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紅錄
摘 ?要:宋代騷體賦創作受到宋代散文的深刻影響,表現出散文化的傾向。這種傾向表現在內容上,即多用之談論時政、評說古人、闡述學問,以關注現實、闡發思想為主;表現在表達方式上,則側重議論、富于思辨;表現在句式上,則長短隨意、轉換自然;表現在語言文字上,則崇尚平易淺顯、通達流暢。這種散文化對騷體賦的發展是利弊并存的,而取利舍弊才是合理和有益的創作方向。
關鍵詞:宋代;騷體賦;散文化;議論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2-0063-06
宋代騷體賦在繼承漢唐創作的基礎上,又適應新時代的文化價值取向的需要,受新的文學創作風氣的影響,形成了一些新的特點和傾向。宋代文學從歐陽修倡導詩文革新,以及后來蘇軾等人的推波助瀾,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時代特色,取得了很大成就。尤其是散文,更適合宋代文人的現實需要和創作理念,成為他們表達政治見解、闡述學術思想、抒發人生情懷、描畫山川景物等的重要方式,涌現出許多各具特色的作家作品,掀起了古代散文創作的高潮。宋代的詩歌乃至于詞,在散文優勢的強大影響下,都不同程度地出現“以文為詩”和“以文為詞”的傾向,成為文學破體發展的典型。騷體賦作為這個時代文學創作的一部分,自然也深受時代散文創作的影響,走上“以文為騷賦”的破體道路,即打破騷體賦與散文之間的界限,將散文的一些表現內容和藝術手法運用到騷體賦的創作中。這就是騷體賦的散文化傾向。本文即從此角度來考察宋代騷體賦的某些創作特點,從題材內容、表達方式、表現形式等方面探討其成就和不足,以求對其有更深入的認識和理解。
一、內容政史學理,表達議論為主
宋代散文題材多樣,內容豐富,上至治國理政策略,下至個人生活點滴,旁及山水田園、亭臺樓閣、文學雜藝,可謂無事不可寫,無意不可入。相比而言,傳統騷體賦所能表現的題材內容則側重于個人的人生遭遇和情感意志,主要集中在抒懷、言志、述行、詠物等有限方面。在散文已有成就優勢的影響下,宋代騷體賦創作逐漸突破傳統題材內容的局限,向散文的題材范圍和表現功能看齊,以拓展自己的題材領域,提升自己的表現功能。這主要表現為在騷體賦中如議論散文一樣論政、論史、論學、說理,加強其內容的現實性和思想性;表現手法上則以議論為主,鋪排描寫退居其次。
首先,傳統騷體賦雖涉及時政,但重點在于抒寫作者個人政治遭遇,而非對朝政得失、國家治亂的思考和批評。宋代文人的政治地位大大提高,故而關注和參與朝政的熱情空前高漲,政治意識極為強烈,“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歐陽修《鎮陽讀書》)成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突出特點。反映在散文創作上,就是政論性的散文特別發達。這種風氣擴展到騷體賦中,就出現了以評論時政為內容的騷體賦。在這些賦中,宋代文人或頌美官僚政績,或批評官場風氣,或關注民生風俗,表現出強烈的儒家濟世情懷和社會責任意識。胡寅的《原亂賦》即是一篇推究國家治亂根源的政論性的騷體長賦。文章由古及今,詳細論列寵女色而亂綱紀、興土木而民流離、開邊釁而招禍亂、窮嗜欲而享獨樂、崇異端而棄正道、用奸小而傾國家六種致亂之根源,然后痛斥王安石、蔡京等主政者“飾六藝以文奸言兮,假皇威而敷之。示好惡以同俗兮,蒙一世而愚之”,感嘆“亂與敗孰甚于此兮,蓄萬古之遺憾。往噬臍而奚及兮,吾將為來者之龜鑒”。最后寄希望新君能撥亂反正:“偉哲王之英達兮,撥亂世而反之正。