了兩道深深的血紅印痕。我姥娘心疼地說,以后快別去了。我沒聽我姥娘的話。是的,家里人誰也沒讓我去下海,是我自己要去的,是駐扎在我心里的另一個“我”要我去的。
下一趟海要走很長的路:從我家所在的小鎮往東走6里路,到達老岸,從老岸再往東走4里到達海堤(老岸與海堤之間坐落著一個叫黃海的漁村)。海堤外面就是百里灘涂了。在不漲潮的時候,灰蒙蒙的灘涂看上去就像戈壁,文蛤就生活在離海堤10里外的沙泥里。
也就是說,至少要走20里才能到達取文蛤的地方,然后回來至少也要走40里。海邊一帶的老人有個說法:一歇輕,二歇重,三歇挑不動。那天,我歇了好多次,按照陸信發的說法,每歇一次,擔子的分量就會加重。所以,我其實不是挑的12斤擔子,我挑的應該是100斤擔子。我眉飛色舞地對我姥娘說,我才12歲就能挑100斤了。我姥娘用手指頭捅了捅我腦門,微嗔道,能的你!
陸信發對我說,下次去你就能弄到15斤文蛤了。我明白他的意思,第二次操作會比第一次操作熟練,當然弄到的文蛤會多些。時隔幾天,我又跟陸信發下了一次海,這次我挑回來16斤文蛤。但這并不意味著下海次數越多,弄到的文蛤數量就會成倍增加,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下了好幾年海,儼然成了弄文蛤的老手,最好的成績也不過四五十斤,而陸信發一潮海弄七八十斤文蛤是家常便飯。
這與我的愚鈍、笨拙有關。取文蛤的工具像個放大版的黃瓜刨子,它就綁在扁擔的一端。扛著綁了鐵刨的扁擔,腰間扎著很寬的腰帶,背上交叉捆著兩只尼龍網兜,手持頂端安著三叉鐵鉤的竹竿,這就是下海人的裝束。
每到潮水退去,下海人便忙碌于文蛤藏身的海灘上。其身姿千篇一律:綁著鐵刨的扁擔一頭著地,一頭斜倚肩頭,與人體和地面構成三角形。腰帶上有一段繩索延伸出去,系于鐵刨上方,下海人通常稱之為“帶繩”。系帶繩處與鐵刨之間還系著一只用圓木箍繃著的小網兜,幾乎懸掛到地面上。當下海人往后退著行走時,帶繩便拉著鐵刨往后退。
實際上,下海人取蛤的過程,就是鐵刨一刻不停刨著海灘的過程。當鐵刨刨到文蛤時,會發出噗的一聲悶響,受了驚嚇般地跳一下。這時,下海人便會用手中的鐵鉤,從鐵刨發出響聲或跳動的位置鉤出文蛤,借助慣性,像投籃那樣投進小網兜。
下海人一潮海能取多少文蛤,取決于能否準確判斷鐵刨發出響聲或跳動的位置,以及鐵鉤出手的速度。
我的笨拙在于,我永遠無法準確判斷出鐵刨發出響聲或跳動的位置,這也嚴重制約了我手中鐵鉤出手的速度,使得我從海灘弄出的文蛤永遠比別人少。
當漲潮時刻來臨,潮水漫過來之際,下海人便收拾起擔子,趕往海堤。
有一次,我姐姐騎著自行車到海堤來接我。那天,下海人都滿載而歸,沉重的擔子壓得他們打起了號子。我姐姐隔著老遠就聽到了粗獷、嘹亮的號子。這讓我姐姐產生了虛幻的憧憬,她以為她的弟弟也被滿滿兩網兜文蛤壓得步履蹣跚。可是,當我走近海堤,她看到掛在扁擔兩端的網兜里的文蛤剛好遮住網兜底時,臉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是的,盡管我起早貪黑下了幾年海,但我卻是個不稱職的下海人。我能有力地拉著鐵刨往后退,讓鐵刨勻稱地刨著海灘。我能在下早潮海時,獨身一人在黑暗中穿越遼闊的灘涂,準確無誤地找到頭一天取文蛤的地方。我能憑我積累的經驗,瞅一眼海灘的沙紋,就能判斷出哪兒文蛤云集。但是,我總是搞不清鐵刨發出悶響或跳動的位置,總是手忙腳亂地用鐵鉤在鐵刨刨出的沙泥處亂鉤一氣。而這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刨出了大塊的海沙,卻收效甚微。
陸信發與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總是刨出面積很少的海沙,而收獲很多的文蛤。幾乎在鐵刨發出悶響或跳動的同時,他就手到擒來了。隔不多久,他就將裝滿小網兜的文蛤倒進大網兜。而這時我扁擔上掛著的小網兜才裝著屈指可數的幾個文蛤。
為了安慰自己,我把小網兜里屈指可數的幾個文蛤,也倒進大網兜里。挑著很少的文蛤走在返程的隊伍里,我是多么沮喪啊。我總是低著頭,不敢看走在我前頭的那些滿載而歸的下海人。兩大網兜快溢出來的文蛤,使得他們的扁擔像秋千那樣晃悠起來,而我的扁擔永遠不會晃悠。當我走到海堤,看到我姐姐失望的表情時,我委屈得想哭。我死活不坐姐姐的車子,只管挑著擔子悶頭往前走。姐姐跟在我后頭,一遍遍地央求我坐她車子。我不理她,一邊抹著淚,一邊往前走。
姐姐推著車子一直跟在我后頭走。
其實,我最對不起的還是姥娘。潮汐的變化,決定了下海的時間:早潮、日潮和晚潮海。下早潮海最辛苦,必須凌晨兩點從家里出發,這樣就能趕在黎明時分趕到作業的海灘。這意味著你得凌晨一點起床,洗臉刷牙,吃飯,張羅中午的干糧,收拾好刨子網兜。保證兩點準時出發,中午就能回來了。下日潮海最舒服,上午去,下午回來。下晚潮海,則是下午去,晚間回來。
有一次下晚潮海,到家時我發現一只拖鞋掉了。我顧不上吃口飯喝口水,忍著饑渴騎自行車沿路找尋。那天恰好是八月十五,我希望那只遺落的拖鞋正躺在某個路邊等著我。當我尋到海堤時,沙灘上已經是白浪滔滔,星光下,那些浪頭白雪似的不斷卷來。突然,一陣怪風刮來,一個浪頭沖天而起,呼嘯著朝我撲來,我嚇得落荒而逃。我趿拉著下了無數次海的拖鞋,就這樣消失了,我傷心了好久。
為了讓我多睡會兒,姥娘總是做好飯,給我打好洗臉水,將牙膏擠在牙刷上,才進屋叫醒我。很多時候,我姥娘會在我床頭站上一會兒,等到不得不叫醒我時,才會輕輕搖動我。
