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出土西夏《阿彌陀佛接引圖》中龍鳳紋佛衣考

□田孟秋 楊 浣 任懷晟

一般認為目前可見最早的龍鳳紋佛衣是故宮博物院所藏元代紅地龜背龍鳳紋納石失佛衣（圖1、2）。但是細細梳理西夏圖像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西夏佛衣中已經(jīng)存在這類紋樣。

一

黑水城出土西夏《阿彌陀佛接引圖》左下角一男一女，兩位西夏人物的右上方為阿彌陀佛形象。阿彌陀佛足踏蓮花，位于升騰的云氣之上。右手與愿印，左手是思維印。綠背光，背光外緣映照紅色火焰紋。阿彌陀佛裸右胸，朱紅色袈裟、墨色僧袛支。僧袛支下緣及足，褾領以灰白色緣邊，緣邊所繪花紋不清晰；衣服下緣似為纏枝牡丹紋。阿彌陀佛最外面袈裟為面料與里料兩層縫合而成，從袖口和腰間可以看到袈裟里料為白色；袈裟表面以條帶狀二方連續(xù)纏枝蓮花紋豎橫分割，模仿田相衣造型。在袈裟和僧袛支之間是一件褐色僧衣，這件僧衣搭于右臂、并系于腰間袈裟之下（圖3）。這件褐色僧衣上用金色繪制云氣紋、龍鳳紋（圖4）①。

龍鳳紋也出現(xiàn)在賀蘭山宏佛塔出土羅漢像佛衣上（圖5—7）。這尊羅漢像運用寫實手法塑造，表現(xiàn)的應該是現(xiàn)實人物。羅漢像除了左右肩繪有團花紋樣外，其肘部、上腹部位置的佛衣上也繪有團花紋。肩部隱約可見團鳳紋。其上腹部的團花紋樣外輪廓與肩部的鳳紋輪廓明顯不同，從外輪廓的造型上看，彩繪羅漢像上腹部這個模糊的團花紋樣存在原是龍紋的可能。

根據(jù)《天盛改舊新定律令》規(guī)定：

節(jié)親主、諸大小官員、僧人、道士等一律敕禁男女穿戴鳥足黃（石黃）、鳥足赤（石紅）、杏黃、繡花、飾金、有日月，及原已紡織中有一色花身，有日月，及雜色等上有一團身龍，官民女人冠子上插以真金之鳳凰龍樣一齊使用。倘若違律時，徒二年……［1］282

這個條款一方面介紹了天盛年間皇室專用的顏色和紋樣。其中提到的“一團身龍”，大約是唐代的“盤龍”。另外，《天盛改舊新定律令》還明確了“鳳凰龍樣一起使用”這樣一個造型組合，也成為非皇室人員禁止使用的“龍鳳紋”紋樣組合。但是，為何以上兩處圖像都違反禁令，出現(xiàn)龍鳳圖案組合，值得進一步思考。

圖1：紅地龜背龍鳳 紋納石失佛衣（元代） （故宮博物院所藏）

圖2：（元代）紅地龜背龍鳳紋納 石失佛衣局部

圖3：俄藏絲質卷軸《阿彌陀佛接引圖》［2］132

圖4：《阿彌陀佛接引圖》局部

圖5：賀蘭縣宏佛塔出土羅漢像［3］4684

圖6：宏佛塔羅漢像 腹部龍紋

圖7：宏佛塔羅漢 像肩部鳳紋

二

從已知資料看，龍鳳紋在中國用于服裝的年代比較久遠，戰(zhàn)國中晚期的江陵馬山楚墓中就已經(jīng)存在彩繡龍鳳花紋絹綿衣、對龍鳳紋大串花繡絹衣等龍鳳紋服裝。但是西夏佛尊使用龍鳳紋服飾的做法不見于前代。西夏佛衣繪制龍鳳紋的情況可能受到為帝王造等身佛像做法的影響。

為帝王造等身佛像的做法最早應該源于天竺。后秦弘始元年（399），法顯西行求法，記“僧尼羅國王以金等身而鑄像，髻裝寶珠”②。后來，北魏僧人法果“每言太祖明睿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敬禮。遂常致拜”，提出“能鴻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佛耳”的說法。③從北魏文成帝登位，佛教復興，中原帝王等身佛像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一直延續(xù)到前蜀④。