求豪杰與之馳騁兮,掃舊跡于邪徑。”這顯然是批判北宋變法派的一篇政治檄文。又王回的《事君賦》和《責難賦》重在闡述儒家的政治思想。前者強調選賢任能是事君根本,后者突出以仁義引導君主是臣子之責任。王十朋的《民事堂賦》論述政治措施于民生之利弊,涉及災荒、節用、榷酤、兼并等,頗見為政為民之仁者情懷。曹彥約的《盡心堂賦》以“盡心”為核心,論述前代刑法治國之得失,以為當今正本清源之龜鑒。又有劉攽的《詆風穴賦》指責風穴為害之甚,希望上天能為民除害。文同的《石姥賦》寫民眾惑于石姥,暑旱求雨,希望皇天將其摧毀,為民造福。劉敞的《罪歲賦》因歲星所居之地災害頻生而引發感慨,希望出入宮廷者要為君去蔽揚德。這些賦作皆因某些具體關涉民生之事有感而發,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其次,宋代散文中多有評論歷史人物和事件的,以為現實治國理政或為人處事之借鑒,如蘇洵的《六國論》、蘇軾的《留侯論》等。騷體賦中也有這樣議論古人古事的作品,或批評以引為教訓,或褒揚以表達敬仰,或辯駁以顯明是非,或感嘆以抒發情懷,皆如散文中的表現,體現出宋代文人的歷史認識和價值取向。如蘇過的《思子臺賦》,因漢武帝殺戾太子之事,感慨其前智后愚,變化無常;又引晉惠帝、秦扶蘇、曹操殺楊修之事,說明帝王信讒言嗜殺之危害,希望引起后來統治者的警醒。全文引經據典,議論風生,洵為典型之史論散文。又薛季宣的《吳墟賦》憑吊東吳故墟,感慨其末期朝政混亂,追想初創時的輝煌,令人不勝今昔盛衰之感。吳鎰的《義陵吊古賦》憑吊被項羽所殺之義帝,又從秦皇、漢祖雖先后滅楚而興,最終亦難逃死后之荒涼,感慨“生必有死要不免兮,惟富貴之難久而貧賤之易安也”。李燾的《南定樓賦》重在評述諸葛亮一生事跡,認為他雖未能興復漢室,但竭心盡力,不負昭烈,感慨現實中無如此人物,則“攘除興復將焉托”。借古諷今,憂在國事。蒲宗孟的《隸業堂賦》也贊嘆諸葛亮身居草堂,心懷忠義,志在安邦濟民;后從劉備建功,皆因術業有蘊,令人敬仰。羅頌的《鸚鵡洲賦》贊嘆禰衡心懷忠義,卻遭曹操迫害;同時批駁他人對其名聲的非議,重在為禰衡辯誣。又有錢勰、陳巖肖、徐夢莘等同題《釣臺賦》,皆論東漢嚴光辭光武、釣海濱的事跡,贊美他品行高潔,超脫耿介,堪為后世文人士大夫之道德典范。其他如孔武仲的《雙廟賦》贊嘆唐代張巡、許遠鎮守睢陽、為國盡忠的英雄事跡。狄遵度的《鑿二江賦》贊揚李冰父子鑿山開江、為民造福的歷史功績。韓元吉的《湘竹賦》借舜之二妃托夢,既述舜之功績,又贊后妃憂國之德,皆重在褒揚先賢以表崇敬。
最后,宋代以理學為代表的學術思想文化非常興盛,許多文人既是文學家,也是研究儒家思想的學者,所以學術性、說理性的散文特別發達。這種論學說理的傾向也滲透到騷體賦中,使得本以抒情見長的騷體賦變成宣講理學思想的工具。在賦中,宋人廣泛摘取經傳術語,詳盡闡釋深言奧義,思辨性強,學術味濃,除了形式上是騷體,內容及寫法與一般說理論文無異。如趙湘的《正性賦》從正反兩方面闡述以仁義扶正性情的重要性,宣揚儒家思想的正統性,反對道、法、墨等異端思想:“始絕圣棄智兮,其禍微茫;終反道敗德兮,罹毒汪洋。孰當救之兮,舍短從長。非正夫性兮,其何以當?”袁甫的《覺賦》說:“厥初生民兮,通天地之性情。名之曰覺兮,為萬物之最靈。此靈此覺兮,匪自外生。知學之為覺兮,亙千古炯炯以光明。”闡述人心對外物之感知,強調自我覺悟之道。陳普的《太極賦》和《三才賦》多用經傳中語,闡述陰陽變化之理和天地人三才之道。王回的《愛人賦》重在發揮儒家“忠恕以愛人”的思想,強調加強個人道德修養的重要性。張栻的《遂初堂賦》宣講道學思想,言上天賦予,萬善充足,人當去欲存理,以遂其初心。朱熹的《白鹿洞賦》、方回的《石峽書院賦》以闡發理學家的治學思想為主。劉克莊的《詰貓賦》《劾鼠賦》和《譴蠹魚賦》三篇賦作則學習柳宗元《三戒》、蘇軾《日喻》等寓言小品文借物諷世說理的特點,于嬉笑無稽之中寓諷世嫉惡之心。《詰貓賦》謂貓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作者指責說:“嗟爾以捕為職兮,獰面目而雄牙須。于所當捕兮卵翼之勤劬,于所不當捕兮踴躍而毆除。”則是暗諷言官是非不分,妄加彈劾。其他如劉攽的《斗蟻賦》、陳傅良的《戒河豚賦》等,亦皆有借物說理以寓鑒戒之意。