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個溫馨的場景:月光從樹葉罅隙里篩落下來,地上一片夢幻般的光亮。盤踞在絲瓜棚上的蟈蟈,時不時發出清亮的鳴叫,使得整個院子都生動起來。高凳上擱著我姥娘做的飯菜,我手持筷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小花貓在我腳邊蹭來蹭去,慵懶地喵嗚一聲,又慢悠悠地跑到廚房找我姥娘去了。我姥娘正站在鍋臺邊上,往一只鋁質飯盒里裝油炒飯。姥娘怕我餓著,用一只飯勺使勁摁著已經裝滿了的飯盒,然后再往被摁出的凹陷處添一勺飯。
那是多么結實的一盒油炒飯啊,我背在身上,就像背著一塊沉重的磚頭。
3
我忘了說蚊香了。
在把我叫醒前,我姥娘已經點上一盤蚊香,擱在小板凳邊上。這樣,在我吃飯時就能免遭蚊子的叮咬。很多年后,我還能清晰地聞到蚊香的那種微微嗆人的苦澀香味,就仿佛它在歲月深處一直點燃著,一直縈繞在我腳邊,從未熄滅過。
每次下早潮海,我姥娘都會在凌晨一點之前起床,等我背著下海的家什出門,她再拾掇一番,睡下時都快三點了。她對我的掛慮一直被我的腳步帶到海灘上,到公雞開始打鳴,每一縷晨風吹動我家院子里的苦楝樹,發出簌簌的響聲,姥娘又摸著黑起來了。這黑轉瞬即逝,當她挪動著粽子小腳走到門邊,伸手去拉門閂時,晨曦已經從門縫漏進來了。一大堆家務事正在門外等著她呢:生火做飯,上街買菜,喂雞喂狗,漿洗衣物。
我是說,每次下早潮海,我就會連累我姥娘,她的睡眠就會被我剝奪。我希望我能像陸信發那樣,挑回滿滿一擔文蛤,擱在我姥娘面前,好像這樣就能彌補我姥娘的睡眠似的。
可是我每次都不能弄回更多的文蛤,盡管我每次在海灘上都勤勉努力,一刻也不休息,甚至顧不上吃飯。我對自己說,今天必須弄很多文蛤回去,讓姥娘高興高興。但是,當潮水上漲的時刻來臨,我擱在海灘上的兩個大網兜還是癟癟的。我是多么不希望漲潮啊,這樣,我就能一直在海灘上拉著鐵刨,終究會弄出滿滿一擔文蛤回家的。
我總是在潮水淹到腳脖時,才心有不甘地離開作業的海灘。那一刻,我心緒黯然,喪魂落魄。我將兩個網兜里的文蛤并到一個網兜里,即便如此,也抵不上陸信發一個網兜里的文蛤多。我對陸信發充滿了妒忌,我憎恨他,怨懟他,不跟他說話。我將那個裝著文蛤的網兜掛在扁擔上,離陸信發遠遠地,一路上都神情恍惚。
回到家里,我姥娘已經做好飯菜等著我了,可是我沒有心情吃。我覺得一個失敗者,是不配吃飯的。我最氣不過的是,我不是被別人打敗了,是被自己打敗了。
就像我賭氣不坐姐姐的自行車,有好幾次,我也賭氣不吃飯。姥娘哄著我,把飯菜端到我手上,可是我還是一口都不吃。姥娘什么都不說,只是用手帕抹著淚。姥娘一輩子好像只有一塊手帕,那是一塊灰色的,邊上有兩道藍色線條的手帕。我姥娘去世后,我一直珍藏著這塊手帕。
看到我姥娘抹著淚,我也伏在桌子上哭起來。我不僅哭自己的無能,也哭自己惹姥娘傷心了。我知道我姥娘哭是因為我不吃飯,所以,我一邊哭著,一邊把一碗飯都扒進了肚子里。
那時的我是多么盼望刮臺風啊。只要一刮臺風,文蛤就會麇集到海灘港汊里的泥沙里。那泥沙特別柔軟,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金子般的光澤。你站在那樣的泥沙上,就像站在金色的棉絮上。只要稍微踩幾下,五顏六色的文蛤就從泥沙里冒了出來,在腳底下斑斕一片,俯拾皆是。在港汊的某些地段,文蛤就拋頭露面地堆在港汊里,你要做的,就是將它們往網兜里捧。那時,鐵刨和鐵鉤都失去了作用,你愛往網兜里捧多少文蛤,就捧多少文蛤,只要你有力氣挑回家。
這個時候,我的心情是多么舒暢啊,以往積聚在心頭的陰霾一掃而光。我快樂無比地俯身往網兜里捧著文蛤,即使海水把我全身打濕也不在乎。事實上,港汊里全是海水,無論你多么小心,海水也會打濕你的汗衫和短褲。很多人都脫得精光,我也學著他們,把自己脫光了,將汗衫和短褲系在腰間。那時,赤身裸體的我沒有一點羞怯感。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和大海融為一體,才有資格和大海親近。
我一個勁兒地往網兜里捧文蛤,根本不考慮是否能挑得動。兩個大網兜里裝滿了文蛤,大約是一百來斤,這對于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的肩頭來說,顯然是過于沉重了。我頭一次挑這么重的擔子,覺得就像兩座山壓在肩膀上。我咬著牙硬撐著站起來,只往前走了幾步,就被壓得蹲了下去,但我又舍不得扔掉一些。
這時,潮水漲上來了。漲潮的聲音,就像無數人在嗤溜嗤溜地喝粥。潮水很快淹沒了我的腳踝,接著又開始淹沒我的小腿肚,然后把我的兩網兜文蛤也淹沒了。而當我挑著擔子站起來時,兩網兜文蛤仍然淹沒在潮水里。我發現,這樣挑著擔子走在潮水里,一點都不覺得重了。
我就這樣挑著擔子跟著潮水朝海堤移動。潮水從灘涂深處開始上漲時,節奏是緩慢的,步履是遲緩的,這其實是在積蓄力量。當力量積蓄到一定程度,潮水的上漲就會成了強勁的,不顧一切的,萬馬奔騰般氣勢磅礴的。它實際上是推著挑著擔子的我往前走。
這樣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后,能清晰看到海堤了。這時,潮水明顯露出疲態。它越來越重地喘息著,吐出越來越多的白沫。它開始步履蹣跚,脾性變得極其溫和。它就像一頭疲乏的牲口,再也走不動路了。雖然它還在往海堤的方向涌過去,卻完全憑借的是慣性,它內里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無法再推動挑著擔子的我往前走了。
事實上,我的兩只裝滿文蛤的網兜已經露出了水面。我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露出來的,而我擔著它們依然不覺得沉。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原因,也許是剛才潮水推著我走時,我一直在對自己進行心理暗示?
