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又到人間四月天,又到清明緬懷時。新冠肺炎疫情后,陵園掃墓的傳統,不得不在2020年的春天有了變化。“云祭”在前幾年,只是少數人的行為,現在開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選擇。逝者亦已,世事變幻,能夠接受這種做法的,一定有自己的故事,細細品味吧。
不是親人的特殊人
黃先生? ?50歲? 商人
【訴說】已經5年了,每逢清明節,我都用“云祭”來悼念一個女人。這女人不是親人,卻一度是我生活的全部。盡管只在我生命中存在兩年,但她太特殊了,是比親人更銘記于心的人。
2012年夏天,我已經離婚一年多的時間了,再婚提上日程,開始在征婚網站發帖,但一直沒有中意的。2013年元旦后,我通過同城搜索功能,與一個女人相識相戀。她叫阿慧,在銀行工作,喪偶,有個正念初中的兒子。我們有過一段特別甜蜜的時光,結婚指日可待。
偏在這時,阿慧從熟人處得知,我有賭博毛病,之所以離婚,賭是重要原因。她是個節儉的女人,生活中處處省,好不容易攢夠了買房錢。男友好賭,放任何一個女人身上,都會是再三掂量的問題,何況是再婚?
我能感覺到她的感情在降溫,這讓我無所適從。其實,離婚給我的打擊是沉重的,我已經徹底戒了這個毛病。遇到阿慧后,一心一意待她,渴望跟她共度余生。我能理解她的顧慮,主動跟她交流,做了無數解釋、保證。在2014年9月,她還是提出分手。
我一萬個想不通,這是有了別人的節奏啊!這念頭讓我回憶起近兩個月來她的種種“異常”:電話突然增多,興沖沖地聊著,見我進來了,馬上掛斷;手機隨身攜帶,洗澡、倒垃圾都不離身……我越想越不是滋味,跟她說,畢竟有了感情,哪能說斷就斷干凈。她面有不舍,沉默半天,說這樣吧,咱倆先分開一段時間,我已請好年假,回母親家好好想想。當晚就收拾行李離開了。
獨處的日子異常郁悶,一天晚上,我順手點開阿慧的電腦,發現她的征婚信息還在網上。按網站的會員制度,“脫單”的會員一般都會請管理員把自己的資料刪除。我跟阿慧相處后,馬上聯系網站刪除了自己的信息。現在都快兩年了,網站上還掛著她的征婚信息。這一發現像根刺,扎得我心疼,也讓結婚夢碎了一地,原來她一直都在猶豫啊。
我突然想到了淘寶網上的各種偵查服務,心一動,何不聯系一下,調查調查,把阿慧何以變心搞清楚?我左敲右點,很快就聯系到一位“高科技神手”,交了800元費用和阿慧的身份證號,3天后接到了“證據”——阿慧在3家酒店的5次開房記錄。
我心如刀割,但沒動聲色。9月20日晚上,阿慧回來了,說跟家人反復商量,他們都支持分手,咱倆好見好散吧。盡管有心理準備,但這番話還是激怒了我。我把打印好的開房記錄往桌上一攤,吼道:“我全心全意跟你,你為什么這樣玩我!”然后拔腿就走。阿慧追出來,讓我有話回屋說,我在氣頭上,根本聽不進去,悶頭走向夜色里。
我知道阿慧在追,就快速攔了輛出租車,揚長而去。阿慧帶著怎樣的心情回去,我不得而知。就在回返的路上,她手中的蘋果手機引來一個歹徒,在搶劫和反抗的撕扯中,阿慧被那個歹徒掐死了。
破案后,我跟阿慧同事有過一次交談。同事說,警方對桌上留下的那份開房記錄做了調查,都是假的,是淘寶賣家捏造的。那些開房的時間,阿慧都在單位工作,同事們都能證實。
我是欲哭無淚啊!如果那晚我不跟她吵鬧,她就不會追我到大街上,悲劇就不會發生,我成了阿慧之死的間接兇手。我不能原諒自己,阿慧的兒子和親人都視我為仇人,出殯不讓參加,墓地更是保密。我只能在網絡,在屬于自己的空間,為阿慧設了靈堂,清明節時,送花、燒香、寫心語,一樣都不缺。我畫地為牢,自我囚禁,直覺告訴我,阿慧始終都沒原諒我,那好吧,我就繼續這樣下去,直到她在我心里安息的那一天。
