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板》和《老六板》

楊瑞慶

“八板”是中國傳統民間音樂中的重要結構形態，基本普及全國各地和涉及器樂各類。最初的認識是，所謂“一板”，就是一拍，“八板”即八拍。由于“八”這個數字具有相對穩定性，“四平八穩”的成語就揭示了這個特性，所以，如果由八拍組成的樂句，就能給人美感，因此傳統樂曲中八拍樂句的結構形態比比皆是，并且表現出先簡后繁，源遠流長的發展軌跡。如要追根尋源的話，如下《八板》的形態由于出現較早，且具有簡潔、單純的特點，因此被稱為《老八板》：

這是將《老八板》的八句樂句分解排列的樂譜。據《音樂辭典》考，《老八板》的曲調最早產生于宋代，1814年出版的《弦索十三套》中就有“工工四尺上合四上……”的工尺譜。分析這個樂段，全曲由八個樂句組成，其中七個樂句都是八拍組成，原以為“八板”的命名原因就在于此，但第五樂句卻由十二拍組成，似乎與“八板”命名相矛盾。其實，“八板”的命名另有出典：傳統音樂中，常將樂句內部的“板眼”稱為“小板”，將每個樂句中的第一個“板”稱為“大板”，那么，該曲具有八個樂句，即有八個大板，因此就被稱為《八板》，由于該曲古老，而被命名為《老八板》，這才是《老八板》命名的真正定義。

《老八板》歷史悠久又短小精悍，因此被稱為“諸譜之祖，學譜之門”，成為民間藝人學習音樂的啟蒙樂曲，不管拍曲，還是演奏，大多從《老八板》起步，因此這個傳統曲目家喻戶曉，具有厚實的民間基礎。

由于這首樂曲的內部節奏豐富多彩，有專家認為可能是每拍都是強拍的四一拍子樂段。但為了書寫方便，現大多記成了四二拍子的譜式。這個看似簡單的樂曲何以會產生盛奏不衰的影響力？主要原因是樂匯長短有別，旋律發展具有鮮明的對比性，因此不落俗套，引人入勝。細察全曲，這是一首具有擴充性質的兩段體樂曲。A段為起承轉合結構，起、承、合句的樂匯拍數都是3+2+3的形態，唯有轉句樂匯是4+4的形態，由于樂句內部產生了新鮮張力，因此轉意十分明顯。更加巧妙的是，B段開始采用了一氣呵成的12拍長句，樂匯拍數又是3+2+3+4的結構，因此產生了意料之外的對比感。而且，第六樂句的樂匯拍數又是4+4的形態，并落在了宮調式的主音上，至此樂曲可以結束了，但為了獲得圓滿的終止感，且與A段在長度上獲得平衡感，然后又圍繞調式主音，擴充了兩個具有變頭重復性質的終止句，而且，第七樂句的樂匯拍數設計成鮮為人見的5+3結構。這個經過千錘百煉的樂段十分精致，魅力無窮。雖然有人神秘地評價為隱伏著“八卦”靈性，其實是聰明的民間藝人在運籌帷幄，精細構曲，張揚著勞動人民卓越的創造才能。

自從《老八板》誕生以后，就在中國的大地上流行開來，不斷被借鑒，不斷被運用，已滲透到各種器樂曲的創作中，成為一組異曲同工的龐大的“同宗樂曲”，影響較大的有山東箏曲、河南箏曲等樂種，特別對江南絲竹曲的創作產生了更加深遠的影響。據考，流行于樂壇的江南絲竹八大曲都源自《老八板》，而且是截取了前六板的《老六板》改編而成：

由于原《老八板》中的最后兩句是具有重復性質的擴充樂句，為使樂曲更加簡練，因此江南絲竹藝人刪除了最后兩句，而形成了江南絲竹的創作母曲《老六板》。《老六板》和《老八板》相對照，前六板一模一樣，為了追求改編樂曲的相對完整，《老六板》的最后附加了一句摘要主題樂匯的樂句，但沒有因刪去兩板增加一板而稱作《老七板》。因為“六”數寓意吉祥，而且最后一板是為了強化主題，且引入屬調而附加上去的，因此被命名為《老六板》。上例樂譜上的弧線表示長長短短的樂匯，生動地表現出旋律內部發展的對比關系，因此成為百聽不厭的優秀古曲。

江南絲竹的前輩們就在《老六板》的基礎上，不斷豐富旋法，在不同速度中對原曲的骨干音進行不同程度的加花，將節拍逐層放大，將速度逐步放慢，形成了聞名樂壇的“五代同堂”組曲，從原形到變形，從快速到慢速，依次為：老六板、快六板、花六板、中花六板、慢六板。由于《中花六板》速度中等，旋律流麗而經常演奏。只要聆聽這些樂曲，就可以觸摸到《老六板》的深厚底蘊，甚至觸摸到《老八板》的迷人風采。

《老六板》在中國樂壇上歷來得到寵愛，在各地民間音樂中得到了發揚光大，還被運用在歌曲中。在20世紀初興起的“學堂樂歌”創作熱潮中，李叔同先生曾將器樂曲《老六板》填詞成《祖國歌》，并在新學堂中普及教唱，使《老六板》更加深入人心。

《祖國歌》的節拍劃分雖與《老六板》原曲有所出入，但是旋律基本相同，只是歌曲結束時又回到了調式主音上，使歌曲的情緒更加堅定。

長期以來，《老八板》成為中國民族器樂曲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只要瀏覽流行在各地的傳統樂曲，與《老八板》具有源流關系的樂曲數不勝數，有的關系近一些，有的關系遠一些，有的借鑒旋法、有的借鑒句幅、有的借鑒節奏、有的借鑒結構，《老六板》就是一首與《老八板》最有嫡傳關系的近親樂曲。更有許多樂曲在取名上就凸顯出“八板”字樣，注明了與《老八板》之間的傳承關系，如，“碰八板”就是觸碰了《老八板》中的一些章法而寫成的樂曲，“倒八板”就是倒過來吸收《老八板》后部旋律創作而成的樂曲。耳熟能詳的民族管弦樂曲《金蛇狂舞》，就是聶耳于1934年根據《老八板》改編而成的經典合奏曲。

樂曲熱情洋溢，旋律貫穿著《老八板》的意蘊，不時模擬出鑼鼓節奏，渲染出歡騰氣氛。樂曲從《老八板》中第六樂句的低音區樂匯開始起步，然后引入新鮮的“凡”音，不僅出現了小二度進行的委婉旋法，而且還出現了“以凡為宮”的移調手法，然后延伸、展開、再現，其中還運用了民間特有的“螺絲結頂”形式，將樂曲推向了高潮。這是改編者巧妙地借鑒了“倒八板”的素材而寫成了具有時代精神的新作品，既有原曲的韻味，更有移植的新意，不得不欽佩聶耳先生具有天才的改編功力，成為向民間音樂吸收營養的經典作品。

從《老八板》到《老六板》，再到《祖國歌》;從《老八板》到《倒八板》，再到《金蛇狂舞》，說明《老八板》是所有“八板”（包括“六板”）樂曲的“源頭”，可見，只要是優秀的傳統文化，后人就會自覺、自信地傳承下去。相信，今后還會出現與《老八板》一脈相承的新創作樂曲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