就這樣,我挑著擔子從潮水里走了出來。我發現,我的扁擔也像秋千那樣晃悠起來。似乎是為了配合這種晃悠,或者是為了不讓這種晃悠顯得孤單,我不由自主地打起了號子。那是我平生頭一次打號子,完全是不由自主地:我一張嘴,號子就飛了出來,好像它早就蟄伏在我喉嚨里。
那時,我是一個害羞的少年,我打出一聲號子后,就轉頭四面看看,生怕誰聽到。其實,挑著擔子走在周圍的那些下海人都在打號子,由各種嗓音組成的號子響成了一片。我的號子不過是啼聲初試,在那些響徹沙灘的號子聲里,我的號子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于是,我放心大膽地大聲吼叫起來。
我至今都無法承認這個事實:十五六歲的我,居然能行走二十余里,將一百多斤的擔子從海灘挑到家。快要到家時,我就扯著喉嚨大聲喊姥娘。那時我其實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了,我喊姥娘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也可能是我喊了第一聲,就再也喊不出第二聲了。我發出的聲音既虛弱又沙啞,它一從我嘴里出來,就被夏天干燥的空氣吸走了。
可是我姥娘還是聽到了。姥娘打開了院門,她頭一次看到我挑這么多文蛤回家,滿臉詫異的表情。她當然也是頭一次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樣子,她頭一次看到我滿臉春光,沾沾自喜。快放下,快放下,她扶著我肩頭的扁擔,疼惜地說。
我蹲下來,將擔子放在院子里的磚地上。我假裝再也沒有力氣蹲下來,就在擔子快要接近地面時,我故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可急壞了我姥娘,她著急地伸手拉我起來。可是她哪里拉得動我啊,倒是被我拉得一點點貼近了地面。最后,她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和我姥娘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是一種志得意滿的開懷大笑,它其實是臺風給予我的。那時,我是多么希望天天刮臺風啊,這樣我就能天天挑著滿滿兩網兜文蛤回家了。
下海弄回來的文蛤,一般是零售或賣給鎮上的八鮮行。與零售相比,賣給八鮮行要省事多了,只要送過去,吳鶴松用磅秤稱一下,就可以拿到錢了。但賣給八鮮行的價格,要比零售低。一開始,我把文蛤賣給八鮮行,由我姥娘裝在竹籃里拎過去。我姥娘回來后,會把錢如數交給我。然后,我再把錢如數交給媽媽。
可是陸信發從來不把文蛤賣給八鮮行,他會把文蛤挑到鎮上去,當街叫賣。后來我也不甘心將文蛤賣給八鮮行了,我也像陸信發那樣充當了叫賣者的角色。
只要是下早潮或日潮海回來,小鎮的街道兩側就會擺滿了盛著文蛤的網兜,每只網兜的后面都站著一個手持桿秤的叫賣者,而我也夾雜其中。我生怕遇上熟人,總是把草帽的帽檐拉得很低。我將桿秤插在網兜里,眼睛就盯在桿秤上,好像在對它進行細致入微的研究。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裝出對網兜里的文蛤熟視無睹的樣子,看上去好像面前那只網兜里的文蛤跟我毫無關系似的。
陸信發太可恨了,這家伙極其會叫賣,他能將叫賣聲吆喝成花兒。加上他父親陸善堂是八鮮行雇用的腳夫,成天跟文蛤打交道,鎮上沒有不認識他的。陸信發的網兜前總是圍著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販子。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陸信發的兩網兜文蛤就直接“打包”給販子了。他是第一個捏著錢離開的,并且他并不馬上回家,而是幸災樂禍地跑過來看我,假裝一副關切的樣子。
看到他這種趾高氣揚的樣子,我恨不得扇他一耳光。其實,我更應該扇我自己一耳光。我覺得自己太不中用了,太慫了!有一天下午,守著網兜站在街角的我,突如其來地發出一聲振聾發聵的吆喝,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并沒有停下來,緊跟著又是響徹天宇的一聲。以大嗓門聞名的吳鶴松,其時正在聲嘶力竭地報秤,他的叫喊在我的吆喝聲面前黯然失色。賣蛼螯嘍,賣蛼螯嘍!我不管不顧地大吼大叫,簡直是失去理智。很多人都被吸引過來了,可是我并沒有停歇下來。隨著我的大聲吼叫,我覺得被壓抑被淤塞的身體通暢了,我從吼叫中獲得了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感。直到一個販子讓我以合理的價格,將文蛤悉數“打包”給他,我才住了口。
是的,我對陸信發充滿了憎恨,誰讓他那么能呢?我對他越來越冷淡,逐步疏遠他。以往,每次下海,我們都結伴而行,一起去,一起回來。他捉泥螺也是一把好手,他捉的泥螺總是比我捉得大很多。中午吃完了飯,他都會捉滿一飯盒泥螺。他經常分給我一些泥螺,但他從來不把文蛤分給我。下早潮海,他怕我起不來,經常在凌晨一點敲我家的窗戶,敦促我起來。
有一次,他又在凌晨來敲我家的窗戶。我故意不理他,他在窗外站了會兒才走。
我姥娘問我,你咋不理他了?我說,我高興理他就理他,不高興理他就不理他。
陸信發也許察覺到了什么,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在凌晨敲過我家的窗戶。
好像就從那天起,我開始一個人下海了。我一個人去,一個人回來,成了獨行俠。我發現,當我一個人時,我的心靈獲得了自由。即使弄再少的文蛤,我也不會那么沮喪了。
每次下海回來,留下家里吃的,其余的就拿到街上去賣。賣完文蛤,我手心里攥著一把分幣(也有角票)回來,交給媽媽。媽媽說,你先存著吧。于是,我把錢存在存錢罐里。那是一個綠色塑料小房子,有門和煙囪。我把門鎖起來,將分幣和角票從煙囪塞進去。我把它放在枕頭邊上,睡覺前搖一搖,分幣在里面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我就在這樣的聲音里酣然入睡了。
4
