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臨軒
晨 ?霧
車子開出了城市,郊外并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在眼前豁然敞開,而是變得婆娑迷蒙。原來,清晨的薄霧籠罩四野,霧樹煙村,猶可聽聞其中隱含著的潺潺水聲。已經很久不曾出城了,與晨霧這樣不期而遇,令心頭一喜。
晨霧的朦朧曼妙之美,還是這般令人著迷。曾幾何時,由于霧霾的多年肆虐,害得我們連對霧之美妙本身也退避三舍了,差不多已經是談霧色變了。霧霾帶來的嚴重污染,是全方位的,僅就其在視覺上所形成的遮蔽,它能令白天成為暗夜,令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令人人駭然,個個絕望。現在每每回想霧霾肆虐的日子,依舊心有余悸。然而,薄霧與霧霾終究有著大不同,像此刻這樣的薄霧繚繞,景物時隱時現,似有若無,亦真亦幻。這份朦朧之美,似乎真的只能屬于有霧的日子。
車子在慢速中行駛,一團團薄霧只是輕紗,依然看得見黎明前鐵灰色的天空,處于緩慢的瓦解之中,太陽的金線還沒有在地平線上蔓延出它的頭緒,似乎天地之間都在等待著它破土而生。但是此刻,薄霧是天地的主角,但它卻是謙遜而溫和的,洋溢著女性陰柔的氣質,不像霧霾那樣黑沉沉的,充滿了死亡的威脅和暗示,有著咄咄逼人的兇煞,似乎在其身后,喪鐘已經沉悶地響起了。晨霧不是這樣的,現在它就是跑在陽光前面的曼妙女子,整個大地都是她的舞臺,輕舒廣袖,她一路輕撫著樹林、流水和村莊,輕撫著動物們的皮毛,輕撫著剛剛醒來的濕潤的心情。
把車停在路邊,走進薄霧中去。我和同伴都沒有聲音,交談是多余的。我想起上小學的時候,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穿行在霧中的情景,時光就像霧中的道路,在永不回頭的曲曲折折的延伸中,探向霧海深處的未知。雖然是未知,卻并不可怖,也不惶惶然,而是飽含著希望和憧憬的水汽。我想起了我那在淡淡霧中的紅磚校舍,它的紅是醒目的,就像旭日的碎片。想起校園圍墻邊上的榆樹和柳樹,它們是參差著排列的,它們的葉片在晨霧中或靜止或輕輕擺動,像彼此在低語也像獨自沉吟。而忽然響起的自行車清脆的鈴聲,能劃破校園和林子保持了一整夜的茫茫沉寂,從這一刻起,校園醒了。現在,霧還在眼前繚繞,這分明就是少年時代的晨霧悄然歸來,她所籠罩的景物雖然已絕然不同,但是只要霧不散開,眼前的物事似乎也與當初的物事并無分別,我幾乎是回歸了一樣,這就是幻覺的奇妙美好之處。沒有霧的出現,這一切就都是無法回來的吧。
路和行道樹的兩側是展開的稻田,稻田的盡頭隱約可以看到鄉村的房屋。在霧氣之中,它們都暫時處在灰色的調子里,一會兒太陽光臨,將賦予萬物以色彩。這時我就想,霧里看景,看到的是境。境不僅由心生,也由霧造。薄霧是徹底的光明與徹底的黑暗之間的一段過渡,正如哲人所說,徹底的光明與徹底的黑暗一樣,讓人看不清楚什么東西。人們固然常常詛咒黑暗,但是也很少有人贊美正午,即使是冬日的正午。相反,人們對黎明的禮贊,那對希望的寄托,那對光明初來時的渴望,反襯著對黑暗的詛咒和拒絕、厭棄。光明之初之所以給人帶來狂喜,不僅僅是它構成了對黑暗的反擊的勝利,還意味著它的最初,是如此地充滿了柔和、親切和溫存,即使初升的紅日是那樣鮮紅,但那鮮紅,不是暴烈,不是自負,不是無所顧忌的透射,甚至,它的鮮紅是不刺眼的,而是有著初見世人的羞怯和某種初臨人世的忐忑,某種惴惴不安,它有著羞澀之美,它對自己光耀的強大潛力還有著種種猶豫、謙虛和保留。這時,我們對那一輪紅日,是產生了強烈的擁抱之欲望的。所以,我把此時此地的薄霧視為迎接黎明的萬千飛天的曼妙舞蹈。