“這里真好,我喜歡”
龔阿姨? 69歲? 退休職工
【訴說】我是1991年移居日本的。在那里,我、丈夫和12歲的兒子受環境影響,環保意識都很強。當時內蒙沙害嚴重,每次在中文頻道看到這類信息,兒子都會說:“我上大學讀環保專業,畢業回國種樹。”夢想還沒來得及實現,2000年5月22日,讀大三的兒子在上學路上遭遇車禍身亡。近一年的時間,我都摟著他的遺像入睡,痛不欲生。
整理兒子的遺物時,我看到一個紅色記事本,上面詳細記錄了內蒙的地形,哪里是草原,哪里是沙漠,哪里沙化程度最嚴重,都標得清清楚楚。回內蒙種樹,兒子早就有規劃。我跟丈夫決定,帶著兒子的骨灰和死亡賠償金回國,替他實現遺愿。
我和丈夫都是南京人,兒子也是在南京出生的。親友們都說買個墓地吧,盡快讓孩子入土安息。我執拗地認定,必須實現他的遺愿后,把骨灰埋在種滿樹的沙漠里。為此,我和丈夫注冊了一個非營利的公益機構,根據兒子記事本上列出的“沙化程度排行表”,我倆第一站來到了內蒙古通遼市某旗,認識了巴特爾一家。
巴特爾熱情款待了我倆,聽完我的訴說,他唏噓不已,說:“大姐,我帶你們四處看看吧。”荒野里,他抓起一把滾燙的流沙,深嘆一口氣,指著一望無盡的沙漠說:“這邊風沙可厲害了,以前我也種過樹,可到最后都被黃沙埋了。”我說:“一棵兩棵不管用,一萬棵、兩萬棵,幾十萬棵,就絕對有用了。到時,干凈的河水從樹林里流過,牛羊有草吃有水喝,你們也不必搬家了。”巴特爾被我的描述打動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問:“真的嗎?”我使勁點頭,說:“我兒子在天上看著,我說到做到。”
第二天一早,我和丈夫馬不停蹄地趕回南京,籌備資金和來年開春種樹事宜。我以公益機構名義聯系上了通遼當地政府,跟他們簽訂了協議,我將用10年時間,在這里建一個萬畝生態林。
從2002年春天開始,我和丈夫在巴特爾的全力幫助下,跟牧民一起用了8年時間,終于在2010年春,完成了一萬畝山杏林的栽種。經歷的艱難困苦一言難盡,風沙、死苗、沒錢都沒難倒我,但質疑和不理解,卻讓我幾度落淚、幾度想放棄。
好在都扛過來了,2011年春,我再次來到巴特爾家,環境大變,滿眼都是山杏林,8年前我給他描繪的生活美景,基本實現了。我對他說:“這些樹,都有靈性,就把兒子的骨灰埋在這里吧。樹比人活得長,可以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哪天我不在了,只要樹還活著,兒子就活著。”
沒有儀式,也沒特別挑選,就是沿著正前方數,一棵、兩棵、三棵……到了第二十一棵,也就是兒子生命停止的歲數,就這棵了,在樹下挖好坑,把骨灰盒放進去,埋好,我和丈夫,還有巴特爾,三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走著走著,我下意識地回頭再看,那棵樹已經找不到了,山杏林齊刷刷地聳立著,個個挺拔俊朗,風吹過來,樹葉沙沙作響,像兒子在跟我低語:“媽媽,這里真好,我喜歡。”
兒子與樹和沙已經融為一體了,到了2013年,我的公益機構已經壯大成一支隊伍,1000畝沙地上,不僅種上了山杏樹,還種了胡楊和松樹,它們賽著勁兒地長,綠意盎然。2017年之前,我和丈夫在每年的清明節都過去,什么也不帶,靜靜地坐在地上,面朝綠海,聽風吹樹林的沙沙聲,感知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用心跟他交談。2017年之后,由于身體原因,我和丈夫都走不動了,就改為網上祭奠。清明節時,打開電腦,滿眼都是巴特爾發過來的林地照片,每棵樹都有兒子的身影。我倆點上香,再擺上幾碟水果,一動不動地看著屏幕,任思念把我們淹沒。
