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
馬軒軒是在高一下學期轉進我們班的外地借讀生。午休的時候,她在班主任的帶領下走進教室,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扎著一個高馬尾,眼皮耷拉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害羞,她的膚色偏黑,但皮膚看起來很光滑。雖說還是初春,但廣州的春天從來就沒有讓人畏懼的料峭寒意,所以身著羽絨服的馬軒軒,和統一穿著綠白相間的輕薄校服的我們相比,看起來就是格格不入。
“我叫馬軒軒,來自四川綿陽,以后請大家多多關照。”這女孩看起來有些鄉土氣,聲音不算很大,自我介紹的時候笑得十分拘謹。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傳說中的“川普”,馬軒軒是四川人,她的口音讓作為廣東人的同學們覺得十分新鮮,大家在底下紛紛發出竊笑聲。
其實馬軒軒的到來并沒有在班級里引起多大的反響,畢竟在廣州,我們這種公立學校每年接收的外地借讀生數不勝數,來了又走,大家都是見怪不怪了。她被暫時安排在后排的座位上,一個人坐,沒有同桌。我回過頭去看她,剛好對上她的眼神,她看著我居然露出燦爛的笑,嘴角咧到耳根的笑,就像一朵綻放的花。而我只是禮貌性地回以微笑,心里并沒有在意。
該學期第一次月考,本來一直穩固在班級前三名的我突然掉到了第四名。看著排在我前一名的總分僅比我高出一分的名字——馬軒軒,我心里的意外簡直突破天際。以前的借讀生在借讀期間的成績基本都是墊底,甚至會拉低平均分,讓班主任很頭疼,像馬軒軒這樣一來就進了班級前三名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又一次回頭去看她,但這一次她并沒有對我燦爛地笑,而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還是穿著略顯臃腫的外套,低頭摳著自己的指甲。
她為什么不開心?一來就考進了班級前三名還不值得開心嗎?我心里打起了問號。放學后,同學們都陸續離開,只有馬軒軒還在座位上低頭收拾著課本。好奇心驅使我上前,第一次開口跟她說話:“你好,我叫林詩敏。”她錯愕地抬起頭看看我,然后急忙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叫林詩敏。”我哈哈地笑了,說:“你居然還知道我的名字呢。”馬軒軒愣住了,又低頭開始收拾課本,一邊收拾,一邊說:“因為,你是那天班上唯一一個沒有笑我口音的人,所以我記得你。”
我們在教室聊了很久。她說她考進前三名一點兒都不開心,反而很害怕。馬軒軒是高一開始跟著打工的父母來到廣州的,她之前在一所學校借讀過,離開那所學校的原因,就是在每次月考的時候她都能考到前三名,于是就被班上的一些同學針對。大家都覺得像她這種從小地方來的人成績不可能這么好,甚至暗地里傳她作弊的謠言。又因為她的口音和沒有穿跟大家一樣的校服而孤立她。同學們在班上都講粵語,她完全聽不懂。每天都是自己一個人最早到學校,放學后又等大家都走了,她才收拾東西回家。
最過分的一次是,班上的一個男同學走近她的座位,然后大聲地說:“馬軒軒,你好臭啊,你們外地人是不是都不洗澡啊!”然后班上的同學立馬聚集起來,圍著她,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大聲交流著,一邊說,一邊向她投去鄙夷的眼神。而她完全說不出話來,只有坐在座位上瞪大眼睛,強忍著淚水,用倔強的眼神看著每一個嘲笑她的人。
那天之后,馬軒軒就沒有去上學了,她回家哭鬧著讓媽媽重新去找借讀的學校。輾轉多時,她才到了我們班上。她說:“那天我在講臺上說話的時候,別人都笑了,只有你沒笑,還給我鼓了掌,我很感激你,雖然我們之后都沒有說過話。”想起那天她投給我的那個燦爛笑容,我心里泛起了一陣酸楚。
之后的每天,放學后我都會特意等馬軒軒一起走。她還是固執地要等班上的同學都走完才回家,我們就索性一起討論著寫完當天的作業再回家。有時候在路上我會去7-11便利店買一份咖喱魚蛋,跟收銀員要兩根簽簽,遞給她一根,兩個人一起分享一份熱氣騰騰的美味。
有一天,馬軒軒帶著我去了她和爸爸媽媽住的地方。我一直都知道來廣州打工的很多外地人都住在城中村里密集的自建樓房里。我和她走在狹窄的小巷子里,頭頂是胡亂攀爬的電線,腳下是永遠潮濕的地面,很多沒有上學的小孩在巷子里跑來跑去。我看著走在我前面的馬軒軒,她扎起的高馬尾一晃一晃的,一下子把我的眼淚晃出來了。
我叫住她:“馬軒軒。”她回頭看我,為了避免讓她察覺出我的異樣,我猛地撲上去抱住她,語氣輕松地說道:“好渴啊,趕緊到你家給我倒杯水,渴死我了。”她咯咯地笑了,拉著我走得更快了。
時間過得很快。馬軒軒骨子里是一個十分細心、陽光、特別會照顧人的女生,在她的幫助下,我的成績竟然提高了不少,好幾次月考都考了班級第一名。她也變得開朗起來,已經不會畏懼別人嘲笑她的口音,可以大膽地和別人交流、討論了。有幾次分小組學習我們沒有分到一起,她也可以和別的同學很好地一起完成作業。我回頭看她,她還會調皮地朝我吐吐舌頭,露出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像花一樣的笑容,但其中多了一份自信,一份由心而發的快樂。
前不久,馬軒軒告訴我,她馬上就要回四川老家上學了,因為她爸爸媽媽打算回家做養殖戶。聽到這個消息后,我很失落,久久說不出話來,手握著筆不自覺地在課本上戳出了洞。馬軒軒輕輕地扯了扯我的頭發,說:“我們又不是在古代,我們可以微信視頻啊,你遇到有趣的事情或者你不開心也可以跟我說啊。再說了,我們又不是不再見面了,我說不定要考廣州的大學呢,到時候我去你家做客!”我也告訴自己相逢總有時,收起難過的心情,和她一起去7-11便利店買了份咖喱魚蛋。
當然,這一次是馬軒軒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