現在,當我回想那段獨自一人下海的經歷時,心頭總會搖蕩著一股甜蜜的憂傷。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銀子般晶瑩剔透的月光。在從小鎮往東岸去的那段路上,我看到那銀子般的月光打在南向住戶的石灰墻上,遠遠看上去,那些房子就像白色藥片靜立在農田中間。在夜風吹拂下,它們似乎在輕輕搖晃著。我扛著鐵刨走在這樣的月光底下,感覺是走在一個遼闊的夢境之中。這種感覺一直伴隨我走到灘涂上。
只有當我涉水走進港汊時,嘩嘩的水聲才讓我覺得夢境破碎了。
灘涂是大海的一部分,漲潮時它和大海渾然一體。退潮時,它完全裸露了出來,變成一眼望不到邊的沙灘。這其實是錯覺,你一直往下走,往沙灘深處走,就能碰到潮水了。它就躲藏在港汊里,正悄悄積蓄著力量,等下一次漲潮時,它就成了開路的急先鋒。
灘涂上有多條港汊,越往下走,碰到的越多。到達取文蛤的海灘,至少要趟過三四道港汊。
是的,我要說的是16歲那年的遇險經歷,就像一年前從竹排底下逃脫了死亡的那次一樣。
我說過,大文蛤能賣到五分錢一斤的好價格,所以我一心想弄到大文蛤。大文蛤活躍在灘涂深處,你必須走得足夠遠,才能弄到。有一次,利令智昏的我徒步三十多里,來到一片荒無人煙的海灘。
一個人置身在這片只有蒼涼的大海相伴,周圍散發著神秘氣息的海灘,我拉動刨子,熟練地鉤出一枚雞蛋大小的文蛤。好像是天助我也,那天的我身手出奇敏捷,當鐵刨發出悶響或跳動時,我總是在第一時間準確鉤出文蛤。
那天,我好像頭一次嘗到了弄文蛤的樂趣。我覺得我手中的鐵鉤,鉤出的并不是文蛤,而是錢幣。我陶醉在這種快樂中,完全忘記了自己置身在灘涂的最深處,忘記了危險正在悄悄逼近我。
我沒有發現潮水已經漫了過來。剛才它還在離我百米之處老老實實待著,不知什么時候它躡手躡腳走近了。
我沒料到這么快就漲潮了。我心里悵然若失,我是多么不情愿漲潮啊,要知道,我還沒把兩個大網兜裝滿,還有很多大文蛤藏身在灘涂下,等著我刨出來呢。
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我忽略了一個要命的問題:置身在灘涂的最深處,發現潮水漫過來再走,其實已經太晚了。因為這時潮水早已涌進了你過來時經過的港汊(每條港汊都與大海相連接),這等于堵死了你的來路,而我卻渾然無覺。
我挑著兩網兜大文蛤興沖沖地往原來作業的海灘方向趕。只要走到那兒,就能看到堤岸了。我看到那些小得像芝麻的人還在那兒,看上去他們都一動不動,好像被釘子釘住了,但實際上他們都在一刻不停地拉著鐵刨。要知道,潮水漲到那兒還要好一會兒呢。
晃悠的扁擔在驅動我的腳步,我走得很快,上漲的潮水很快就被我甩得遠遠的了。我一直盯著那些芝麻大的人。我知道,我是在辨識哪個芝麻是陸信發。我想象著當他看到我挑著一擔大文蛤時氣急敗壞的樣子,怕是鼻子都要氣歪了吧。
我就像是拿著一把放大鏡,隨著我腳步的急速邁動,他們被迅速放大。我只顧觀察他們了,根本沒注意到我已經涉入一片海水之中。我低頭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潮水已經把我面前的港汊灌滿了。這就是大海的狡詐之處:潮水上漲之初,以蹣跚的步履迷惑你,暗中卻派出先頭部隊,搶先占領了港汊,斷你后路。我來時經過這條港汊,似乎并未察覺到它的存在,也許它太淺了,退潮后幾近干涸。
正因為它太淺,所以它即使漲滿了潮水,也只沒到我腳踝。那時我還沒有慌張,我只是加快了步速涉水而過。我看到,港汊對面的那些下海人,包括陸信發,都挑著文蛤陸續離開了作業的海灘,盡管潮水離他們還很遠。等到我涉過港汊,他們已經離我很遠了。
現在,我能看到堤岸模糊的影子了,我再也不會迷路了。而且,潮水也遠遠落在了我身后。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更大的危險在等著我。我身后港汊里的潮水與從灘涂深處漲過來的潮水匯合后,繼續朝我蔓延過來。
是的,蔓延。就像一碗水倒在了宣紙上,紙面被慢慢洇濕了。
潮水其實是從港汊兩頭涌進來的,以一種合龍的方式。我聽見了無數人嗤溜嗤溜喝粥的聲音驟然響起,這其實是一種很可怕的聲音,我有點慌了,將擔子換了個肩,以最快的速度穿過港汊。
我挑起擔子疾走。白浪滔天的潮水大部隊瞬間就來到我的身后,原先那種嗤溜嗤溜的喝粥聲,變成了千軍萬馬的怒吼。那一刻,我無限恐懼。我想象潮水會飛快地跑到我前頭去,在跑動的過程中,潮水掀起的沖天巨浪,將我打入水底,瞬間又把我高高拋起,然后再次更重地跌入水底。兩個網兜里的大文蛤也被扔向了天空,落下來時,那些大文蛤都從網兜里掙脫出來,變成無數顆五彩繽紛的小石子。它們掉進水面時,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音。
萬幸的是,這一幕并沒有出現。雖然潮水跑到我前頭去了,但速度遠比我想象的慢。也沒有沖天巨浪,潮水只是不停地吐著白沫。只有當一股強勁的風刮來,那些白沫才會形成浪頭,但拍打幾下就散掉了。
我忽然覺得肩頭的擔子輕了許多,原來,兩個網兜都淹在潮水里了,上漲的潮水在推動著網兜走。我還這樣想,要是就這樣走到海堤多好啊,這等于是潮水幫我挑擔子了。我并不知道我再次被潮水迷惑了。實際上,就在我按部就班跟著潮水往前走,而放棄了突圍機會的時候,它的先頭部隊早已迂回著侵占了離我很遠的最后一道港汊。
下海人每天都會經過這道港汊,它地勢低洼,而且很深,即使潮水退盡了,也會滯留著齊小腿肚的水。往日,下海人都不會等到潮水漲到腳邊才離開作業的海灘,否則很難涉過這道港汊,因為那時潮水已經提前灌滿了它。
可是我卻把這道港汊徹底忘記了,我完全沉浸在弄了兩網兜大文蛤的喜悅中。我一直在想象著我將這擔大文蛤挑到街上叫賣時,陸信發對我側目而視的場景。這擔大文蛤不僅能給我帶來榮耀,而且還能一雪我以前的恥辱,它會向人們證明,我可不是無能之輩。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往往會將榮耀視為比生命還重要,所以,這擔大文蛤比我生命還重要。
而此時我前面的那道港汊早就被潮水灌滿了,而且跟奔涌在灘涂上的潮水融為一體。它完全藏身到潮水底下了,即便是經驗豐富的下海人,也休想識別出來。
我是突然掉進去的,那情形就像你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掉進了深坑。潮水一下就淹到我脖頸,完全讓我猝不及防。我還沒來得及慌亂,就嗆了幾口海水,又咸又澀的海水,像刀子割著我喉嚨。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掉進那道港汊了。
