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金融創新的驅動下,金融質押擔保中出現多種新型“質權”。根據“物權法定”原則,這類質押擔保法律效力有待商榷。如何解決這類實務難題有待于權威案例的指導。指導案例53號回應了特許經營權之收益權能否出質及質權如何實現的問題,統一了此類案件的裁判標準。通過分析指導案例53號可以發現,收益權對傳統質權制度的挑戰在于,對“物權法定”原則持不同立場將對其物權法效力做出不同判斷,收益權能否被法定質權客體范圍涵括存疑且不宜適用法定的質權實現方式。人民法院運用法律解釋方法將新型“質權”納入物權法制度體系,妥適選擇收益權的實現方式,從而回應了金融質押擔保創新帶來的法律難題。
【關鍵詞】金融質押 ?收益權 ?質權實現 ?指導性案例 ?統一裁判標準
一、問題的提出
在金融領域,合同當事人對諸如締約、交付以及擔保的約定都沖擊和革新著現行私法規定,金融創新驅動著商事交易的客體朝多元化的方向發展。當涉及金融質押擔保創新的商事法律關系中出現法律糾紛時,司法裁判往往先行于立法而對該類法律問題作出回應。作為最高人民法院“釋法”工具的指導性案例,對于形成審理類似案件的裁判規范、統一裁判標準,發揮著參照適用的示范性、規范性功能。在最高人民法院已發布的指導性案例中,指導案例53號便回應了特許經營權之收益權能否出質及質權如何實現的問題(本案例由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3年5月16日作出一審民事判決,案件字號為[2012]榕民初字第661號;同年9月17日,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判決生效,案件字號為[2013]閩民終字第870號。)。
二、金融擔保中新型“質權”的法律性質
在指導案例53號中,福州市商業銀行五一支行與長樂亞新公司、福州市政公司、長樂市建設局共同簽訂《特許經營權質押擔保協議》,約定:福州市政公司以《長樂市城區污水處理廠特許建設經營協議》授予的特許經營權為長樂亞新公司向福州市商業銀行五一支行的借款提供質押擔保,長樂市建設局同意該擔保;福州市政公司同意將特許經營權收益優先用于清償借款合同項下的長樂亞新公司的債務,長樂市建設局和福州市政公司同意將污水處理費優先用于清償借款合同項下的長樂亞新公司的債務;福州市商業銀行五一支行未受清償的,有權依法通過拍賣等方式實現質押權利。
審理此案的人民法院認為,對污水處理廠的運營和維護,并不屬于可轉讓的財產權利。福州市商業銀行五一支行與長樂亞新公司簽訂了《單位借款合同》,福州市政公司為提供擔保而出質的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質押,實質上系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的質押。“收益權”作為一種獨立的權利類型,于2000年由《擔保法司法解釋》在民法體系內首次得到確認。《擔保法司法解釋》第97條列舉了“公路橋梁、公路隧道或者公路渡口等”不動產收益權。收益權雖然早在十余年前已在商事領域尤其是金融市場實踐中出現,但它并非我國《物權法》明文規定的民事權利類型。
在傳統民法理論中,收益權系所有權的權能之一,而非一項獨立的權利。它主要是指收取天然及法定之孳息,且可與所有權其他內容進行質的分割,從而與其他內容之性質與價值相區分。但在當前金融實踐中,各類收益權不僅包括由基礎資產衍生出的各類孳息,還包含了基礎資產處分所產生的收益。因而“所有權權能說”不能完全解釋收益權的性質和范圍。此外,還有觀點將收益權定性為用益物權或債權。“用益物權說”混淆了收費權利人(通常不使用基礎資產)與終端使用人。收益權并不符合用益物權的本質屬性,且收益權的這一性質尚未被我國《物權法》所承認;債權說則認為收益權系純粹的未來債權。綜合而言,將收益權定位為債權更為合理。對于包括收益權在內的未來債權能否讓與及用于出質的問題,傳統觀點多持保守態度。然而金融擔保之中,質押客體的創新化和多元化已經是不可否認的事實。高位階立法尚未作出調整而此類法律糾紛又時常出現時,人民法院必須先于立法對新型“質權”的挑戰作出回應。
三、收益權對傳統質權制度的挑戰
(一)收益權與物權法體系間存在張力
指導案例53號被告長樂亞新公司和福州市政公司的抗辯反映了特定項目收益權與物權法體系存在兩方面明顯的張力。第一,長樂市城區污水處理廠特許經營權并非法定的可以質押的權利。第二,該特許經營權并未辦理質押登記。[參見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閩民終字第870號民事判決書。]
第一大爭議焦點與我國的“物權法定”原則有關。“物權法定”中的“法律”應當作廣義亦或是狹義理解,需要我們通過體系性地看待與分析《物權法》中的諸多規定以得出結論。《物權法》第180、223條規定了可以抵押和質押的財產權利之范圍,在兜底性條款中分別表述為“法律、行政法規未禁止抵押的其他財產”和“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可以出質的其他財產權利”。因此,《物權法》第5條、《民法總則》第116條關于“物權法定”原則規定中的“法律”僅包括法律、行政法規,不包括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及其他規范性文件。根據《物權法》第223條的規定,權利質權客體范圍的規定將法律、行政法規未允許質押的財產權利排除在權利質權的設立范圍之外。因而,本案中的特許經營收益權是否能被法定權利質權設立范圍所涵括,依據對“物權法定”原則的不同理解將得出不同結果。若嚴格剛性地貫徹“物權法定”原則,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便難以被法定質權范圍所容納。若采緩和的“物權法定”立場,則對收益權能否出質的問題尚有解釋空間。
第二大爭議焦點是該案特許經營權未辦理質押登記,這一問題必然緊跟著收益權能否依法出質的問題而產生。在我國物權法體系中,任何權利若想依法設立(即獲得物權公示的形成力)或得以對抗第三人(即獲得物權公示的對抗力),都需經過一定的公示方法才能實現。《物權法》第223條在第1至6項明文規定的可以出質的權利中,均以在相關機構或部門辦理登記手續作為質權設立的要件。本案中用于出質的特許經營權收益權未由法律明文規定,法律未對任何機關賦權辦理其登記手續,當事人自然無從辦理質押登記手續。因此,若司法機關為維護交易安全、貫徹誠信原則而認定特定項目的收益權可以出質,則無論履行登記手續能發生形成力或是對抗力,缺乏登記手續都必然使得該權利質權不具備公示公信力。即使在最寬和的范圍內認定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可以出質,找尋案件事實中得以支撐其公示公信力的內容也是人民法院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二)不宜適用法定的質權實現方式
