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泠
穿過人群,我一眼就看到站在父親身邊的她。她是個漂亮的女人,穿件淡藍色的風衣,在春寒料峭的清晨,眉開眼笑。即便早有了思想準備,但是真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里還是充滿了抵觸。

她和父親剛剛領了結婚證,兩人看上去情投意合。她一直微笑地看著我穿過校門口的人群,來到他們身邊,她親熱地對我說:“泠兒,想吃什么呀?”
我抿著嘴,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算是對她這個新媽媽的回應。雖然父親之前一再強調,她是個善良賢惠的好女子,會把我當作親生的女兒一樣對待,我還是對她沒有一絲好感。尤其父親對她總是夸贊不已,讓我隱隱覺得,她已經代替了母親在父親心中的位置,這讓我更惱怒。要知道,母親去世還不到兩年。
父親春風滿面地要帶我們去飯店吃飯,我不肯去。她在一旁笑呵呵地拉著我說:“那咱們回家,讓你們嘗嘗我的廚藝。”
回家后,她徑直去了廚房,父親悄聲對我說:“一會兒吃飯,你喊她‘媽吧。”我抬頭狠狠盯了他一眼,他趕緊低下頭,喃喃道:“她兒子已經叫我爸了……”
當時我剛上高中,父親太忙,顧不上給我做飯,中午我就在學校吃。現在她叫我每天中午回家吃,說我高中課程緊,在學校吃沒什么營養,她來給我做飯。說實話,她做的菜確實很好吃,色香味俱全,而且每餐都有我愛吃的菜。因此,每次吃飯我都很開心,父親見我如此,就乘機暗示我叫她媽,我總裝作沒聽見,她也不在乎,依舊對我親熱有加。
原本想著,這樣相安無事也好。
一個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拿出母親的照片準備供奉。其實,我早就和他們說好了過年要供奉母親的照片。父親卻不讓,說怕她多心。我一個人回到臥室,抱著母親的照片,淚水禁不住地流。
那個年夜飯,我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他們在廚房歡笑的聲音,我聽了倍覺刺耳和傷心。都說有了后媽就有后爸,我當時對父親極度怨恨,他叫了我幾次,我都不肯出臥室去吃飯。他到臥室來勸我不要破壞大家節日的氣氛,因為當時她已上大學的兒子也在。
父親覺得沒了面子,罵我不懂事,我們就吵了起來。越吵越兇,父親被我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來就想打我,她趕緊進來打圓場,拉著父親出去了。
那天晚上我終究沒有出去吃飯,她把飯給我端進來,坐在我身邊,勸我不要生父親的氣。她說了好多話,我都沒理她。她最后輕聲說:“女兒是媽的小棉襖,可惜我沒有女兒,一直很羨慕別人的小棉襖,現在好了,有了你,我真的高興。”可不管她說什么,都無法彌補父親沖我揚手那一刻帶來的傷痛,我整顆心都碎了,因為父親從來沒有那樣對待過我。
我把這一切都怪罪在她身上。大年初三就去了姥姥家,直到寒假結束,父親接我回來,我都沒跟他們說話。
接下來,緊張的高中生活讓我無暇顧及其他。我在家就是吃飯,她負責做,我負責吃,說的也都是些客氣話。我后來選擇了去遠方讀大學,寒暑假都不回來,并在大學畢業后客居他鄉。工作,結婚,生子,我一個人努力打拼著,電話都很少往回打,逢年過節也不過是給他們寄點錢。
誰知世事無常,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愛人當場身亡,兒子小腿被截肢。我一下子就懵了,每天痛不欲生,不知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下去。
就在這時,這個我不曾喊過“媽”也很少關心過的后媽,風塵仆仆地趕過來,來到我身邊。
當時我蓬頭垢面,心如死灰,她看到我后立刻去開了熱水器,把我推進浴室,叫我去洗個澡。她溫柔地說:“孩子,你是做媽的,為了小凱你也得站起來。”然后她開始收拾屋子,和我一起去醫院接兒子回來。
面對兒子稚嫩的小臉,她微微笑著,很暖心。兒子望著她的笑臉,竟然也笑了,柔聲喊:“姥姥。”我轉過頭淚流滿面,聽她在我身后低聲說:“只有你笑著,孩子才會笑著,他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我心里一震,繼而點點頭,緩緩地擦干眼淚,側過身來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眸也含滿了淚,在孩子面前,她笑著輕聲細語,哪怕是含淚帶笑。在那之前,多少人在兒子面前長噓短嘆,我們看到的是同情的苦澀,聽到的是唉聲嘆氣。
她和我們住在了一起,每天早起做家務、陪孩子,總是笑眉笑眼,將家里幾盆被我荒置的綠蘿、碰碰香、發財樹,重新養得蔥蘢。坐在午后的陽光里,以她小學教師的耐心和慧心給孩子講故事,講了又講,都是些勵志類的故事,是講給孩子,也是講給我聽。
后來,我和父親第一次視頻通話了。之前不和父親聯系,是心里有怨,覺得和他無話可說;出事后,又怕他看到我的頹廢。如今,在她天天和父親視頻的影響中,在她的陪伴和勸說下,我開始給父親分享我工作的事,分享她重新養活過來的花草。父親后來給我發微信說:“我知道你怪爸爸對她好,爸爸是希望她能對你好。還是帶著孩子回來吧,這里是你的家,我們在一起。”我看著父親的留言直流淚。彼時,父親得腦梗已有一年多,有些后遺癥,是她一直在照顧父親。如今,她的兒子兒媳和父親住在一起,照顧父親,她一個人千里迢迢來我這里,幫助我重新面對生活。在一個落葉紛飛的黃昏,我們閑聊,她說:“這大城市好是好,只是比較適合年輕人,上了年紀的人容易懷舊,還是喜歡老地方,親切、自然。”我知道她想回去了,便沒有挽留。
送她走的時候,她幾次欲言又止。小凱很依戀姥姥,哭著叫她不要走,她眼眶都紅了,說:“姥姥也舍不得小凱,可姥姥得回去看看姥爺。”她的目光不時看向我。其實我明白她的心思。但是我沒有表示,始終沉默著,她便有些失落地走了。
在她回去兩個月后,我帶著兒子也回家了。一開門,看見我推著兒子笑咪咪地望著她,她嘴巴立時驚得大張,失聲道:“你們……”
“姥姥。”兒子清脆地喊她,她才回過神來,轉頭喊來父親,拉著我激動地說:“孩子,你終于肯回來了,是我不好,該多住些日子,等著你,咱們一起回來。”
“不,是您的鼓勵讓我重新站了起來,我不能辜負您的心意,我得自己勇敢起來,承擔起我的一切,哪怕是回家。”話音一落,淚眼朦朧中,我看到父親久違的笑容。他們一直想讓我回來,即便沒有多說,她的心意我怎能不懂。
“好,好……”她笑著,看著我和父親緊緊地擁抱,歡喜地說:“這就對了,我走進這個家,就是希望自己起點作用,哪怕像塊補丁,把咱們的生活縫補得更好些。”話畢,大家都欣慰地笑起來。
想著那些年她在廚房里為我忙碌的身影,想著我頻臨崩潰邊緣,她第一個挺身而出,伸出援手,心下恍然,幸好有她這一塊“補丁”,讓我在失去母親的日子里依然有口熱飯吃、有暖衣穿,在人生毀滅性的打擊里依然有力量、有勇氣站起來。是她一直在縫補著我的缺失,溫暖著我的生活,我是何其有幸,擁有她這樣一個“繼母”,我情難自禁地開口道:“媽,謝謝您!”
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含淚笑道:“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