就在我掉進港汊的那一刻,潮水呼嘯著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它們不是水,而是泥土,要把我埋在這道港汊里。那時,文蛤擔子還在我肩頭,我奢想挑著它跋涉過去。只要趟過了這道港汊,潮水就不會這樣深了。那時,我還寄希望于自己游泳的技藝。是的,即使港汊里的水越來越深,我也能挑著擔子踩水過去。
我完全崩潰,是在發現潮水流向的時候。潮水的流向是一直朝著堤岸的,或者說,就是為了抵達堤岸,潮水才上漲的。然后它又退回大海,日復一日,樂此不疲。這是大海的運動方式,大海的生命就是依賴這樣的運動而一直延續的。我以為借助潮水的推力,我會很快到達港汊對岸。但我發現,潮水并沒有將我往堤岸的方向推,而是向大海的方向,向我來路的方向推。盡管我竭盡全力踩水向前,但其實我并沒有前進一步。
最初的時候,我就停留在原地。很快,我就被推著往后退,好像潮水一下子倒流了。
從我下海的那天頭一次見到大海,我就覺得大海是死亡的象征。我內心深處其實一直對大海充滿了恐懼。在海灘作業時,每次看到潮水從遠處過來,我就覺得是死亡從遠處過來了。我挑著文蛤離開作業的海灘的腳步是慌亂的,緊跑慢跑一陣后,離潮水越來越遠了,我才松了口氣。
啊,無邊無際的大海,其實就是無邊無際的死亡。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死亡的可怕面目。死亡的可怕面目,就是無邊無際。
我發現,我還挑著我視為榮耀的文蛤擔子。在死亡面前,榮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或者說,跟生命相比,榮耀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我毫不猶豫地將扁擔從肩頭挪開,文蛤擔子便脫開我,被潮水推著先我而去。不知是掛在扁擔左邊的網兜,還是掛在扁擔右邊的網兜,輕輕摩擦了一下我的膝蓋,我知道,這是在向我告別。它們會很快脫離扁擔。扁擔漂浮到水面上,兩個網兜會沉向水底。潮水的手會將文蛤從網兜里撈出來,撒到海灘上,這樣,文蛤便回到了母腹之地。它們險些經歷了一次死亡,也許,它們再也不會經歷死亡了。
扔掉了文蛤擔子,我一下子覺得輕松了。后來我想,并不是扔掉文蛤擔子讓我輕松了,而是自由讓我輕松了。我拼命朝堤岸的方向游。但是將我往大海深處推動的力量太強大了,我的掙扎是徒勞的。我每掙扎一次的結果,就是離大海深處更近了。我的掙扎,其實就是在加速接近無邊無際的死亡。我想起去年夏天在竹排底下與死神搏斗的經歷。我原來以為我已經逃過一劫,但實際上我在劫難逃。我注定要死于水中。我的墓地不是土,而是水。
可是我是多么害怕死啊。我一方面懷著對死亡的恐懼,一方面拼命往堤岸的方向游,盡管這是徒勞的。就在這時,我看到我的鋁質飯盒經過我身旁,被潮水推著,朝大海深處飄去。我記得,我的飯盒是放在網兜里的。當網兜淹沒于潮水之中時,裝滿了飯的飯盒也應該淹在水中或沉入水底,說什么它也不該浮上來,飄蕩于水面之上啊。我顧不得多想,奮力朝飯盒游去。
這等于說我在朝大海深處游去。
剛才我那么懼怕象征著死亡的大海,而現在卻義地反顧地游向它,這說明我是多么害怕失去這只舊飯盒啊。我12歲那年頭一次下海,我姥娘從碗櫥里找出來的舊飯盒,冼凈歲月的灰塵,它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在我獨自一人下海的那些暗夜里,我將它擱在網兜里背在后背上,感覺到是背負著我姥娘給予我的溫暖。我姥娘把沉甸甸的飯盒遞給我時,我永遠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好吃的。走在漫長的下海路上,我一直在猜想著飯盒里到底裝的是什么。是炒飯?是千層餅?這種甜蜜的猜謎會伴隨著我走到作業的海灘。
我經常覺得,我背的不是飯盒,而是溫暖的謎語。
下海苦哇,我姥娘總是這么說。所以她想辦法做好的給我吃。有時我會覺得,我是為了有好吃的,才去下海的。
飯盒就在離我大約一丈遠的水面上,但我無論怎么奮力游,都無法接近它。海水推動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你待在水面上一動不動,也在快速地朝大海深處飄去。而我游動時,速度就更快了。即便如此,我也夠不到它。它始終跟我保持著同等速度。它是在誘導我游向大海深處,游向死亡嗎?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好像顧不上想死的事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飯盒上了。在我的潛意識里,鋁質飯盒其實就是溫暖的日常生活的象征。我害怕失去飯盒,就是害怕失去日常生活,我想抓住鋁質飯盒,其實就是想逃避死亡。
那時,我根本沒有考慮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游到了大海深處,還是沒有抓住飯盒怎么辦。我覺得我一定會抓住飯盒,就是游到天邊,我也要抓住它。
所以,那天我最終抓住了它。我說過,它就漂浮在離我大約一丈遠的地方,始終不讓我接近。它似乎在引誘我朝大海深處游去。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透過水霧看到了堤岸蒼翠的影子(堤岸上長滿了苦楝樹)。原來,是我的意識發生了錯誤。我以為我是在往大海深處游,其實卻是在一步步接近堤岸。
飯盒終于不再漂浮了,它一動不動地定格在那兒。我游過去,抓住了它,將它緊緊抱在懷里。它并沒有將我引向死亡,它一直在向我昭示生命的方向。我就那樣仰躺在海面上,任憑潮水將我推向大海,還是推向堤岸,這些都無所謂了。我抓到了飯盒,比什么都重要。那天,我就將飯盒夾在胳肢窩里,落湯雞似的回家了。路上,我一直在猜測飯盒里裝了什么好吃的,可我卻一直沒有打開。
一進院門,我就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姥娘從屋里跑出來,驚愕地看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我感覺還在大海里掙扎,整個院子都在搖晃。我焦急地問我姥娘,我的飯盒呢?我姥娘指著我胳肢窩說,你不是夾著嗎?
