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美學的一大困境來源于西方學術語境與中國現實環境之間的矛盾,重新發現與挖掘具有中國特質的美學理論資源成為美學界的重要課題。中國器物以物質存在形式完整、連續、豐富地保留了華夏文明和中國古典美學,是區別于西方美學、具有中國特質的傳統美學理論資源。從器物的概念出發,器物美學主要是指對器物實用形制或者形式中顯示出的人類創造性的審美活動,可以表征為功用之美、文明之美的審美特質。激活與挖掘中國器物美學的理論資源,可為我們建立起全球化視野下的中國話語體系建構提供更切實可行的理論樣式。
關鍵詞:中國器物;物質文化;美學理論資源;現代性轉換
基金項目:本文系廣西教育廳研究生教育創新項目“南越文化出土器物美學研究”(YCSW2019059)研究成果。
就美學學科發展來看,過去世界各國所講的美學理論,基本上是在西方哲學和美學的學科體系下建立起來的。盡管古代中國已有相當豐富的關于美的思考和論述,但應當承認,我們還未建立起像西方一樣立足于純理論和思辨意義上的哲學,更不必說建立較為成型的“美學”學科體系。現代意義的“中國美學”也是在西方哲學和美學影響下發展起來的。西方學術體系雖然對于中國美學學科體系的初立提供了學科方法的借鑒,但從另一面來講,也在相當程度上成為了限制中國美學謀求自身的學科發展的一堵“圍墻”,總歸免不了與中國現實環境之間產生沖突與矛盾。“破墻而出”的關鍵,應當是重新發現與挖掘具有中國特質的美學理論資源,使得中國美學的根基真正建立在中國特色的美學經驗上。
縱觀我們擁有五千年文明的中國,其廣袤的土地、厚重的歷史孕育了豐富的物質文化資源。其中,中國器物以物質存在形式完整、豐富、連續地保留了華夏文明和中國古典美學思想。大量器物還原了歷史文化的“在場”感,承載著特定時期的歷史文化信息與審美傾向,為中國美學提供了大量實證材料。作為人們物質實踐活動中的工具之一,器物往往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聯系,反映了當下社會人們的工藝制作水平和社會發展程度,展現了特定時期下的審美文化現象。本文將以中國器物作為研究對象,嘗試挖掘中國器物的美學理論資源,建構具有中國特質的器物美學,以期激活、創造器物美學的現代意義與價值。
一、重審中國器物的美學資源
瓦爾夫岡·韋爾施在《重構美學》中提到:“當前我們正面臨著一場美學的勃興。現實中,越來越多的要素正在披上美學的外衣。現實作為一個整體,也愈益被我們視為美學的重構。”[1]隨著后現代主義的興起,“美是什么”的追問開始被現代學派解構。美學不再只針對于絕對抽象的理念的思辨之中,它也開始注重在人類生活中尋找美感來源。審美的眼光可以轉向日常生活、物質、文化、消費等領域,日常生活審美化現象日趨泛化。李澤厚認為:“美感的根源、本質或者前提在于外在自然(人的自然環境)與人的生存關系的歷史性改變”[2]。作為人們物質實踐活動中的工具之一,器物往往與人們的日常生活密切聯系,反映了當下社會人們的工藝制作水平和社會發展程度。對器物的審美展現了美學對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審美文化現象的重視,也讓美學研究重新回到了審美實踐的途徑上。
但令人惋惜的是,就整體的學科研究而言,器物的美學特質和理論資源卻沒有引起過多的關注和重視。究其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其一,過去世界各國所講的美學理論,基本上也是在西方美學的思維模式、理論體系、概念范疇中建立起來的。雖然西方美學對于中國美學學科體系的初立提供了學科方法的借鑒,但這也在相當程度上成為限制中國美學獨立發展的一堵“圍墻”。其二,由于受到傳統的“道器之辨”的影響,中國美學更注重純粹的形而上之“道”的理論建構,而相對缺乏對具體的形而下之“器”的審美重視。中國美學研究長期在概念、范疇、命題中打圈,在研究對象的選擇上存在著偏重文獻資料研究,而相對忽視實物資料研究的現象。以往的美學研究聚焦美學思想史,將研究重點放在了歷代哲學家或理論家形而上的論“美”思辨中,而豐富的藝術形式、藝術作品流于在概念的例證中。這也導致了美學研究缺乏實證基礎和物質根基,不能囊括中國美學研究的全部范疇。其三,嚴謹細致的學科劃分一定程度上也讓處于藝術史和美學史交界處的器物研究存在部分未涉及的研究空間。藝術史不僅僅包括記錄歷史資料或者對具體的藝術作品(包括器物史)進行品評,也應當包括對各個時代的藝術作品所表現出的審美意識和審美特征進行研究。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我國累積多年的器物資源都沒能進入美學研究者的研究視野中。波蘭美學家塔塔科維茲曾以“內隱的美學”來形容東方美學的特點。“內隱的美學”指的是蘊含在藝術創作思想和藝術作品中的美學思想,它要通過對具體的藝術作品的分析中提煉出來[3]。“內隱”與“外顯”只是兩種美學家認為的美學表達的途徑,但這里也可以為我們提供一種新的研究思路,即“內隱”的美學往往會因為其隱藏性和隱蔽性被美學研究忽視。中國器物美學就屬于這樣一種“內隱的美學”,其美學特質和理論資源急需我們去挖掘與豐富。