根據《物權法》規定,權利質權實現方式適用動產質權的規定,因而權利質權的實現方式同動產質權一樣,分為折價、拍賣和變賣三種方式。由《物權法》規定權利質權實現方式準用動產質權之規定可看出,“在設計質押制度時,立法者仍然將動產質押作為質押制度的原型,而沒有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去考察權利質權在現實經濟生活中的優先地位。”不久前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草案二次審議稿)》之第227條第2款仍然對質權的實現方式作出了同《物權法》一致的規定。然而,本案中享有特許經營權的經營主體具有特定性,按其性質也不適合拍賣、變賣。因而人民法院若認定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可以出質后,如何變通地選擇原告實現質權的方式成為了另一大難題。
四、司法裁判對新型“質權”的回應
(一)運用法律解釋方法將新型“質權”納入物權法制度體系
在指導案例53號中,我們不難看出法官為解釋“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能否出質”所做的努力。首先,法官對質押物進行了文義解釋與限縮解釋。法官將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定義為“對污水處理廠進行運營和維護,并獲得相應收益的權利”,又將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分割成了屬于經營者義務之內容的對“污水處理廠的運營和維護”以及屬于經營者權利的收益權。最終將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抽離出來,認為案件中的質押物實質上只是特許經營權之內容的一部分。然后,法官又列明三大理由證明污水處理項目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可以用于質押。第一是政策理由。國務院辦公廳曾發布政策性文件鼓勵擴大基礎設施項目收益權質押貸款,其中包括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質押;第二是學理解釋。法官認為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特定,收益權在行使期間特定、收益金額相對確定,該收益權可作為特定化的財產權利;第三是類推適用。法官以“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與公路收益權性質上相類似”為由,類推適用了《擔保法司法解釋》第97條之規定——“以公路橋梁、公路隧道或者公路渡口等不動產收益權出質的,按照擔保法第七十五條第(四)項的規定處理”,該司法解釋明確了公路收益權屬于依法可質押的其他權利,因而與其類似的污水處理收益權也應被允許出質。并且,通過類推適用公路收益權備案登記的規定,人民法院認定本案中的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已具備了物權公示的效果。在本案中,長樂市建設局在《擔保協議》上蓋章,且該協議第7條明確約定“長樂市建設局同意為福建海峽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州五一支行和福州市政工程有限公司辦理質押登記出質登記手續”,故可認定訟爭污水處理項目的主管部門已知曉并認可該權利質押情況,權利質押已具備公示之要件,質權已設立并具備公示公信力。此外,人民法院將2007年頒布的《物權法》的效力溯及至該收益權約定設立之時,認為《物權法》第223條所規定的應收賬款可以涵括污水處理項目收益權。
藉由綜合運用多種法律解釋方法,法官最終將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這一新型“質權”納入物權法制度中的權利質權序列之中,使得該收益權可以出質。
(二)妥適選擇收益權的實現方式
在指導案例53號中,人民法院認定質權人可直接向出質人的債務人收取金錢并對該金錢行使優先受償權的理由主要有二。第一是由于收益權的性質。收益權作為一種未來的金錢債權,其權利主體得請求相對人支付一定價款。而折價、拍賣和變賣的法定質權實現方式同樣是使質權人優先獲得一定數額的金錢。從結果導向的角度來看,二者并無差別,且質權人直接向次債務人收取金錢還省去了傳統質權行使方式中的中間環節。第二是由于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的內容與主體。特許經營權的收益權“均附有一定之負擔”。如上文所述,法官將本案中特許經營權分割成了屬于經營者義務之內容的對“污水處理廠的運營和維護”以及屬于經營者權利的收益權,應當認為,對“污水處理廠的運營和維護”便是“收益權上的負擔”,需要由約定的經營主體完成。因而涉案的應收賬款依其性質亦不宜拍賣、變賣。
在傳統民法理論中,往往將動產質權視為質權的一般形式,權利質權則為質權的特殊形式。《物權法》第229條及《民法典物權編(草案二次審議稿)》第237條之內容也說明我國將沿用這一立法技術。其實,權利質權與動產質權因標的不同而使得兩者的公示方式、標的價值評估、權利保全等方面都存在差異。[11]在本案之中,以動產質權的實現路徑來規制收益權這一權利質權顯然也不夠妥當。因而人民法院主動調整了該案收益權的實現方式,靈活地采取了直接請求付款的方式。
五、結語
指導性案例在典型個案中的裁判要點、裁判理由,經由案例指導制度這一制度性保障得以被各級人民法院在類似案件中學習參照,這一過程實質上構建了典型個案的裁判規范。指導性案例對特定商事糾紛作出回應,能開商事立法革新之先聲,推進商事立法的現代化與前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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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袁久華(1994-),男,漢族,湖南株洲人,武漢大學法學院民商法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