我把飯盒從胳肢窩里拿出來。啊,劫后重生,我又回到日常生活中來了。那一刻我內心充滿了喜悅。
5
在少年時代,因為前方有很多日子在等待著我。這些日子多得數不清,我經常會有“永遠過不完”的錯覺,它們像繁盛的樹葉,遮蔽了我的視線。而當我進入衰邁之年,我對時間的認知發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即這個世界并沒有永恒的東西,一切都是短暫的,并非一瞬即永恒,而是永恒乃一瞬。
當我邁入老境,我會經常想起母親多年前說過的那句話:死并不可怕,當一個人非常老了,就會覺得死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了,會很平靜地接受死。母親其實是說,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會對死亡越來越不焦慮,因為死亡對她的存在價值沒有多大的威脅,而且,她在漫長的歲月中已經和命運達成了妥協。
可是,我覺得根本不是這回事,我不會因為越來越老,而對死亡越來越漠視。相反,隨著自己的來日無多,隨著死亡的走近,我越來越焦慮不堪。除了害怕死亡時的孤獨,害怕美好的日常生活將永遠隨著死亡而去,我還害怕死后我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我想說一說我的祖父。
在我懵懂記事的時候,祖父就離開了我們。他一生只留下一張陳舊發黃的照片,作為他來過一趟人世的佐證。很多年前,我偶然從母親的相冊里看到過它。那時它已經斑駁得不像樣子了,成了一片虛影,佇立在模糊的時間盡頭。他好像戴著一頂舊時代的氈帽,立于柴扉的一側,躬曲著瘦弱的腰身,對世界驚慌失措地微笑著。那時,父母還偶爾談論一下祖父。后來,祖父的虛影被時間侵蝕得了無痕跡時,關于祖父的話題也從父母嘴邊消失了。這其實是日常生活中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但這樁不起眼的小事卻深刻地影響了我。那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人究竟憑借什么,才能讓后人永遠記住他?
在我印象里,好像只有兩次跟祖父零距離接近過。一次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祖父和祖母來我家過年。祖父駝得很厲害,他看上去好像背著一口沉重的鐵鍋。我好奇地摸了一下那口“鍋”,卻被父親呵斥了一頓。
祖父面目和善,神情羞澀,很少說話。他不善飲酒,喝一口臉就紅。由此看來,父親的酒量一定是繼承了祖母的基因,雖然我從未看到過祖母喝過酒。因為母親是北方人,所以我家過年都會依循北方人的習慣,吃餃子。那年,我姥娘和母親包餃子時放進了一些5分硬幣,誰吃到就是誰的。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5分錢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它可以在雜貨店買到一只皮蛋。
因為餃子里包了硬幣,所以吃餃子就變成了功利性很強的游戲。那時,我迷戀上了鄰居家孩子的一把彈弓。那把彈弓的拉條并非取自于車胎,而是拉力很強的橡皮筋,我親眼看到那些橡皮筋是從借宿吳杭州家的貨郎手中買的。那孩子明確表示,5分錢就能在他那兒買到這把彈弓。
我拼命吃著餃子。我很想吃到兩枚硬幣,一枚硬幣買彈弓,一枚硬幣買皮蛋。可是我吃了一大盤,一枚硬幣也沒吃到。而我姐姐和弟弟都相繼吃到了硬幣。父親和母親也吃到了硬幣。
父親將吃到的硬幣給了姐姐,母親將吃到的硬幣給了弟弟。這樣,姐姐和弟弟各自擁有了兩枚硬幣。我姥娘著急起來,她想把吃到的硬幣給我,可是她吃了一盤餃子,也沒吃到硬幣。這時,一種強烈的危機感緊緊攫住了我。我必須再吃一盤餃子,才有可能得到硬幣。可是我已經飽得打嗝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急得滿頭大汗,我決定再吃一盤,哪怕撐死呢。我覺得那天要是得不到兩枚硬幣,活著就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好像我是為了得到兩枚硬幣,才活到今天似的。
那時,祖父也吃完了一盤餃子。父親生怕他吃不飽,給他盛的那盤餃子特別多。我敢保證,作為南方的鄉下人,那天祖父是頭一次見到餃子。從他開始吃餃子的無奈神情來看,他是排斥餃子的。他怎么也沒想到,到鎮上兒子家來過年會吃餃子這個玩意兒。祖父其實是做好飽餐一頓大魚大肉的準備的,而且,對餐桌上美味佳肴的想象,已經呈現在他與祖母來我家途中的腦海里了。可是他看到的卻是陌生的餃子,這與他的想象形成了多大的落差啊。
我看到,祖父用筷子勉強搛了一個白菜餃子,稍稍打量了一下,然后送到嘴邊。接著,他張開了口,但他并沒有把餃子送進嘴里,而是先咬了一小口。餃子餡的鮮美湯汁從被咬破的口子里流出來,祖父伸出舌頭去舔了舔。也許覺得湯汁不錯,我看到祖父的舌頭縮了回去,那只餃子也被帶進了嘴里。祖父怪異的吃法太有趣了,我咯咯笑了起來。
坐在對面的父親瞪了我一眼,我急忙收住笑,埋頭吃起餃子來。不過,我時不時抬頭觀察祖父。可能是覺得餃子很好吃,與大魚大肉相比別有洞天,祖父完全放開來了,流星趕月般一個接一個地吃起來。很快,祖父就把一盤餃子吃下去了。父親又把一盤餃子推到祖父面前,祖父又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發出很大的響聲。
突然,祖父停止了咀嚼,眉毛皺起來,好像被什么硌住了。接著,他把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伸進嘴里去摳什么,胡子拉碴的面頰抖動了一下。
在全桌人的注視下,祖父的手指從嘴巴里退出來,一枚沾著餃子餡的硬幣掉在了桌子上。祖父又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微笑著遞給我。誰也沒有料到,祖父吃的這盤餃子里,竟藏著最后的三枚硬幣。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祖父并沒有平均分配,把三枚硬幣分給我們姐弟三人,而是統統給了我一個人。
那天,祖父很開心,一直呵呵笑著。后來我想,祖父如此開心,也許并非頭一次品嘗到了美味的餃子,而是因為他吃到了三枚硬幣,并且把這三枚硬幣給了我一個人。
臨走的時候,祖父悄悄把我叫到一邊,塞給我壓歲錢,讓我別做聲。他上下比劃著做了個復雜的手勢,我后來才明白那手勢的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趕緊塞進腰里,我知道姐姐和弟弟都沒有拿到壓歲錢。我被巨大的驚喜壓得說不出話來,怎么可能做聲呢?