這舞蹈本身與支撐她的舞臺之間,短暫地形成了某種詩境的契約。我和同伴在樹林里緩行,他回頭望了一眼,說車子也隱到霧中去了。我沒有回答,我在感受林中的濕氣。霧一定是水汽的某種形態,可否說,一定意義上,霧是水的另一種呈現方式,它是水派生出的紛繁的翅膀,與空氣合謀,相纏著離開了大地的低處。植物學家說,降雨得以延續,要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從海岸到內陸之間必須有森林分布,尤其是海岸森林。缺少森林這個條件,降雨是不可能的,如果沒有森林,遠離海洋的廣大內陸地區,就將是無止境的荒漠和干旱。幸好我們有森林,有著擁有最大葉片總面積的植被形式,因為每平方米的闊葉或針葉林在樹冠上集中起來的葉子們,它們展開后的總表面積之大也是驚人的。雖然遠遠不能與大海相提并論,但是森林及其葉片們,在遠離海洋的地方,艱難地代表了水!我想,霧氣也是這樣,它以水的特殊形態,從大地深處騰起,令我們在一覽無余的單調中,發現了隱匿的妙處和神秘。或許,它代表的是幻象,但是真實與幻象總是糾纏在一起的,徹底的真和徹底的幻,都是不存在的。晨霧出現了,它讓丑陋和難堪變得暫時可以忍受,為下一步的行動和思考提供了緩沖地帶。就像大霧散去,我們走進村莊里,可能看到的是貧窮、疾病和殘疾,可能看到的,是人去屋空,一片蕭索。但是走在霧中和踏進現實,都是我們所需要的。走出大霧,是必然的,因為不管你樂意與否,這是短暫的晨霧,即使你不肯走出,它也要堅決撤離,大地即將迎來秋日的又一個活生生的白晝。
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將最終耗盡,有比霧更長久的存在,也有比霧更短暫的生命。但是與霧不能相比的,是霧并不留下一絲蹤影,它的離去,了無痕跡。然而,薄霧以其朦朧縹緲的形態,不僅成就了大地一景和人間一境,它還同時成為藝術的一個象征和隱喻。它與黃昏也有著相近之處,因落日、晚霞和晚景成就的詩篇、音樂、攝影和圖畫,無不趕在夜幕降臨之前,在徹底的黑夜到來之前,留住了人們對朦朧之美永恒的眷戀,一如一曲曲無盡的挽歌和浩嘆。而晨霧出現的時間,與黃昏形成了一早一晚的對應和呼應,它們都成為徹底的光與徹底的暗之間的一種過渡,成為光中有暗、暗中有光的特殊存在,成為兩者之間的糾纏和撕扯,成為彼此的較量與相互的挑戰,但是其中,靜成為主導和靈魂,它拒斥了晝與夜的過度喧囂和某種不可一世的絕對,成為悠悠的舒緩和無言的寧靜的愛。但是與黃昏相較,霧似乎并不帶來感傷,而是在縹緲的薄紗中,給出了似有若無的探尋和詢問的暗示與千頭萬緒般的線索,給出了朦朧的希望和生命之輕盈。
斷 ?水
抽刀并不能斷水,斷水另有緣由。
我在水電站的大壩上,看見了豐盈的水,如何一下子束腰瘦身,成為下游枯水的真正源頭。大壩是武斷的,它巨大僵硬的軀體橫陳,紋絲不動,順勢而下的河流在其下的閘口拼死掙扎一番,從此頹勢盡顯,再無汪洋恣肆的可能。后來,我走在一座下游城市的岸邊,回望河流的來處,只看見河床裸露,鵝卵石遍布,中間一條細細的水線如一串淚珠,在殘陽下閃閃爍爍,欲斷未斷。
夜晚,兩岸的燈火輝煌了,但是河流正在暗淡下來。
伸出手去,過去可以直接摸到河流的臉龐,感受它的體溫、流動和指尖的微涼,現在,要是想這么做,得從岸邊下來,往深處走,踉踉蹌蹌走過一片亂石灘。事實上,不大可能這樣做,除非約上三五好友,還得有一樣的心思。釣魚者說,現在釣魚的都已經轉移陣地了,起個大早去水庫、去池塘,去人工魚塘,唯獨河流不行了,水瘦且不說,還有更為嚴重的污染問題。你看過排污口嗎?生活污水從城市里滾滾而出,日夜不息,臭氣熏天,河流和人,都受不了的。要是想感受躍出水面的魚兒,看看魚鰓張合之間的樣子,河流之上斷難做到。
然后他手指向不遠處的大橋。橋上車水馬龍,但是橋下并非是水,而是石灘,甚至連濕地都算不上。這就是一座架在低洼旱地上的假橋,是地地道道的“旱橋”。這樣的“旱橋”實際上也多得數不過來,你說這不是自欺欺人又是什么呢?