唐朝時，唐玄宗為自己塑造了佛、道教天尊兩種等身像。王溥《唐會要》卷五十載，“天寶三載（744）二月，兩京及天下諸郡于開元觀、開元寺，以金銅鑄玄宗等身天尊、及佛各一軀?！迸缘酆笠沧反孙L潮，始建于高宗咸享三年（672）的龍門石窟奉先寺盧舍那佛像及次年的慧簡洞彌勒像，都類于中年婦女，與史籍言武氏“方額廣頤”［4］707相合。至載初元年（689），武則天頒《大云經(jīng)》，以彌勒下世的形像籠絡天下。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載：“長安二年（702），內出等身金銅像一鋪，并九部樂，上與歧、薛二王親送至寺（招福寺）?！保?］此等身佛以武氏為原型，下文繼言送出儀仗：“彩乘象輿，羽衛(wèi)四合，街中余香數(shù)日不散?！贝藭r武周（690）已帝業(yè)穩(wěn)固。唐代太后⑤和貴妃⑥也有造御容像的記載。這些做法直接影響到五代時期的前蜀、后蜀的御容繪制⑦。及至宋代，為帝王制作等身像的做法仍然在思想領域存在影響。歐陽修《歸田錄》卷一記宋太祖燒香相國寺，僧贊寧諭其不必拜佛，言“現(xiàn)在佛不拜過去佛”，可視為以佛譽帝、以帝喻佛構思的余音。但在中原，直到宋朝，佛衣仍沒有采用皇帝服飾章紋。雖然，莫高窟隋代427窟一脅侍菩薩服飾上采用了鳳鳥連珠紋［6］26-27（圖8）。初唐第334窟彩塑觀音裙子上的裝飾也顯示了唐代宮庭織錦的圖案，采用鳳鳥穿插在花葉中的形式。但是這個時期的佛教塑像中并沒有龍鳳紋組合的圖案。西夏崇信佛教，很可能受到“以帝喻佛、以佛譽帝”為帝王造等身佛像做法的影響，出現(xiàn)了西夏佛尊使用龍鳳紋服飾的做法。

圖8：莫高窟427窟一脅侍菩薩服飾上的鳳鳥連珠紋

三

作為西夏皇室標志的金黃色龍鳳紋出現(xiàn)在阿彌陀佛的服飾上，還有可能是受到了中原道教、唃廝啰佛教的影響。以下分而述之。

（一）龍鳳紋最早見于道教服飾，但道教采用龍鳳紋服飾也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發(fā)展過程。

1.道教神祇采用皇帝服飾元素的起源

早期道教服飾科儀并沒有采用皇帝服飾章紋，道教神尊著皇帝服飾應始于開元年間。

南朝劉宋時，道士陸修靜（406—472）對南方的天師道進行改革時創(chuàng)立了道教服飾規(guī)范。他在《傳授經(jīng)戒儀注訣·衣服法·第九》中規(guī)定道士須具有“葛巾、單衣、被、履、手板”等，但是文中沒有提到龍鳳紋樣。太延六年（440）六月，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改元太平真君。道士寇謙之《神書》上有言“輔佐北方太平真君”［7］4924，但并沒有史料記載北魏道教神祇穿著龍鳳衣。此后，據(jù)史書記載，隋煬帝在大業(yè)七年（611）親自召見道教茅山宗宗師王遠知時也只是“親執(zhí)弟子之禮”［8］5125。因此，未有可靠證據(jù)說明南北朝和隋代道教領袖可以穿著帶有龍鳳紋樣的服裝。

但南北朝時期皇帝對于道教的態(tài)度對后世道教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唐高祖、唐太宗認老子為先祖，封其為“祖神”、“族神”。唐代李淵正式頒布《先老后釋詔》：“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令老先、孔次、末后釋?！保?］10373確立了道教為首的地位。但并沒有證據(jù)說明唐朝已經(jīng)制定了道教神尊的服飾規(guī)范，也沒有確立道教神尊在世俗世界擁有帝王身份。直到乾封元年（666），唐高宗尊封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8］61為始。

