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展奮
小時候被我們吃膩的當然不會是翅參鮑肚。那時過節才吃肉。那時只要聽見樓下的“阿三”哭——那種哭是炸雷型的,現在賭場有種叫“炸金花”的,不知是不是——我就知道他們家的餐桌上紅薯了。這東西上海人喜感地叫“山芋”,有“栗子山芋”,聞起來香香的,吃口就是寡淡的淀粉,吃快了,胸悶;吃多了,泛酸。有“糖心山芋”,山芋中的貴族,外皮紅紅的,內里黃心或紅心,吃口噴香而且蜜甜,但是事后泛酸更厲害,胃里像醋缽打翻,而且越好吃,越泛酸,反酸的結果必然是痛苦的“燒心”,弄堂里無數人因此落下了胃病。
所以那些日子往往樓下阿三哭了,我們也跟著哭,家長們憤怒地責罵我們,說我們“嚎喪”。哪里知道,那時候還有大量吃山芋藤的,甚至連山芋藤都吃不上的。
世事難料,小時候吃膩的東西不知何故,現在統統變臉了。
當然,那幾乎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每個月規定25日是買大米的日子,大家備好“購糧證”去排隊,問題是家家的大米都挨不到“25日”那一天的,常常20日左右就沒米了,于是雜糧登場,遠遠地,我們看了就哭,誰叫我們還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小時候吃膩的還有“面疙瘩”。計劃大米是不夠吃的,除了山芋,我們常常吃面疙瘩,母親先放點鹽,把面粉拌得像厚漿糊一樣,燒沸了水,一勺子地刮成手表大小,甚至更大些,丟進沸水,熟了撈出,就是“面疙瘩”,油花,幾乎是看不見的,偶爾滴一點麻油或豬油,那可要仔細聞,耐性聞,才能聞到。弄堂里,面疙瘩大普及,使很多玩伴的綽號就叫“面疙瘩”。
海帶也是我們的仇人。泡開了,現在可吃香了,放肉排,放棒骨,放海參,放淡菜,放火腿。它是個勢利鬼,母親說,要“軋好道”,就是交富貴中朋友,它會越燉越好吃,越燉越鮮美,叵耐彼時甕中有米即富貴,哪里有更富貴的,自來水+鹽+海帶,于是它就特別地難吃,第一像油毛氈,第二像塑料,第三才像道林紙,有人說“長征吃皮帶”,我怎么覺得它就像皮帶,進了肚子,它還會膨脹,漸漸爆發大海的脾氣,翻滾而發泡,化成無數的酸水,向賁門沖擊,通常那一晚是很難過的,對它,不是吃膩的問題,而是吃怕了,現在看到它,仍然想唱《大海啊故鄉》。
不過世事難料,小時候吃膩的東西不知何故,現在統統變臉了。
似乎是存心想打我的臉,那天在一家會所,菜單上赫然印著:天虎翅金疙瘩。
我猜不透內里,怕人譏我“鄉下寧”,又不敢問。死撐著。結果上來一看,“魚翅面疙瘩”也!窮秀才攀上了金馬門,窩囊廢當上了駙馬爺,我當下就失態竊笑:老朋友,混得真不錯啊!
無獨有偶,紅薯也來打我的臉。那日我毫無準備,吃著富麗堂皇的“洛陽水席”,吃著,吃著,上來了一盞銀蓋碗,下面丁火微微烘著,打開一看。紅泥一坨,還以為“紅泥小爐”一類的浪漫,勺起一嘗——咦!這不就是山芋嗎?!至多“糖心山芋”而已,憑什么金盞銀碗地折騰呢?還真土老帽假冒老克勒啊!
見大家都面色凝重地一迭連聲夸獎 ,我不想揭它的底,做人要厚道是不是。
海帶就別說了。就像同學會上猛然見到當年天天被你“吃頭蹋”的“小扁頭”突然開著一輛保時捷過來,你再看不起他,看在眾人都上去呵泡的份上,你也得給點面子吧。
忽然換個角度想,如果是賈寶玉薛呆子那樣的“小時候”,吃膩的自然是龍肝鳳髓、翅參鮑肚,一旦成年后看到的仍然是龍肝鳳髓、翅參鮑肚。
那,又該如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