傳統騷體賦既著重于敘事抒情、寫景狀物,在表達方式上自然以鋪敘為主,對外界事物和心理活動展開細致、有條理的鋪排描寫。而宋代騷體賦著重發表對時事和歷史的見解、闡述各種思想和道理時,必然以議論為主要的表達方式,表現出“以議論為騷賦”的傾向。騷體賦中運用議論并非自宋代始,但至宋成一代之風氣。前文所提到的那些以論政、論史、論學、說理為主的賦作自不必說,議論在其是基本的手段,這些作品都可以當作論說散文來看待。議論的大量運用增強了作品內容的思想性和哲理性,表達上更富有邏輯性和條理性,但一味地議論則會損害作品的形象性和感染力,降低其文學色彩,變得枯燥乏味,引不起閱讀的興趣。故議論必須與鋪敘、描寫相結合,才能起到畫龍點睛、引人深思的作用,從而使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得以結合,創作出優秀的作品來。如蘇軾的《屈原廟賦》,先敘述行程,點出題目;然后以“悲夫!人固有一死兮,處死之為難”開端,提出觀點,展開議論:
徘徊江上欲去而未決兮,俯千仞之驚湍。賦《懷沙》以自傷兮,嗟子獨何以為心。忽終章之慘烈兮,逝將去此而沉吟。吾豈不能高舉而遠游兮,又豈不能退默而深居?獨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生既不能力爭而強諫兮,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茍宗國之顛覆兮,吾亦獨何愛于久生!托江神以告冤兮,馮夷教之以上訴。歷九關而見帝兮,帝亦悲傷而不能救。懷瑾佩蘭而無所歸兮,獨惸惸乎中浦。[1]
在議論中結合著對屈原矛盾心理的描寫,既條理清楚,又生動真切;然后對照現實中為臣者之世故圓滑,反襯屈原忠貞愛國、堅守自我精神之可貴;最后用幾句贊語總結全文,點明主題。祝堯《古賦辯體》卷八評曰:“雖不規規于楚辭之步驟,中間描寫原心,如親見之,末意更高,真能發前人所未發。”“不規規于楚辭之步驟”,說明其表現手法上不同于前代之傳統;而“描寫原心,如親見之”顯示出描寫的藝術效果。有了這樣的襯托和鋪墊,其議論才能達到“發前人所未發”的高度成就。其他如蘇轍的《超然臺賦》、秦觀的《黃樓賦》、張耒的《暮秋賦》、朱熹的《感春賦》等亦大體如此。
二、句式自然隨意,語言平易暢達
宋代騷體賦的散文化既表現在內容和表達方式上,也表現在句式和語言上。從句式來看,散文之“散”就是句子散亂不齊,該長則長,該短則短,完全根據表達內容的需要來決定,呈現出自由隨意、變化多樣的書寫特點。相比之下,騷體賦在句子外形上則有鮮明的標志,全文基本由含有虛詞“兮”的句子來構成。根據“兮”字在句中的位置,騷體賦有三種基本句型:一是“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王粲《登樓賦》),“兮”在兩句之間、上句之末;二是“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屈原《湘夫人》),“兮”在一句之中;三是“長虹流電,光燭天兮”(蘇軾《服胡麻賦》),“兮”在兩句之末。