但是我還是在岸上,固執地與江對坐。它怎么能不是江呢?想想看,一條河流,奔行數千里,從源頭收集無數細小的溪流,一路上又不斷吸納各條支流,從潺潺之聲到洪鐘大呂,從弱小低微到氣勢恢宏,就像一個嬰孩終于長成了大人,成為一條好漢,但是有一天,忽然在某處被人為地擋住去路,截斷成殘肢,憋成一處湖,一座電站。那奔向大海的身軀,就倒在了半路上,再也無法起身。這是誰之過呢?
就在江岸不遠處,有一座污水處理廠。知情者說,這個廠子規模小,處理能力有限,即使日夜不停息地運轉,也無法處理這么大量的、而且是源源不斷地產生著的生活污水。它在處理污水的同時,是否也在產生著新的污染,無人說得清楚。這家處理廠,其環保手段不可謂不高明,它的廠房造型、色彩堪稱藝術品,廠區是花園式的,掩映在大片綠蔭之中,同時與其毗鄰的,是一座漂亮的休閑公園,園中小橋流水,樹影婆娑,成為市民爭相前往的好去處。但是,其不潔的味道,或濃或淡,會偶爾襲來。但你又難以追蹤其所來之確切處,雖不免心下疑惑,卻也無計可施。所以,奔流的大江面臨著種種人為的摧折,其所承受的悲苦,便只有化作流水的嗚咽。
我從前習慣于對外地朋友說,你們來我的城市看水吧,一條著名的河流從我的城市流過,而我,就經年累月住在它的身邊。他們來了,甚至帶著女朋友,帶著快樂幸福的期待。我不能辜負他們的神往,但是我需要處心積慮地設計一番,我不想把我的城市和身邊的河流不夠體面的地方展示給他們,我更愿意把苦惱留給自己和無法安眠的夜晚。
我帶著朋友走在面包石街道上,向他們歷數這條一千多米長的步行街的種種美妙和掌故,從南往北走,這條著名的街道直達江畔。我指給他們看羅馬柱環繞的一座紀念塔,這塔的建造,和一場大水有關,這座市民廣場也和大水有關。而現在,他們和本地人,都不必過多留意這些,現在他們應該看的是紅嘴鷗在江面翔集,它們追逐著游船,上下翻飛。他們還可以看到江邊的好幾排老榆樹們屈曲盤旋,撐起長長的林蔭大道。他們還應該看到江對岸有一處同樣被歌聲傳唱得天下皆知的沙洲,水閣云天悄悄藏在島之古柳深處,只要有興致,很快就可以乘輕舟抵達草木葳蕤的對岸。
我甚至請他們在江畔餐廳落座,從擺放著啤酒、俄式烤肉、紅菜湯、水果沙拉和黑麥面包的長條餐桌望出去,可以看見窗邊的一幅油畫,一位俄國妙齡女郎手持杯盞,與你相邀,大家一同把目光集中起來,送向窗外碩大的落日,江水慢慢地紅了……
但是我,很大可能不會把憂慮與心事對朋友們訴說。我不想說江水再往下走一段距離,就被攔腰截住。我將會繼續帶著他們沿江行走,他們將看到高鐵時代的銀色連環拱形橋欄之中,是飛馳而過的高速列車。而它的身邊,就是著名的老舊的鐵路江橋,它現在變得何等寂靜,黑亮的鐵軌,無聲地伸向南與北兩個遠方。這座不再承受火車震顫的老橋,已變身為露天博物館。但是,不管它的身份如何演變,它卻從來都是這條河流的駐守者、見證者,而江水,那奔騰了無數個日夜的江水,依舊癡心不改地從它的腳下盤旋著流過,同時不忘親吻著它寬大有力的橋身。這黑色的鋼鐵,其實充滿了溫情和激動。這一切,與江水有關。
斷水,欲斷何曾斷。以江為軸,兩岸不斷擴大著各自的邊界和疆域,城市早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但是江水依舊不曾顯著地更改過自己,它依舊遼闊,在水量充沛的夏天和秋天,它的浩大氣勢依舊,仿佛不曾受到過什么傷害,難道它是選擇了原諒與寬恕嗎?