24封書信
高女士? 46歲? 公務員
【訴說】母親活著的時候,總抱怨說:“你爸不成熟。”她去世后,我和弟弟深知老父的孤獨之苦,經商發家的弟弟把他接進別墅,還為他請了保姆,希望老父在自己身邊安享晚年。萬萬沒想到,老父竟然跟這位保姆偷偷好上了。
保姆陶姐只比我大一歲,這樣的年齡差,難免讓人猜想她這么做的動機。我們剛發現這事,陶姐就辭職了。之前,二人的戀情尚屬地下活動,現在可好,成了光明正大的事了。老父幾乎打爆手機,三天兩頭就讓我充值。他變著花樣讓我和弟弟給他零花錢,然后西裝革履地去約會,還偷偷給陶姐正讀大學的兒子塞生活費。
我、丈夫和弟弟、弟媳,背著老父商量對策,設計了N個拆散他倆的方法。陶姐在弟弟家做保姆時,大概產生了“老頭子很有錢”的錯覺。我們很擔心,她若知道老父的經濟實情,甩手而去的話,老父的心臟病發作怎么辦?
商量來商量去,一家人一致認為:長痛不如短痛,斬斷戀情要趁早。于是,我電話約陶姐,她猶豫半天,最終同意見面。說實話,我對這個女人沒什么反感。她勤快、老實、能干,如果沒和老父有這一腿,應該是個不錯的保姆。
我倆嘮得很坦率,她說:“其實,我對老爺子就像女兒對父親,照顧他這兩年,我知道他是個很好的人,跟我以前遇到的粗人不一樣。他從不做過分的事情,總是默默關心我……但是,再這么不清不楚過下去,我怎么跟兒子交待?就想斷了吧,可老爺子一直纏著我,我換手機號也沒用。我換了好幾家超市做理貨員,他都能逮住我……”
哦,這跟老父說的完全不同啊!我心亂如麻,告別陶姐,來到弟弟家,見老父不在,就進了他的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有母親的氣息,她的遺物都擺在顯眼處,一抬頭看到墻上的遺照,我百感交集。母親若是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不成熟”的老伴有人照顧,快樂健康吧?
我一邊想一邊整理他的床鋪,突然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細看是個鐵皮盒子,用一個老式的紗巾包著。這紗巾是母親生前常戴的,墨綠色的底上,點綴著黑色的小圓點。看著它,思念潮水般涌起,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下意識地解開紗巾,鐵皮盒是個裝餅干的食品盒,里面放著一沓信,上面鋪著一張紙,用毛筆寫著“至亡妻”。我數了一下,共24封,每封都標明日期,清明節、母親祭日、母親生日、兩人的結婚紀念日。母親去世6年,每年4個紀念日,正好是24。
我的眼淚滴落到鐵盒蓋上,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老父啊,你再怎么追陶姐、“不成熟”,但心始終都跟亡妻在一起啊。每到清明節,我們都跟他一起去掃墓,都成了每年的規定動作了。但誰都沒有想到,老父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用寫信這種傳統方式來悼念妻子,這算不算最早的“云祭”呢?
我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遺像前,放聲大哭,邊哭邊說:“媽,你撇下老父走了,他心里苦啊,我還是請陶姐過來,她若同意,就跟老父結婚吧。”我哭累了,倒在沙發上,好像聽到母親在說:“你這樣想就對了,陶姐把他照顧得不錯,我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