這方面宋代騷體賦與前代是一脈相承的,而真正不一樣的是宋代一些騷體賦改變了傳統騷體賦以四字句或六字句為主的基本形態,變相對整齊的句式為長短錯落、變化不定的句式,這顯然是受到散文句式的影響。這種騷體賦句式的散文化,不僅表現在句子的長短變化上,即欲長則長,欲短則短,長短不齊,錯綜變化,而且還體現在語句之間的關系上。騷體賦源于楚辭,長于抒情言志,故傳統上前后語句之間連接并不緊密,有一定的跳躍性,帶有抒情詩歌的某些特質。而散文化的騷體賦則語句之間連接緊密,上下相承,意脈貫穿,婉轉曲折,自然流暢。雖為騷體,卻極具散文信筆揮灑、自由轉換之精神和氣韻。如蘇轍的《巫山賦》鋪寫巫山神女峰的情態及楚襄王夢會神女之事:
亭亭孤峰,其下藂木交錯而不明兮,若有美人慘然而長嗟。斂手危立以右顧兮,舒自遠望怳然而有所懷。儼峨峨其有禮兮,盛服寂寞而無嘩。臨萬仞之絕崄兮,獨立千載而不下顛。追懷楚襄之放意肆志兮,泝江千里而遠來。離國去俗兮,徘徊而不能歸。悲神女之不可以朝求而夕見兮,想游步之逶遲。筑陽臺于江干兮,相氛氣之參差。惟神女之不可以求得兮,此其所以為神。湛洋洋其無心兮,豈其獨有懷乎世之人?
在句子的長短變化上,四字句、六字句、七字句、九字句、十三字句等錯落疊現,變化隨意。又楊簡《南園賦》鋪寫園林景物:
光風兮靜明,林塘兮翠深。云閑兮不動,景妙兮莫尋。泰和融凝兮非浮而非沉,萬化迭奏兮豈去曩而來今?不知吾足之所如往兮,不覺吾口之自吟。百草千木兮,散蒼然之球琳。紛禽鳥之飛鳴兮,盡成韶頀之音。樂悠悠以自生兮,孰究其所始、究其所終。微覺其略如萬象兮,森羅雜錯于止水之上、明鑒之中。纖洪短修畢陳互映兮,有不可勝窮之容。而澄光瑩然兮,曾莫省其聚散,矧復判其西東?厥沉兮匪卑,厥高兮豈穹。其驟焉輻輳兮非積,其忽焉以遁遂至于無兮詎空? 斯妙兮可言而不可語,惟可弄明月兮歌清風。不索自獲兮愈思愈窮,古之人何以命之曰中庸?
句式完全隨意之所至自由變化,或長或短,與宋代的山水散文差別不大。這方面表現最突出的作家是劉克莊,其《柳州白水瀑泉賦》及前述《譴蠹魚賦》《劾鼠賦》和《詰貓賦》四篇騷體賦的句法皆是典型的散文化句式。《柳州白水瀑泉賦》寫對柳州瀑布的發現:
昔列子夸呂梁之懸水兮,太白詫香爐之瀑布。后得西淙千丈之瀑于吾里兮,尤澎湃而奔注。謂天下之美盡于是兮,驚喜而為之賦。晚逢蜀珍兮,乘軺而南騖。班荊而坐兮傾蓋而語,曰宇宙間殊尤詭異之觀兮顯晦有數。曩吾擁麾兮天下之窮處,義帝之故都兮莽荊榛而伏狐兔。吾披山而通谷兮,忽奇境之呈露。亙古今之詠瀑兮假玉虬白虹以設喻,下垂三十仞兮流沫數百步。鏗鍧鏜鞈如瓠子之決兮胥濤之怒,莫不托之于雄辭兮曾未極其幽趨。
從句式的變化到語句間的承接,完全是散文開合變化而又自然順暢的特點。《譴蠹魚賦》末云:“吾聞善惡之報兮有疾徐。爾依典籍兮藩族而芘軀,無謂周孔兮釋教之不如。曷不觀沙邱之死兮咸陽之誅,父子戮兮宗廟墟。余將熾烏薪于焙兮採香蕓于廚,窮白蟫之類兮蕩滌掃除。爾雖微物兮,其有不悔者乎?”《劾鼠賦》開頭說:“余憫黃卷兮,懼白蟫之害。頗整比其散亂兮,又補完其破碎。手自扃鐍兮,若巾襲于珍貝。雖稍辟夫蠹類兮,曾不虞以鼠輩。偶一夕之慵兮,遺數帙于外,明發起視兮遭毒喙,皮殼無恙兮殘腹背。余意不怡兮朝餐廢,思古事兮發深慨。”《詰貓賦》首云:“余苦鼠暴兮語之所親,或致貍奴兮稍異其倫。甚俊黠兮尤服馴,既咆哮而威兮亦斕斑而文。余乏精識兮以貌而取人,閱壹歷兮差良辰,棲以丹檻兮藉以華裀,飯以香秔兮侑以絇鱗。謂子蒼輩之聞風兮退避而逡巡。猶鱷憚愈而徙海兮,盜懼會而奔秦。”無論具體寫什么內容,句子皆長短隨意,變化自如,語句前后銜接緊密,起承轉合,意脈連貫。盡管它們依然押韻,用“兮”字,但與一般散文在語句風格上已非常相似,顯示騷體賦的散文化達到極致。