祖父走后,我央求父親,明年再請老老來過年。我覺得祖父太神奇了,他明年來過年,肯定還能吃到三枚或更多的硬幣,到時他還會給我的。
我的懇求得到了父親的首肯,他向我保證,明年一定還請祖父和祖母來過年。
可是,第二年祖父就不能來我家過年了,他已經沉疴難起。彌留之際,他非要我到他床頭說話不可。現在想來,祖父是跟我說幾句臨終遺言,雖然我那時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父親用自行車馱著我趕到祖父家,那時祖父已經說話很困難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依依不舍地拉著我的手。
祖父祖母跟伯父家合住,我有三個堂兄,都比我大。可是為什么祖父不叫他們到床頭說話,而是舍近求遠把我喊去呢?后來我才知道,伯父是抱養的,在祖父看來,伯父等于是庶出的,伯父的三個孩子自然也是外人了。祖父一直將我視為長孫,而在他心里,長孫的地位是很重要的,這也是他為什么將三枚硬幣都給了我的原因。至于那天祖父跟我說了些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我只記得祖父躺在一張老式雕花木床上,顴骨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則高高往上翹著,上面的胡子像微風中的蒿草不斷顫抖著。我一直不明白,屋里沒有風,祖父的胡子為什么會一直抖動呢?我還記得,祖父家的堂屋里擱著一口狹長的大箱子。我問父親,那只大箱子是干嗎的?父親說,那不是箱子,那是棺材,是用來盛放你老老的。再過幾天,你老老就要躺到里面去了。
父親說得沒錯。過了幾天,祖父就溘然而逝了。人們把他放進了那口大箱子,當箱蓋被釘上的一瞬間,一屋子身披縞素的人都放聲慟哭。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錘頭撞擊鐵釘時迸出的叮當聲,那是一種很沉悶的響聲,就像一扇古代的大門被合上了。
盛放祖父的棺材并沒有馬上被埋進土里,而是在堂屋里擱了些時日。父親并沒有帶我回家,而是讓我陪奶奶住幾天。根據父親的說法,這是祖父的遺愿。晚上,我和奶奶睡在那張雕花木床上,而我的身下就是祖父睡過的地方。夜里我睡不著的時候,就會想起祖父躺在床上的樣子:顴骨凹陷,下巴上翹,胡須像風中顫抖的蒿草。有時,我會夢到我變成了祖父,我像祖父那樣奄奄一息地躺著,很快就會死去。這么一想,我就會嚇得坐起來。
那時,我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就是祖父還會活過來。說穿了,我對“死”還沒有一個明晰的概念。我覺得大人們說的“死”,就是睡過頭了,多睡幾天而已,最終還是會醒過來的。所以,我對擱在堂屋里的棺材一點都不害怕,我覺得祖父就睡在里頭。有時,我閑得無聊,還會敲幾下棺材,試圖叫醒祖父。
有天夜里,我被從堂屋傳來的一陣咯咯的聲音弄醒了,我覺得是祖父掀開了棺材蓋子。那時,我一點都不害怕,我推著奶奶說,老老爬出來了。奶奶迷迷糊糊地咕噥了一句什么,翻過身,又睡著了。接下來的時間,我就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我期待著能聽到祖父躡手躡腳的腳步聲,他佝僂的身影會出現在房門口,然后一步步朝雕花木床走來。他還會嘆息著說,睡在棺材里一點都不舒服啊。
我期望的場景并沒有出現,后來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就跳下床,奔到堂屋。棺材蓋仍被死死釘著,祖父并沒有爬出來。
過了幾天,父親來了。我急忙問父親,你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是的,我多想回家啊。
父親說,我現在還不能帶你回家,要等到把你老老埋了,你才能回去。
我又問父親,干嗎要把老老埋了?
父親回答說,人死了都要埋進地里。
可是,老老醒過來怎么辦?我抓著父親的手問。
父親蹲下來,給我整整衣領。傻孩子,人死了就死了,不會醒過來了。
不,我要老老醒過來。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聽到奶奶在一旁說,老老沒白疼這個孫子啊。
祖父出殯的那天,來了很多親戚。在震耳欲聾的炮仗聲和高亢嘹亮的嗩吶聲中,送葬的隊伍開始出發。祖父被葬在岸邊的墓地里,那兒布滿了饅頭似的墳塋。在挖墓坑的時候,那口黑漆棺材就擱在離墓坑很近的地方,泥塊甚至會掉落在棺蓋上。大人們都在等待,他們看上去平靜如水,再也沒有了祖父去世那天悲痛的神色。只有奶奶神情黯然地坐在棺材一側,眼睛朝遙遠的虛空望去。
沒有人注意到我一步步走向棺材。
當我走到棺材近旁時,我做出了連我都未曾料想到的瘋狂舉動:我用拳頭拼命捶擊棺材,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老老,你快醒過來!老老,你快醒過來!
那時,我多么希望祖父能在下葬前醒過來啊。現在想來,那完全是恐懼所致。實際上,當人們抬起棺材離開奶奶家的那刻起,我就陷入了恐懼之中。在去墓地的路上,我心中的恐懼一直在滋長,而墓坑在被挖掘時,我內心的恐懼增長到了極點。我恐懼的是祖父不能醒過來。其實我一直懷疑父親的說法,即人死了就不會醒過來了。如果真的這樣,那太可怕了,我無法接受這個說法。我固執地以為,祖父只是暫時睡著了,他一定會醒過來的。要是祖父醒過來了,那就證明父親的話是騙人的。
我希望祖父能醒過來,還有一個隱秘的原因:當我年老死了后,我也能像祖父那樣醒過來,我的死僅僅是一次睡眠而已。
所以,我拼命捶擊著棺材。我的手捶得又紅又腫,可我還是猛烈地捶擊著。我相信祖父是會驚醒的。
人們飛跑過來把我拉開了,我再也無法接近棺材了。于是,我拼命叫喊著,老老!老老!
