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學
陳之藩
上世紀70年代,余光中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那時,港中大人才薈萃、風流云集,余光中與港中大7位教師過從甚密,一起度過近10年逍遙時光,他們被后人稱為“沙田七友”。余光中晚年對港中大同事甚是懷念,每逢小聚,總會說起,我從他的言談中感受到那些友人的音容笑貌和出眾才華。其中,陳之藩讓我印象深刻。他居港中大7年,宿舍就在余家樓下,兩家來往,只需走18級樓梯。陳之藩夫婦廚藝自成一格,余夫人常下樓去,跟陳夫人學烤烙餅、包餃子。
陳之藩在文學上專營散文,散文又是我最喜愛的文類,他早已成為我最喜愛的散文家之一。雖然未曾謀面,我卻熟讀過他的許多作品,也可算是神交。
陳之藩本科學的是電子機械,碩士讀的是電子系,曾任美國波士頓大學應用科學系教授,港中大和臺灣成功大學理科教授,兼任英國電子機械學會院士。他一生發表百篇科學論文,寫了十來種科學譯著專著,研究領域從電子軟件到人工智能,均屬前沿尖端科學。雖是科學家,他卻極力推崇性靈。在港中大演講時,他對學生說:“比較一下科學描述的世界和我們感到的真實世界,就可以知道科學的可憐了。對于人的心靈,科學似乎并無所知。”這是他一以貫之的理念。
從少年時期,他就能跳出理工科思維,呼吸人文的空氣,廣交作家文人。大學時期,他給胡適寫信,探討辨析文化觀念,一來一往,共寫了13封。1948年,他被學校分配到臺灣擔任工程師,不久見到了胡適。1955年,他又受胡適資助到美國念理學碩士。在美期間,每逢暑假,他總去找胡適,感受學人風范,汲取人文方法。因為長時間耳濡目染,以至他遇到社會問題時,常常會自問:“不知適之先生對此會怎么想?”胡適去世后,他寫了許多文章追念,痛惜中也有反思。他說:“我和胡先生是朋友嗎?又不是太談得來;不是朋友嗎?他改變了我的命運。”
“不是太談得來”,主要是因為他和胡適有著不盡相同的文學創作觀,胡適作文喜歡使用清楚明白的口語、考據式的論據和科學的說理。而陳之藩卻向往感性奔放的文風和瀟灑的修辭,不走清淡簡潔一路。他更接近朱自清,引詩入文、字雕句酌,草木人事莫不有情。但胡適那愛國的操守與澄明的見解卻化為陳之藩散文中的高貴和風骨,所謂“新道德中的舊倫理”。
陳之藩喜歡感性充沛、溫柔細膩的散文,他常買來散文集分贈給朋友。感性的人都有好舌頭,陳之藩也不例外,分享美文之余,也分享美味。在香港,他時常逶逶然從城里大包小盒地拎著糕點回校,余光中說他“總要隆而重之、夸而張之地再三推薦,唯恐朋友印象不深,且又以身作則,啖之咽咽,味之津津”。在臺灣,他也廣發邀請函請同仁共聚餐館,共享他發現的美味。
赴美期間,陳之藩應臺灣《自由中國》雜志之請撰寫專欄,其中1955年發表的《失根的蘭花》流傳最廣。文中寫古人畫蘭,有一蘭花連根帶葉都離土飄于空中,寓意“國土淪亡,根著何處”。他說:“國就是土,沒有土的人,是沒有根的草。”那我們的根在哪?陳之藩告訴我們,根是夏夜里牛郎織女的故事,是崇山峻嶺中的竹籬茅舍,是祖宗的靜肅墓廬,是可吟可詠的詩詞……在反攻文學大行其道之時,他把鄉愁寫得古樸有意趣,讓讀者耳目一新。作家張曉風說,陳之藩不寫膚淺的愛國文學,他每每從千古文化的角度來思索中國。他的散文善于活用古典,比如這樣的句子:“魔鬼是什么?是以‘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的慨嘆,來掩飾自己的懶惰;是以‘天地逆旅,百代過客的詮釋,來解嘲自己的茍安;是以淡泊明志作為學而優則仕的準備;是以滔滔皆是作為自甘沉淪的遁辭?!?/p>
1957年,陳之藩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以后源源不絕,皆風行一時,內地和港臺各有多種版本,其中多篇散文被收入內地和臺灣、香港的中學語文教材。臺灣《國文天地》雜志在學生中做主題為“你最喜歡的課文”調查,陳之藩的《失根的蘭花》名列前茅。一個作家在作品里創造出一個新的意象,幾乎等于天文學家發現一顆新星,陳之藩令人難忘的意象就是失根的蘭花。
陳之藩自1977年起任港中大電子工程學系主任。港中大依山面海自成天地,沒有一條路不隨山勢回環,沒有一扇窗不開向澄碧。陳之藩大為動容,說:“要知道這么美,早就來了。我去過各國名校,論校舍,中大平平,論校園,中大卻是一流的?!彼璋拙右自娰澝栏壑写笮@——“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他在沙田住了7年,走時依依不舍,是因為海濤松姿,更因為是在這里找到了認同的文化。他在文章里說,香港是“保存中國傳統最多的地方”,在年節和紅白事上,也在方塊文章里。香港讓他最開心的是有許多會做律詩的朋友。