開元二十九年（741）正月，（玄宗）詔兩京及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一所［8］624。天寶元年（742）二月丁亥，玄宗御含元殿，加尊號為開元天寶圣文神武皇帝。辛卯，親祔玄元廟。丙申，詔：《古今人表》，玄元皇帝升入上圣。［8］624天寶二年，追尊玄元皇帝為“大圣祖玄元皇帝”［8］624。天寶三載（744）授冊尊號“開元天寶圣文神武應道皇帝”［8］625。天寶八載（749），親謁太清宮，冊圣祖玄元皇帝尊號為“圣祖大道玄元皇帝”［8］145。天寶十三載（754），（玄宗）親朝獻太清宮，上玄元皇帝尊號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闕玄元天皇大帝”［8］625，頒御注《老子》并義疏于天下；甚至還親受道教法箓，成了道士皇帝［8］125。經(jīng)過這樣一些加封最終確立了道教最高等級的神祇在世俗社會的皇帝封號?！杜f唐書·禮儀志》又載：“初，太清宮成，命工人于太白山采白石，為玄元圣容，又采白石為玄宗圣容，侍立于玄元之右。皆依王者袞冕之服，繒彩珠玉為之。又于像設東刻白石為李林甫、陳希烈之形。及林甫犯事，又刻石為楊國忠之形，而瘞林甫之石。及希烈、國忠貶，盡毀瘞之。”［8］625與此相應，杜甫（712－770）《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一詩中有這樣的描述：“畫手看前輩，吳生遠擅場。森羅移地軸，妙手動宮墻。五圣聯(lián)龍袞，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發(fā)，旌旆盡飛揚?！闭f明此時的唐人已經(jīng)廣泛認為道教玄元皇帝的服裝是有“龍紋”的⑧。后世文獻對此也有描述。如宋代王溥《唐會要》卷五十載：“天寶三載（744）二月，兩京及天下諸郡于開元觀、開元寺，以金銅鑄玄宗等身天尊、及佛各一軀?！保?0］1014-1015觀、寺中都有唐玄宗等身天尊像出現(xiàn)，是開元、天寶年玄宗極力扶持道教的結果。這種影響波及的地域廣泛。宋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卷下有言：“永平（前蜀王建911—915）廢興圣觀為軍營，其觀有五金鑄天尊形明皇御容一軀，移在大圣慈寺御容院供養(yǎng)?！保?1］6150說明開元觀、開元寺之外的其他道觀也塑造玄宗的等身天尊像供奉。道教等身天尊雖應該是仿效等身佛而為，但服飾上卻應該改用皇帝的“王者袞冕之服”了。

因為唐代龍紋、鳳紋并非皇帝服飾專用章紋?！杜f唐書》的作者劉昫（887—946）在后晉開運二年（945）受命負責編纂《舊唐書》。唐滅亡前，劉昫已經(jīng)20多歲，他應該對唐帝的服飾有所了解。從史書來看，唐代的“龍紋”和“鳳紋”并非皇帝服裝專用的紋樣，只是祥瑞的象征。以下兩條資料可以為證：

貞觀二年九月三日詔?！半廾恳娭T方表奏符瑞，慚懼增深。且安危在于人事，吉兇系于政術。若時主肆虐，嘉貺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庶征不能致其惡。以此而言，未為可恃。今以后，麟鳳龜龍大瑞之類，依舊表奏?！保?0］531

貞觀初“圣王受命，龍鳳為嘉瑞者，和氣同也”［8］1368。

在唐代，龍鳳紋除了作為祥瑞象征外，還被用于高層權貴的服裝。唐代諸王可以穿有龍紋的服裝，宰相也可以用有鳳紋的服裝。如王溥《唐會要·輿服》卷三十二所記：

（唐代延載元年五月二十二日）出繡袍以賜文武官三品已上。其袍文仍各有訓誡。諸王則飾以盤龍及鹿。宰相飾以鳳池。［10］582

但是，從道教經(jīng)典《正統(tǒng)道藏》的記載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最晚到前蜀時期，五帝之一的北方洞陰朔單郁絕五靈玄老、又稱黑帝穿著“龍文鳳衣”⑨。然而，《黃庭內景經(jīng)·上睹》云：“身披鳳衣銜虎符，一至不久升虛無。”唐代梁丘子注：“官之服御也?！雹膺@里的鳳衣不應指代鳳紋衣，否則按語序就應是“龍鳳紋衣”了。

2.五代時期龍鳳紋始為皇室標志，而且為中原周邊民族政權所接受。

龍鳳紋被認為是皇室標志的情況從兩方面體現(xiàn)出來。

首先，部分文獻反映出中原周邊政權對此理念的認可。

《全唐文·賜高麗王敕》中記載了高麗國王進奉唐明宗后謝恩的“紅地金銀五色線織成日月龍鳳襖緞二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