宋代騷體賦在字詞語言的使用上也存在散文化的傾向。傳統騷體賦創作遵循著從楚辭傳承而來的字詞用語習慣,比如常用“羌”“矧”“蹇”“嗟”“儻”等字詞作為起首語;常寫到香花美草(如“蘭蕙”“蘺芷”等)、飛禽走獸(如“鶗鴂”“騏驥”)、神話人物(如“巫咸”“羲和”等)等名詞;常用一些比較生僻的形容詞和動詞,如“顑頷”“崔嵬”“侘傺”“歔欷”“弭節”等。這些都已經成為騷體賦的語言規范,為后來的創作者所繼承和遵循。宋代騷體賦亦不例外。如楊冠卿《君子亭賦》中“愿鶗鴂兮不鳴,恐蕙草兮先秋”,化用《離騷》中“恐鶗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句。李洪《雙鶴賦》中“冠切云而佩陸離兮,襲蘺芷而紉蕙蘭”,分別化用《涉江》中“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和《離騷》中“扈江蘺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又如薛季宣的《春霖賦》云:“遭霖?之嫣綿兮,竊獨悲此眾芳。氛祲郁其繽紛兮,蔽皇蒼之淟涊。”文同的《石姥賦》云:“上嶜崟之飛泉兮,披薈蘙之榛莽。骭倦郄而膺喘兮,窮其巔于絕岨。”“霖?”“嫣綿”“氛祲”“淟涊”“嶜崟”“薈蘙”等即是模擬和學習楚辭的用語習慣和語言風格,生澀艱深,為典型書面語。這種生僻古奧、精雕細琢的語言使作品顯得典雅而深厚,陌生而神秘,頗有點“以文字為騷賦”和“以才學為騷賦”的傾向,即把作賦看作是顯示才學廣博和文字功夫深厚的一種手段。但這樣的語言讀起來詰屈聱牙,表達的意思晦暗不明,實際上成為理解文章主旨和作者用意的一道障礙,減弱了其表情達意的功能。宋代散文起初也有一種以艱深之語文飾淺易之說,刻意追求文字深奧、雕琢、生僻的不良傾向。至歐陽修推行詩文革新運動以后,逐漸改變這種風氣,倡導語言平易、文從字順,從而形成宋代散文平易明快、自然暢達的總體語言風格。這種語言風格也由散文傳遞和滲透到騷體賦中,使得許多騷體賦的語言一改傳統的生澀艱深變得自然平易,一改刻意的雕琢修飾變得明白暢達。如李綱的《江上愁心賦》云:“橫中流而吊古兮,憑此江以為阻。不修德而恃險兮,咸奔亡而系虜。彼六朝之三百年兮,竟江山之誰主。歷隋唐而混一兮,迄五季而割據。惟真人之龍翔兮,削僭亂而奠區宇。漠然但見山高而水清兮,垂二百年不復識旗幟而聞金鼓。”感今懷古,文字樸實而有力,淺顯而明白。又張耒的《游東湖賦》云:
紛不知吾之所如兮,獨漫漫而若狂。乘醉飽之余力兮,遂陟巘而緣岡。惟大冬之栗烈兮,莽川澤之茫茫。農功休乎場圃兮,平陸散夫牛羊。憫大木之百圍兮,慘赤立而無裳。鸛鶴群鳴而下上兮,雜篁竹之青黃。忽平陸之既窮兮,漸積水之汪洋。
寫冬日所見之景,既敘又描,勾勒情境,文字平實明白,精當簡練。又《涉淮賦》感慨歷史興亡變化,說:
嗟百年之幾時兮,山川儼其如新。忽人事之幾變兮,撫墟廟而湮淪。訪遺事于樵夫野人之談說,指余跡于荒城故壘之荊榛。徒見夫云悠悠而朝出,水漠漠而東流,飛沙鷗于晴渚,聽夜櫓于行舟。彼時豪盛此日廢,昔人功業今人愁。
語言通暢,描寫如畫,富有懷古詩的情韻和風格。謝逸的《感白發賦》末云:“人生一世之間兮,孰不求于適意?居悒悒而不聊兮,徒孤笑而永愾。君之閽深且遠兮,曷不上書而陳事?公侯之門高而峨峨兮,亦有長裾之可曳。胡不駕言而遠游兮,四海豈乏乎兄弟?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漱濯乎污人之膩。望鴻鵠之高舉兮,凌赤霄之逸翅。聊以快平生之孤憤兮,雖星星而不愧。”亦文字爽朗,意思顯豁。秦觀的《黃樓賦》中“發哀彈與豪吹兮,飛鳥起而參差。悵所思之遲暮兮,綴明月而成詞”四句,文辭清麗,頗有詩意。其他如劉攽《寫憂賦》、李處權《樂郊賦》、蘇轍《超然臺賦》、張耒《暮秋賦》等,語言或精麗雅潔,或平實淺白,都顯示出散文影響下的新特點、新風格。