陳之藩寫給胡適的信。
1978年,陳之藩(前排右一)在香港與文友楊世彭(后排右一)、余光中(后排右二)、劉國松(后排左二)等餐敘。
“像堂·吉訶德不甘心地提起矛,我也屢次荒唐可笑又可憫地提起筆。我想用自己的血肉與砂石相摩,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地回應八方的珠光。”
那時,港中大初創,同仁大都是在內地度過青春的漂泊者,他們如因風四散的蒲公英,落在海島相濡以沫。他們方言不同、口音各異,卻無一例外地喜好中國古詩古文,文言成為游子的共同愛好。多年后,陳之藩還記得同事的詩,“萬變猶余此海隈,不然無地著吾哀”,他則以王國維的“客里歡娛和睡減,年來哀樂與詞增。窗外薄陰飛日暮,池邊吟思與花開”對答,兩句古詩便一見如故,隔閡盡去,其樂融融。2002年,他又回到港中大,度過了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陳之藩曾在香港自擬對聯:“不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安心即是家?!笔堑?,人要在外四處漂流,最后方能登堂入室;旅客遍叩陌生之門,最后才能尋得家門!
陳之藩不是多產作家,他常常對朋友說起自己的各種見聞,那都是很好的散文,但他并不愿就寫成文章發表,余光中曾戲言,陳之藩真是世界上最懶的散文家。
余光中曾這樣勾勒陳之藩在港中大任教時的身影:“之藩獨來獨往,我行我素,直是魏晉名士。山路之上經常見到一位穿淺咖啡色西服的中年教授,神思恍惚,步伐遲緩,踽踽然獨行而來,獨行而去。我在路上遇到他,十有六七他見不到我。”
散步是陳之藩唯一堅持多年的運動和休閑。他在自己文集的序言里說,“我覺得這本小書如一堆藍色的影子,在月光下恍動……我自信這是些忠實的東西。在但有風雨至,不見故人來的黃昏,我的書可以是陪伴讀者的談天散步的伙伴?!?p>
陳之藩散文集《散步》。
78歲那年,他出版了最后一本散文集,把它命名為《散步》,不但因為這是他晚年與妻子散步閑聊的記載,還因為其中有許多跳躍式的思考,輕盈灑脫。他說:“最痛快的是一邊散步一邊說詩,這樣散步,不覺得是散步,倒像是在做夢,在夢中說詩。”我曾經把“閑閑著筆,緩緩為之,絮絮私語”的美學姿態命名為“散步的境界”。說到境界,人們常常將它與詩、與舞、與飛翔和美酒相聯,很少人會想到散步也會有境界。散步,不就是那些大腹便便者帶著計步器,在馬路上東逛逛西瞧瞧地消磨時光嗎?非也。美學家宗白華在《美學的散步》前言中說:“散步是自由自在的、無拘無束的行動,它的弱點是沒有計劃,沒有系統??粗剡壿嫿y一性的人會輕視它,討厭它,但是西方邏輯學的大師亞里士多德的學派卻喚做‘散文學派,可見散步和邏輯并不是絕對不相容的。中國哲學家莊子,他好象整天在山野里散步,觀看鵬鳥、小蟲、蝴蝶、游魚,又在人間世里凝視一些奇形怪狀的人:駝背、跛腳、四肢不全、心靈不正常的人?!狈嗞愔⑽臅r,我常會想起宗白華描述的莊子;想到定時散步的哲學家康德,想到乘興出游的孔夫子,“逝者如斯夫”,應是夫子河邊散步靈光一現的感悟。
陳之藩一生動蕩不安,但總能帶著對真的好奇,美的欣賞,善的向往閑庭信步般地優游于大千世界。他說:“像堂·吉訶德不甘心地提起矛,我也屢次荒唐可笑又可憫地提起筆。我想用自己的血肉與砂石相摩,蚌的夢想是一團圓潤地回應八方的珠光。”他是一位散文思想家,文章有精微的辨析、敏銳透徹的見識和玲瓏慧心的觀照,科學的思辨化為敏銳的感受,讓讀者在如沐春風里獲益。他說,“羅素上千頁的數學原理,60年代的計算機五分鐘就解決了,可他的散文至今清澈如水,在人類迷惑叢林的一角,幽光閃閃。”陳之藩的散文又何嘗不是如此。
陳之藩(1925年—2012年)河北霸縣人,北洋大學電子機械系畢業,劍橋大學哲學博士,曾任教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休斯敦大學、波士頓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著有《系統導論》《人工智慧語言》等科學論著,以及《旅美小簡》《在春風里》《劍河倒影》《失根的蘭花》等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