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影

母親今年八十歲了。八十歲的母親耳聰目明。每年夏秋兩季,她都要清點她那只樟木箱子里的寶貝。母親會選一個晴朗大太陽的好天,在灑滿陽光的窗臺下鋪上一張毛毯,讓我們幫她把那只箱子搬到窗下。
樟木箱 見證愛
每當這個時候,八十四歲的父親也會過來,他一手拿著一只大號放大鏡,另一手拿著母親的眼鏡盒,當然父親的眼鏡已經架在他的鼻梁上了。我會小跑著去搬來兩把椅子,再放上兩只大靠墊。
箱子是母親當年的陪嫁,也是姥姥留給母親的唯一一件值錢的物件。四角鑲著銅皮,搭扣也是銅皮的,雖然經過了近一個世紀的時光,因為母親的精心養護,這些金屬的銅片依然閃著明亮的光。箱子里面是母親的珍藏:幾大札她與父親的書信。大小十幾本照片,是我們全家人的。另外還有一樣,是一條泛了黃的白綢圍巾。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白發蒼蒼的父母并肩而坐,他們仔細地、小心地,一本一本地、一頁一頁地翻看。每一封信和每一張照片,他們都能清晰地說出原委。穿越70多年的時光,母親與父親關于他們彼此相識相愛的一生,所有的記憶與回憶,完全同步。
丹鳳眼 麻花辮
當年位于安徽合肥三孝口的師范中學,校大門正對的是一個闊大的操場,操場兩頭各有一只木制的籃球架。70年前的那個初夏的某天,籃球架下白粉劃出了嶄新的三米線,那是沸騰的一天,也是母親與父親相遇相識的幸福起點。那天是全市的中學生男籃聯賽,身為校主力中鋒,青春的父親騰挪跳躍身手敏捷,這一場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比賽,師范中學代表隊大勝。天意賜福,當父親和眾隊友歡呼簇擁著下場時,父親看到了女副校長身邊站著一個嬌小女生,正仰頭看他,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兩條油黑的麻花辮。
當日在場外觀戰的,還有空軍某部的招飛工作人員。之前,很有些國防知識的市教育局長說:籃球聯賽全市中學里最優秀的男生都會到場,成績單在我這里,但是不是當飛行員的料要在球場上看身手。數日后,父親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沒有懸念地招飛入選,被戴著大紅花敲鑼打鼓送去了航校。
航校第四年父親回家探親,某日他手提云片糕和麻餅回母校探望恩師,在女校長身邊倏然看見一女生布衣素服靜立,熟悉的丹鳳美目油黑大辮。此時母親已是合肥師范大二學生,那時節上大學的女孩寥若晨星。晨星照亮了父親眼睛,周圍一切都暗淡了。
父親與母親開始通信。
女校長那天對母親說,我尋了很久,才看中這一個。他家道雖平,但身世清白,銳身不群;況且能成為飛行員的人,都是人中龍鳳。
紫藤花 一生緣
女校長家中一別,父親與母親再見面,卻是五年之后。
他們的通信持續一年多后,突然中斷。三年多的杳無音訊,女副校長也憂腸百結:誰都知道飛行是有風險的。母親收拾行裝,說:我去找他。
父親原址上人去室空,部隊換防去了外地,留守的兵士一臉警惕油鹽不進。母親帶了介紹信,輾轉坐車,數日后來到南方一小鎮飛行團基地。團政委在見到母親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他在父親床頭的相框里天天能見到這兩條油黑大辮。多年后我問過母親,當年父親英俊風華,就不擔心父親移情別戀?母親睜大了仍舊美麗的眼睛吃驚地看著我說:你怎么會這么想?你父親不是那樣的人。母親當時認為,失聯的唯一原因是父親在執行任務時失事失蹤或者傷殘。因此母親在政委面前第一句話就是:我來接他。
還是在操場。看到從天而降的母親,父親在第一秒之內就跳起來,沖過來拉著母親的手就跑。一群生龍活虎的戰友只來得及看到一雙璧人飛跑遠去的背影,兩條油黑大辮甩在一握纖細的腰間。
父親畢業即參與新機改裝,駐地位移,事關機密限制通訊。情況緩解后,母親也亦離校,兩頭信件均“查無此人”。此后邊境多秋,父親轉戰頻繁,耽于另一樁高等級機密任務,只能與母親斷了聯系。
母親雖在基地住下,但他們只能在晚飯后的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見面。父親帶著母親沿著機場跑道邊的草地緩緩踱步,一架架巨大的銀鷹靜默蹲踞在黃綠偽裝的機窩中。父親說,地面雖遠,天空很近。曾經有大半年他在南京附近駐防,若干次駕機越過長江,機頭再一偏,十數秒后就看到家鄉肥東的土地,大片大朵如花般在翼下盛開的村莊,令他心熱神迷。
他們在營區小徑旁的石凳上對坐,落日如金,夕光照眼,身邊兩株高大梧桐繁花盡開,朵朵淡紫的花瓣,片片飄落。
第5天的早晨,母親醒來后發現飛行員公寓空寂無人,父親和那些生龍活虎的飛行小伙子們一夜之間傳說般地突然消失了。母親狂奔到機場,只看見數架戰機陣列跑道,一陣呼嘯之后穿云而去。政委赧顏將一封信和一個紙包交給母親,短信上父親只簡單寫了爺奶的姓名和家庭地址,小包里是一條白綢圍巾——當年飛行員們特供的必備隨身物品。政委吞吐說大隊將要執行特殊任務時間待定,通信絕對禁止。母親平靜地說,我明白。
一個月后師里收到母親寄來的結婚申請,上面蓋著所在單位的鮮紅大章。三個月后,任務取消。新年之前,父母結婚了。父親與母親通信的習慣婚后保持了數十年。
母親跟著軍人的父親調防遷徙,這些年里輾轉數個省市,至少搬過五六次家,但那些信,還有那條白綢圍巾,一直被好好地珍藏在這只寶貝的箱子里。
這不是普通的珍藏,是母親一生的情愛和幸福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