總的來說,宋人“以文為騷賦”,使得騷體賦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傳統的格局,無論在題材內容還是藝術表現上,都呈現出散文化的特點。祝堯《古賦辯體》卷八曾批評歐陽修和蘇軾的辭賦,認為“若以賦論之,恐教坊雷大使舞劍,終非本色”。這正說明宋代騷體賦深受散文創作的影響,與傳統創作已有所不同。從積極的方面來說,這種變化是宋代詩文革新精神得以發揚和深入的結果,它使得騷體賦能與時俱進,適應時代文化和文學的需要,而不是死守傳統陳規,避免了因抱殘守缺而導致的僵死衰落。同時,新題材、新內容的拓展,新方法、新形式的運用,也使得宋代騷體賦在思想性和藝術性上都獲得新發展,既提升和增強了其表現功能,也豐富和完善了其藝術風格。所以,散文化對騷體賦的發展是有一定貢獻的。但是另一方面,騷體賦畢竟不同于一般散文,有其特定的文體規范,更講究抒情特質和形式美感,過分的散文化則會在一定程度上淡化甚至取消騷體賦的本質特點,使其與一般散文趨同,極大地損害其文學性和藝術性。因此,宋代騷體賦的散文化是利弊并存的。只有在保持騷體賦的文學本質特點的基礎上合理地吸收散文的長處,既不保守,又不放縱,才能創作出既有思想深度又有藝術美感的優秀作品。
參考文獻:
[1]?曾棗莊,吳洪澤.宋代辭賦全編[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鄭宗榮)
On the Prosification of Sao-Style-Fu in the Song Dynasty
JING Honglu
(Tangshan Normal University, Tangshan, HeBei 063000, China)
Abstract:The Sao-Style-Fu wa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prose in the Song dynasty. It shows?a prosing tendency. In the content, this tendency is manifested to talk about current political affairs, to comment on the ancients or to elaborate knowledge, focusing on reality and ideas. In the way of expression, it focuses on speculative argumentation. In the sentence structure, it presents free change in length and natural transformation in the context. In the language, it advocates plainness and fluency. This tendency has both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ao-Style-Fu, and it is a reasonable and beneficial choice to abandon the disadvantages and promote the advantages.
Keywords:the Song dynasty; Sao-Style-Fu; prosification; argumen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