二、建構中國器物的審美特質
談及器物的審美特質,不妨先從“器物”這一概念分析入手。《說文解字》云:“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段玉裁注曰:“《皿部》曰:皿,飯食之用器也。然則皿專謂食器,器乃凡器之統稱。器下云‘皿也者,散文則不別也。”[4]從詞源意義來說,“器”作為象形字,形如一只犬守著四個食器,最初的本義是源自對飲食器的指代。另一方面,根據段玉裁的注解,“器”的概念在流傳和變遷中有所泛化。“器”與“皿”不同,“皿”專門指代盛裝食物的容器,而“器”卻能指代凡是能裝盛東西的一切容器。
確實,中國向來推崇“民以食為天”,中國飲食文化貫穿于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中國飲食器分類繁多,從遠古彩陶時代的鼎、豆、壺,到早期青銅時代的鼎、簋、籩、豆、爵、盉等,紛繁復雜的飲食器分類,也彰顯著中國早期禮樂文化的等級森嚴。漸漸地,“器”這個來自飲食器的概念開始拓展為一切與禮制相關的器物。一方面,“器”往往與禮樂和儀式相關,如青銅器、玉器、樂器、武器、飾器等,這些器物的設計與產生都象征著不同的身份文化與等級制度,是中國傳統禮樂制度的產物。另一方面,“器”由儀式為核心拓展為一切領域之器,如器具、器械、器玩等,甚至被抽象為一切感知世界的有形象的東西,成為蘊含著“道”的具體事物的“象”。器物成為裝盛包括實際物、抽象物在內的一切物品的容器指稱。
對“器物”概念的厘清可以獲得以下信息:其一,器物首先理解為用來裝盛東西的器皿。器物應當最大程度地滿足人們所需的功能性、實用性。其二,器物與人類活動息息相關,保留著人類文明的物質痕跡。器物來自人工制作,與人類的飲食、禮儀、制造、使用、創造相關,是滿足于人類的實用目的進行的審美性創造。因此,器物美學主要是指對在器物實用性者形式中,顯示出的人類創造性的審美活動,下面所論述的器物的美學特質也將圍繞器物的特性展開探討。
(一)功用之美是中國器物美學的審美特質。器物應當最大程度地滿足人們所需的功能性、實用性,由此建立起的器物美學也應當建立在實用功能上的審美。“器物審美的根本特點在于,它是建立在實用性以上的審美,審美離不開實用功用性。”[5]
例如,在我國境內發掘的最早的著色陶器中,老官臺陶器大多是帶有印繩紋或者劃刻紋的。據考古學家稱這是因為先民在用陶土模仿藤編器皿,為了達到相同的功能,先民們就將藤條的紋理一起一絲不茍地模仿了上去。在甘肅天水大地灣遺址(屬老官臺文化遺址)發現出土的圓底缽型器分成三類:第一類是口沿部有鋸齒狀的印壓繩紋飾或劃刻紋飾;第二類是口沿部有兩至三厘米的磨光帶,從腹部開始有印壓繩紋飾或劃刻紋飾;第三類是口沿磨光的基礎上還有一道紅色彩帶,包住了整個缽體的圓口。三類缽型器在時間上呈現出逐步遞增的趨勢。可以看到,原始先民對紋飾的關注,最初是始于對功能的模仿與追求,器物的功能性始終是器物關注的重點。而在器物使用的過程中,缽型器在人嘴交界的口沿部制作越來越簡化與光潔,也反映出先民們不斷地調整器物使用的舒適度和實用性,而后出現的彩帶裝飾,實則是在為了制作光潔的基礎上增加其形式美感。實際上直至今日,人們制造器物也是優先以實用為主,兼顧審美,這是器物與藝術品制作的目的論的根本區別。格羅塞認為,“原始民族的大部分藝術作品都不是純粹的審美動機出發,而是同時想使它在實際的目的上有用,而且后者往往是主要動機,審美的要求只是滿足其次要的欲望而已”[6]。就原始藝術的發生論而言,“器物”之所以能被追認為“藝術作品”并具有美的功能,源自原始居民在制作過程中對生產生活中的使用體驗和使用,表現為器物的實用形制或者形式,是對人類創造智慧和工藝技能的贊揚與肯定。
(二)文明之美是中國器物美學的文化表征。作為一種人類創造性的審美活動,器物承載著大量的人類物質文明,以物質文化形態凝聚了人類審美風尚與文明發展的軌跡。在長期的人類學美學研究中,器物都扮演著不可缺少的角色,體現著一種物質文化的審美表征。