是的,城市不過是江河的驛站,不過是結構繁復的驛站罷了。更多的時候,河流行走在高山峽谷之中,走在曠野之上,它的整體生命,從屬于自然,或者,它就是自然本身。城市,一座人類的聚集物,無論多么龐大,都是有其限度的,就像一座污水處理廠之于一座城市。更多的時候,河流與大地、與高山、與峽谷在頻頻對話。它當然會在荒郊野嶺遇到打魚的人,遇到釣魚的人,它把他們視為自己的朋友,或者另一類兒女,他們之所取,正是它所樂于給予的,就像一份饋贈,或者,就是它施予的本意,是自然母親的無私之舉。但是,當有了不可一世的城市,情況發生了許多改變。它肌體的創痛,或許是它從未想過的,或者,也在它的預想之中。不然,為何它在經歷了污染、攔腰截斷、憋壩等等厄運之后,在經歷了一次次重創之后,為何還能高擎著豐沛的水量,從天而降,順江而下,直奔城市,然后又奔向最終目的地——那藍色的精神故鄉?這一路,它路上的支流有的干涸了;有的又從地表和深谷中涌出泉水;有的在源頭熄滅了,斷掉了;有的,又在另一處獲得了再生,補充成為新的發源地。它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原本不是一條溪水,不只一處泉眼,無數個它們讓河流處于永生之中。城市,在無數次自身的錯誤中,在河流的寬宏大量中,或許終于獲得了省思和啟示。城市,當你在不斷地試錯中為自己開辟著道路,當你以河流為心臟向著四面八方拓展著自己的身軀、肢體的時候,請以手撫心,請叩問胸腔,心,還在那里為你怦怦跳蕩。每一朵浪、每一次輕輕的或重重的濤聲起落,都是河流從未止息的心音。它或許就是在提醒著城市,我經過你,造福于你,請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讓我呼吸順暢、均勻……而你,是能夠做得到的。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王維說的是他的田園閑適,而今時代不是這樣了。至水窮處,當仔細思量,思水何以窮?如放任水斷,對“水窮”持身外之物的靜觀之態,轉而去看云,那云,可能是從遠處往你這邊趕來的霧霾和妖霧,那樣的“坐看”,無異于逃避自己和時代的雙重責任。所以,請在斷水處駐足和探查,進而環顧世界,然后抽刀向那斷水之人,發出詰難之聲。
地下長廊
在地鐵的長廊里穿梭,是一種幾乎無法選擇的生活。不是你,是地鐵在穿行,你是被它捎送的一個會喘氣的物件。
但你沒有委托方,你是你自己的物品,你是物品的主人,也是物品本身。你自己委托了地鐵,這是一個物件對另一個物件的指令。這是一個被完美執行的運送過程。它的唯一優點,就是準時。
當然,地鐵是有窗子的,你可以從那兒向外眺望,你看得見站臺,和站臺上的人群,站臺上的屏幕影像、字符和風景。是的,你甚至看見了風景。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
甚至,地鐵的窗子不只是窗子,它還是鏡子,你看得見自己的面孔,和身邊人的表情。但是,大多數人都沒有表情,你自己也沒有表情。表情在面孔中消失了。
那窗子不只是一面鏡子,甚至,那是一部快速流動的系列劇,是彩色快閃櫥窗。但是,你看不到故事,看不到劇情,你看到的只是廣告,無論多么動人,它們不過是廣告,碎片式的,即使它們有細節,甚至努力呈現為某種完整。對于你,廣告是徒勞的。
地鐵是方便的,不僅僅指快捷。它的流線型就是流暢,沒有不適感。你有什么不滿意的?
沒有。你的被服務,差不多是全方位的。出完票后,你就是自由的。你的自由就是一動不動地站著,或者坐著。但是,你不能躺著,最好,你也不要走來走去。你是秩序的一部分。進入地鐵,你就是秩序本身的一個組件。
你站著,或者坐著,就是就位。如果改變,是因為座位本身的變化,你的變化是座位變化的反應。此外,你的任何自主變化,似乎都是不妥當的。這個,你當然明白。
你的明白是下意識的,所以你什么都沒想,就遵守了。是的,你在規則中,規則先于你。
規則制定者在地鐵上面,他不在這里。但是,他通過系統注視著你。
你在地下,這流暢的旅行在無窗的長廊里,仿佛沒有盡頭。真正的光線是無法穿透這里的,月光和日光,都不能進來。
如果進來了,一定是事故發生了。
但這里的人造光線,完全能夠滿足你的照明需要,你讀書,你看手機,都沒有任何問題。
當然,你在地鐵中用耳機聽音樂,這是最好的選擇。你可以在音樂中搖頭晃腦,像個傻子或者瘋子,但是,只要不妨礙別人,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不可以手舞足蹈,無論你多么激動,請安靜坐好!
你升回地面的那一刻,陽光從出站口涌進來,但又不像是從外面來的。
突然被這久違的光耀擊中,疑惑間,你的眼睛瞇了起來。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