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者:《終局》的困境和《我是余歡水》的困境有什么不同?
郭京飛:完全一樣的,都是荒誕劇的架構,《終局》是用腿不行來預示對生活的無力———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那個時候,我還太小,26歲。但我也很幸運,導演是貝克特的鐵哥們,他跟了貝克特20年,知道貝克特在創作每一句臺詞時,他的心情和他要比喻的東西,他會一句一句地講給我聽。但即便是這樣,我還是不能完全聽懂,我只知道這個世界有多冷酷、有多糟糕,并且無力反抗,只能把它忘了。我時常會想起這個戲,有時特別想再演一次,但是我不會這么做,因為太殘忍了。我不想再去跟大家分享這些東西。
《我是余歡水》還是偏生活化一些,是荒誕現實主義,首先得讓大家看懂。但越往后就越是一種思想,越是一種狀態。其實大家看到的不合理的東西,都是荒誕現實主義里邊的一種格式,一種文學的表達方式。到最后,在山洞大船上的那場戲,整個就是一個舞臺,那場戲就是一場話劇,也是人生的一個舞臺。
記者:你說像余歡水這樣的小人物,是你大學時期,無法塑造的角色類型,它的難點在哪里?
郭京飛:沒有生活閱歷真的沒法演這種角色。比如,我不是他那樣的人,之前,也沒見過他那樣的人,就更談不上理解了。但是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類似他那樣的人,也漸漸地能夠理解這樣的人了。
記者:之前你演的蘇明成也是一個小人物,他和余歡水的差別在哪里?
郭京飛:蘇明成就是一個典型的“媽寶男”,而余歡水則把人生很多的狀況都濃縮在了一起,看似荒誕,其實是一種比喻。
對于演員來說,重要的是要把他演的讓觀眾能看進去,因為事情已經很戲劇化了,再不走心,或不真摯、不合理,就會讓觀眾有冒犯感,覺得很扯。這有點像是在一件扯的事情上,需要用心把扯的事情圓好,這個比蘇明成要難演多了。比如你看余歡水去找樓上裝修的人理論,結果挨了打的那場戲,挨打是因為他一直在咬著牙跟人說話,其實是嘴里叼著花椒。那天,我們劇組的一個副導演來叫“郭老師拍戲了”,就是咬著牙跟我說的,當時還把我嚇了一跳,心想我怎么了,我得罪他了嗎?他怎么這么兇狠?后來,他跟我們解釋說,咬著花椒呢,我說這太好玩了,可以變成一個誤會。原來的劇本,就是房東硬欺負我,不是有機的行動,這樣你咬著牙去跟人家說話,就會冒犯到別人,既有喜感,又合情合理,這就是一種扯圓的方式。
記者:《終局》的結局,導演處理得很曖昧,你是怎么看待這個結局的?
郭京飛:這就是一個開放式的結局,如果你愿意相信生活可以越變越好,你就相信。如果你不相信,可能在上吊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一切都是幻想出來的。這也是典型的荒誕劇結尾吧。我當然相信生活是美好的。
記者:你說《終局》延續了你對人類的絕望,為什么會這么悲觀?
郭京飛:難道不應該嗎?我們不是地球上的細菌嗎?我們的欲望在讓地球加速死亡和毀滅。我們今天把善良掛在嘴邊,然后又不自知地在干著破壞大自然的事,就這一點,我就對人類很絕望。
但是我也在改變,我覺得前面一片黑暗,但是每個人都能夠把它照亮,或者讓自己看清腳下的路。我在努力,我還沒放棄。我在學會去愛別人、愛自己、愛自然。我能做的就是通過表演,去傳遞正確的價值觀,給人帶來快樂,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能力。
記者:之前你說過,你在35歲到40歲這段時間,感受了很多的“無奈”,為什么?
郭京飛: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怎么會說這樣的話呢?估計是我喝多了。不過,要說“無奈”,還真是不少,但不光是35歲到40歲,現在也一樣有。比如,拍電視劇,不像演話劇,拉開大幕,就是演員說了算,我演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拍電視劇是上百個人的事,大家都得往一個方向使勁,這非常難。是以,當你特別認真地想去創造一個什么東西的時候,有那么幾個部門不給力,你就會覺得無奈。但人家來就是想掙錢,這你也不能怪他,對吧?
記者:從前演話劇的時候,你拿過很多獎,也很有口碑,但是演話劇又掙不到什么錢,當付出與收獲不對等時,會不會對你造成什么沖擊和撕裂?
郭京飛:當然了,每個人都會有為五斗米折腰的時候,而且,我還沒有米,我太窮了,那時候,過得挺拮據。但精神上還是很開心的,至少我被尊重了,甚至還讓我有了點藝術家的感覺。
記者:成為電視劇演員,跟當藝術家的感覺是不是也有點不一樣。
郭京飛:當然了,但這也只能是自我調整了,問心無愧就好。雖然語境不一樣了,但我服務的依然是觀眾,你只要尊重你自己,自然也會贏來別人對你的尊重。我記得燕京大學的校訓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我覺得這個“以服務”太重要了,我們每個人都應該服務他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一個好的環境下發展。其實,只有服務才是最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的。
我不想那樣硬生生的,像現在我們倆這樣講大道理,其實讓人很有冒犯感。但是現在這個道理又是我在講……
記者:那聊點別的,疫情對你的生活產生了什么影響?
郭京飛:沒什么影響,就是多了點感悟,你看,現在人都不去爭了,也不去購物了,就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做做飯、聊聊天、看看電視,這生活質量多好。而且疫情空前地讓我有了一種安全感,一是我們國家處理得很好,一是我在這次疫情中,就安安靜靜地待著,我從來沒在家待過這么長時間,我感覺就這么待著,挺好。我本來也是個沒有什么欲望的人,這下更沒有了。還有就是,我覺得一個人只有停下來,才有時間見到生活的本質。
記者:你見到的生活的本質是什么?
郭京飛:(大笑)我真想把你從電話里薅出來。你怎么回事?怎么像個小孩子一樣十萬個為什么?我明白你很可愛,但是我真的沒法說清楚。
記者:你說自己在大學時期受到的戲劇教育是“演員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現在你依然相信嗎?
郭京飛:當然。不管別人尊不尊重演員,演員應該自己尊重自己,尊重這顆真誠的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人愛說演員是戲子,我覺得藝術是老天給人的禮物,而演員就是傳遞這份禮物的郵差。
據《南方人物周刊》張明萌李麗賢/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