對物質文明的考察向來是人文社科學者共同的關注。物質常常作為第一手實證材料被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視作考察歷史的切入口,并逐漸形成對物質文化的研究。隨著20世紀文化研究成為顯學,對文化的研究不僅僅局限于對人類的考察,也將目光聚焦到與人類活動相關的一切物質文明、藝術形式中。人類學開始從“人的視角”考察原始、他者的社會文化和歷史遺跡,轉向了以“物的視角”考察不同時空中物的軌跡以及它們與人的關系。“物質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ies)也逐漸成為了當下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新熱點。詹姆斯·迪茲(James Deetz)將“物質文化”定義為“我們生存環境中的自然環境中,被文化所決定的人類所改變的那部分環境”[7]。
迪茲將“物”與人類活動和人類的文化創造聯系起來,使得“物”開始具有文化意味。值得關注的是,在海外漢學研究中已經有西方學者關注到中國的物質文化資源,并開始嘗試用物質文化研究的方法來研究中國古代審美文化。具有轉折性的事件是1991年牛津大學的柯律格(Craig Clunas)出版的《長物:早期現代中國的物質文化和社會狀況》。《長物志》本是明代蘇州文人文震亨所撰,分十二卷展示了當時明代士大夫階層風雅生活。而柯律格從物質文化角度,就《長物志》中描寫吳門文人生活的風雅物品入手,對當時的社會文化身份進行討論,重新發掘《長物志》這本“舊書”在社會文化史研究中的價值。這也引發了海外漢學界與中國學界愈加關注中國物質文化研究。器物不再是“長物”(多余的物品),其審美價值得到進一步的彰顯,從器物出發重審人類創造性審美活動和原始審美意識發生的研究路徑切實可行。
三、挖掘中國器物美學資源的現代意義
中華民族源遠流長,在幾千年的文明史中形成了一套完整的審美體系和獨特的美學風格。許多偉大的文明如古希臘傳統、古埃及傳統、古巴比倫傳統等,都曾經在歷史的某個時刻中斷過,只有中國的華夏美學被持續地延續下來。這部歷史延續的重要證據就是豐富的器物的物質存在。在獨特的中國墓葬文化中,受到厚葬之風、陰陽學說的影響,中國器物被非常戲劇性地保存下來。墓葬中往往隨葬許多具有時代印記的珍貴器物,并發展為一條獨特的中國器物文化長鏈。中國器物的完整而連續,器物背后承載文化信息的豐富性而獨特,這些都是人類精神文明中的瑰寶。器物作為時代精神的物化表現形態,是歷代美學思想中的個體體現和明確案例,幾乎涵蓋了一整部美學史,是中國審美文化發展的有力見證,應當視為區別于西方美學的中國特色的美學經驗。
器物美學能使我們在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器”中找到一個建構的橋梁,由形而下的對象反觀形而上的精神,又由形而上之精神解釋形而下的器物。實證性的物態史與思辨性的觀念史在器物美學中得到相互補充與引證。器物的物質存在的特性尤其對現代意義上考察上古審美意識時發揮作用。由于文獻資料的缺乏,對上古審美形態的考究要依靠各個文化遺址中出土的器物加以實證,從物質到意識,從已知推未知,在物化的歷史中探尋前人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文化,在這種實證基礎上建構起特定時代的審美活動及其理論形態。
中國器物美學在中國本土產生,是有著自己獨特的品格與內在完整性的美學理論。它以器物這種物質存在為依托,建立在中國文化傳統和中國現實之上,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中國器物美學注重挖掘和發現中國特質的美學資源,是真正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經驗樣式。如今,越來越多像中國器物這樣的中國傳統資源在現代被激活、被挖掘并進行現代性轉換,這為我們建立起全球化視野下的中國特色的話語體系提供了更加切實可行的理論資源與樣式。
參考文獻:
[1]韋爾施.重構美學[M]陸楊,張巖冰,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3-4.
[2]李澤厚.華夏美學·美學四講[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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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86.
[5]李社教,邱紫華.論器物的審美特質[J]中國文學批評,2018(3):67-73.
[6]格羅塞.藝術的起源[M]蔡慕暉,譯.北京:商務印書出版社,2009:234.
[7]孟悅.物質文化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
作者簡介:林家帆,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