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槐香

又到了槐花飄香的季節。漸熱起來的天氣，如空中無影的風兒，滲透這蘇北農村的旮旮旯旯，把無限活力掛滿洋槐樹的枝枝丫丫……

記憶中，老家的洋槐樹很多。每年暮春時節，當一株株洋槐樹的枝條上綴滿嫩芽，任黃中泛白的洋槐花在葉片中羞澀著探出臉兒的時候，也是鄉村孩子們最快樂的日子。這時候，村北蒲河南岸的二百米土渠上，繁茂生長的洋槐樹林會把整個土堤圍個密不透風，像一堵堅實的墻。陽光下，一串串洋槐花素面朝天恣意怒放，把潔白潤澤的花瓣迎向太陽，毫不畏懼熱浪的炙烤，白粉般的美艷和沁人的花香不時隨風彌漫四野，飄進湖野中忙碌耕作的男人女人的歡歌笑語里，飄進田頭溝邊沉醉不知歸家的孩子們額頭的汗珠上，飄進村莊里裊裊升起的股股炊煙里，飄進樹蔭下手搖蒲扇輕晃搖籃的奶奶們咿咿呀呀的兒歌里……

這槐花飄香的五月，一切的記憶總是那么的鮮活。不過，我小時候對槐花卻沒有這么美的感性體驗，因為無論年頭好壞，每年這個季節，槐花都會如約開放，沒有絲毫懈怠。

家東鄰是一戶劉姓人家，敘起來還是親戚，他家的兩個男孩與我年齡相仿，但在村里的輩分高出一截，見了面自然要叫表叔的。長來久往，倒是相處很融洽，常常早上一起約好出門瘋玩，晚上不到各家父母站在村口喊破嗓子，是不會趕著黑回家的。

村里的洋槐樹剛抽出第一枝花穗的時候，我和小伙伴也該忙碌了，每天不厭其煩地沿著村外的河邊、渠堤上轉悠，瞪大眼睛尋找早早開花的洋槐樹，然后用竹竿敲下幾串槐花解饞。那一把把槐花，如碎玉般晶瑩透亮，花瓣上纖細的絨毛透著醉人的芬芳，入口輕輕咀嚼，頓時滿口生香，有時連嘴角流出的汁液，白白綠綠中也散溢出濃濃的香氣。每次在槐花叢中鉆爬久了，回到家來，常常花香滿衣。

槐花飄香的五月，村子里的農活也漸多起來，大人們忙著下秧田，平整麥場，我們這些沒人管的孩子便成了脫了韁的小馬駒，由著性子野開了。表叔提議去蒲河邊的土渠上采槐花做槐花飯，我和弟弟興奮得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小表叔就來敲門了。母親開門看到孩子們個個神神秘秘的樣子，心里有點不放心，一直看著吃了早飯，才肯放我們出門。

出了村口，幾乎是一路小跑，我們在清晨的霧水中放飛著心情，親近著熟悉的自然風景。鄉村的早晨很安靜，除了偶爾一兩聲不知道誰家護院狗混沌不清的吠叫，耳中就只聽見唧唧吱吱的蟲鳴聲。走在長滿雜草的小路上，草尖上的露水不一會就將鞋子打濕了。此刻，路旁的楊樹葉被風吹得嘩嘩直響，一如我們此刻的心情，是徹底回歸自然的欣悅。

到了河堤，遠遠望見枝繁葉茂的洋槐樹，心底的興奮漸漸抑制不住。這里的槐樹林有些年頭了。聽爺爺講，早年八路打天下時，在這條土渠上曾有過一次很慘烈的戰斗，只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村子里了解這段歷史的老人漸漸故去，知道的人并不多。我睜大眼睛仔細在林中搜尋，想從這些黝黑的樹干上找回當年殘存的記憶。那一株株洋槐樹，像一尊尊不屈的雕像，默默地挺立在漫湖荒野，守著歲月的年輪一天天看著村子里的生死延續。

我還在發愣，弟弟告訴我，表叔兩個已經動手采槐花了。我忙拉起弟弟的小手，跑到一處低洼處，脫掉膠鞋，“噌”地竄上樹干，蹬著兩只光腳板，弓著身子晃悠悠爬到樹頂，坐穩枝丫上，開始用手攀折那些開滿槐花的枝條，然后拋給樹下的弟弟。不一會兒，空地上就堆滿了飄香的花枝。

采完槐花，表叔選了一處背風的坡面，動作麻利地挖出一個鍋膛，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只茶缸墩了上去，接著分配任務：一人去打水，一人撿柴草，一人淘米洗槐花……一陣手忙腳亂的忙。

炊煙裊裊升起了，鍋膛太小，柴草伸進去就沒有調腚的空間。土也很潮濕，表叔撅著屁股，趴在鍋膛前一邊耐心地引火，一邊鼓起腮幫向鍋底吹氣。火著了，濃煙不時倒出鍋膛，把他熏得眼淚汪汪……煙漸漸少了，火舌從鍋膛的漏風處放肆地探出頭來，燎得茶缸四壁咯吱咯吱地響。茶缸蓋開始不停地跳動起來，濃烈的香氣從沒蓋嚴實的縫隙處嘶嘶直冒熱氣，我們的口水也開始隨著跳動的茶缸蓋一起一涌了……

終于開飯了。我們拿著用槐樹枝折成的筷子，張著茶缸笨拙地用小手一筷一筷地挖著飯團往嘴里塞。我也挖起一大口，放在鼻下聞聞，香味立刻沉入全身，入口后有槐花的香甜，有大米的醇膩，還有湖野里青草和泥土的氣息，特別好吃。

許是被槐花香熏醉了，我們傻傻地臥在洋槐樹下數著枝上的槐花不想回家。直到午后的日頭火辣辣了，才戀戀不舍地把剩下的槐花裝滿口袋，扛上肩回家。

槐花盛開的時候，整個村子都被洋槐花的香氣熏透。村里的姑娘也是四季中最漂亮的時刻，她們一個個辮子上插著槐花，衣襟上別著槐花，嘴巴里叼著槐花，在村里飄來飄去，像一群群戀花的彩蝶，飄到哪里，哪里都會溢滿了槐花的香氣……

五月的洋槐花，屬于村子里如我一般年齡的孩子們。槐花飄香的時候，我也在這清香中慢慢長大，直到有一天撲扇著沾滿槐香的翅膀飛出鄉村，把這馨香帶到外面的世界。

作者簡介：

金培付，連云港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鴨綠江》《散文詩》《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河南文學》《齊魯文學》《精短小說》《連云港文學》等刊物，有文章入選多部作品選集，出版《留在童年的詩集》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