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金書
望著原野上他踉踉蹌蹌遠去的身影,一瞬之間我明白了愛。
——題記
我是一棵樹。一棵很多人愛的樹。
十多年前在我還是一株樹苗的時候,我被種在這片原野上,那個黑皮膚紅掌心粗糙的男人是我的主人。
故事剛剛開始時日子美得像一首小詩,滿足而安穩。男人不大管我的事,我快樂地立在原野上,盡情地將根須蔓到這片土地的每個角落,恣意地汲取著地底的甘泉、美食。幸福滋潤得我的枝干烏黑發亮,我的每一片樹葉都閃閃發亮,假如有一個孩子站在我的綠蔭下,逆著光看著我綠到放肆的葉子,他一定會感嘆我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小樹。
一個午后,陽光溫暖,微風和煦,男人來看我,他粗糙的掌摩挲過我細膩的干,癢得我咯咯直笑,連帶著綠色的秀發都在風中飄揚,如碧色的旌旗向路人訴說著我的快樂。當時我在想,真好,又多了一個人愛我,我希望我永遠沉浸在蜜糖般的夢中,可當他的右手掄起一把泛著寒光的斧頭時,我意識到我的惡夢開始了。
一、二、三……男人一下子揮舞斧頭,將我驕傲的新生的枝椏盡數砍去,留下的是一道道猙獰丑陋的傷痕,男人粗暴地把枝子捆起來,炫耀地背起來,走遠了,只留下一個丑陋的連我自己也不認識的我呆在地上,忍受耳畔風的奚落。我恨!憑什么?憑什么!既然你不打算好好待我又何必花錢買下我,沒有你,我未必沒有個好去處。我惡心地想要鉆到地底下去,我不想面對這樣一個糟糕的自己。可是我不能,我是一棵樹,只能呆在這兒聽天由命,那些仗看自己生而為人的生靈,對他者只有褻瀆,我恨……模糊的視線、開綻的傷口、絞痛的腦袋使我陷入昏迷。
我原以為我會在那個午后死去,可是我沒有,我要生長,以復仇的名義。我拼了命地瘋長,病長,瘋長……
十多年過去了,男人也來過許多次,帶著他的被歲月銹蝕的斧頭。我早已習慣了折枝的疼痛,只是遺憾不能更快地痊愈,總留著明晃晃的代表軟弱的傷口。不過,我卻并不軟弱,我已經是原野上最高最高的樹了,沒有別的樹比我更挺拔,更茂盛。如今的我聛睨著那個男人,一日日地佝僂下去,他的頭頂連我的鼻孔都碰不到,小得像只螻蟻。我想我是贏了的。
又一個午后,陽光溫暖如兒時,微風和煦如童年。男人牽著他的小孫孫來看自家的樹,久違的小孩子細膩粉紅的掌心撫弄著丑陋的疤。
“爺爺,你為啥要砍它呀?”
“哦,爺爺只有把樹干下面的枝子給砍了,樹才能長得高長得壯。”
我腦顱內一陣巨響,耳膜嗡嗡震動,若不是暖陽依舊,晴空萬里,我還以為剛剛打了雷。
原來男人一直愛著我,他把所有的愛藏在最隱蔽最隱蔽的心底,為了讓我更好的成長,不介意以我會記恨他,不理解他的方式愛護著我,那最痛最丑的傷疤里躲著他最深最深的愛,目送他遠去,不語。
我是一棵樹,一棵懂得愛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