相比我瘋狂地大喊大叫,我的堂哥們都噤若寒蟬。后來人們紛紛說,親孫子到底不同啊。
墓坑終于挖好了,人們抬著棺材,分站在墓坑兩側,腰背彎曲下來,讓棺材緩緩下沉。當棺材坐穩后,縛住它的繩索被抽上來。與此同時,第一锨泥土扔進了墓坑。祖父終于沒有醒過來。一想到祖父再也不會來我家過年,再也不會把吃到的硬幣給我,我不禁號啕大哭起來。
當天,我就被父親帶回家了。我變得郁郁寡歡,沉默無語。看到我這個樣子,我姥娘總是惴惴不安地自言自語,這孩子怎么了?
父親并沒有騙我,他說的是真話:人死了,就不會醒過來了。死亡,就是一次永遠不會醒來的睡眠。
實際上,沒過幾天我就把這事忘了,恐懼一步步從我內心退出來。我其實只是受了一次驚嚇而已,要知道,死亡對于我來說,是多么遙遠啊,遙遠得難以企及——也許,在所有的孩子眼里,時間是靜止的,一成不變的。
其實,我并不知道,死亡的恐懼已經深深扎在我心里了。祖父的墳緊挨著路邊,而從小鎮去奶奶家,那條路是必經之地。每次父親帶我去奶奶家,路過祖父的墳,我都要問父親,老老還在里面嗎?父親想了想說,老老已經不在里面了。我對父親的回答很不滿意,我覺得父親在騙我。我親眼看見裝殮祖父的棺材埋在那兒,祖父怎么會不在里面了呢?我又問父親,那么,老老去了哪兒?父親撓了撓腦袋,用搪塞的語氣說,老老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我又追問,另外一個地方在哪兒?父親搖了搖頭,不知道。然后又加了一句,沒有誰知道。
我又拿同樣的問題去問母親。母親說,老老不在棺材里,還能去哪兒?在我的印象里,母親比父親誠實多了,我相信母親的說法是對的,而只有母親的這個說法才能讓我心安。以后,我每次路過那兒,都要將目光投向祖父的墳塋。我覺得祖父還在那兒,他并沒有離開我們。他雖然不再醒來,但他還好好地睡在棺材里。
一年后的春節,伯父請我們全家去吃年酒。當我們路過那片墓地時,我看到一些人在挖墳。一口棺材被挖了出來,上面沾滿了淤泥。它孤零零地擱在那兒,看上去觸目驚心。更讓我吃驚的是,棺材蓋子也被撬開了,扔在地上。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朝那口敞開的棺材奔去。父親和母親在背后大聲喊我回去,但我跑得更快了,我完全迷失在謎底即將揭開的激動之中。
見我如此,父親急忙追過來了。我似乎聽到了他急速奔跑的身體與風摩擦發出的呼呼聲。顯然,他想在我跑到那口敞開的棺材前,抓住我。可是,父親還是晚了一步,他阻止我看到事情真相的企圖落空了。
那時,我已經跑到了棺材跟前,棺材里的景象讓我悚然心驚。我原以為躺在棺材里的還是一個穿著嶄新壽衣的完完整整的人,這個人仰躺著,面目安詳,神態自若。他兩手合十,安穩地擱在胸腹上,看上去正在恬然入睡。可是,我看到的卻是一具白森森的骨骼,它陷在潮濕的泥土里,一些蛆蟲正在它的縫隙間涌動,進行著一次饕餮盛宴。
我一下子呆住了。追過來的父親用手掌捂住我的眼睛。我知道他不讓我看到那只骷髏,可我還是從他的指縫間看到了。其實,骷髏的樣子并不可怕,它安詳而寧靜,正在向棺材外面的世界發出詰問。
我是在母親趕過來時開始大哭的。后來母親告訴我,那天我不再像孩子那樣號啕大哭了,完全是大人的那種悲傷欲絕的哭。我并不發出哭聲,卻淚水滂沱。我使勁克制著,以至于全身像篩子那樣抖動起來。
那天我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呢?是我的視覺受到了強烈刺激?是我無意中發現了死亡的真相?是我覺得要是打開祖父的棺蓋,我也會看到成了一具白骨的祖父,因而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是我聯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我死了,也會變成這副模樣?或者是,在我那么小的年紀,就對人類產生了悲憫心?
母親百般安慰我,試圖讓我認為我看到的是假象。母親說,對不起,我騙了你,你老老已經不在棺材里了。所有的人死了,雖然都被裝進了棺材,但其實都不在棺材里了,都去了另外的一個地方。
母親的說法與父親的說法重疊在了一起,這意味著他們的話是真的。但是,那具白骨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是人的還會是什么的?既然他去了別的地方,為什么不把自己的骨頭帶走呢?
當我提出這些疑問時,母親解釋說,你看到的白骨其實是人的軀殼,所有的人死了后,都會卸下自己的軀殼,因為它被人在世時經歷的時間侵蝕得腐壞了。可以說,這副軀殼已經不是這個人的了,它只是一件與這個人毫無關系的物。
我問母親,那么,這個人走的時候會有新的軀殼嗎?
母親肯定地說,當然會有的,只不過我們人是看不到的。
我又問,為什么我們人看不到呢?
母親嘆了口氣說,因為他們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啊。
雖然我覺得母親說的話很玄乎,但我還是迫使自己相信那具白骨只是人腐壞的軀殼,它已經不再屬于那個人了。就像母親說的,它其實就是一個與那個人毫不相干的物,就像躺在馬路上的一塊磚頭,歪倒在田邊的一棵樹木,被扔在垃圾堆上的一件舊衣。
那具白骨就像鋒利的刀刃,在我心頭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傷口。現在這個傷口在慢慢愈合,但隱痛卻無法愈合。也許它永遠不可能愈合了,除非母親能明確告訴我,“另外的一個地方”到底在哪兒。
可是母親無法回答我。每次我問她,她都是顧左右而言他,拿“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搪塞我。有一次,母親被我問急了,便給了一個讓我絕望的回答:沒有誰知道那個地方到底在哪兒。
有一次,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另外的一個地方”就是你心里。
多好的解釋啊。祖父不在你心里,還能在哪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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