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民國漫畫看女性地位變遷
——以民國漫畫家朋弟作品為例

韓競，馬俊波

（1.天津師范大學 美術與設計學院，天津 300387；2.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女性的社會地位往往隨著社會歷史時期的發(fā)展而發(fā)生變化。引起女性地位變化的原因很多，有社會原因、經(jīng)濟原因、政治原因等，其變化的根本原因則是由女性在不同社會發(fā)展歷史時期所處生產(chǎn)方式位置不同所決定的。但是女性在社會生產(chǎn)方式所處地位變化在一定歷史時期相對穩(wěn)定，變化緩慢。在如此緩慢的變化下，呈現(xiàn)在社會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女性地位變化就更不易察覺。但是藝術家卻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審視這些細微變化，從而嗅出社會發(fā)展的方向和趨勢，用自己強烈的藝術表現(xiàn)力通過媒體，捕捉這些微小的變化并展示在廣大民眾面前，引領著民眾對這新趨勢進行心理調適。如民國著名漫畫家朋弟正是運用漫畫這種喜聞樂見的方式，表達出民國女性社會地位的變化。英國歷史學家柯林伍德說過：“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①任何歷史事實都是其內部所包含思想的外部反映，圍繞對文本分析所產(chǎn)生的文本接受、文本解讀、文本生產(chǎn)、文本書寫等，對于中國近代史性別研究具有一定的啟示和價值②。因此，我們從這些藝術家們創(chuàng)作的藝術文本，分析通過媒體所表現(xiàn)出來的20世紀三四十年代女性社會地位變化，解讀出包含那個歷史時期特征的民眾的思想。

一、民國漫畫家朋弟

朋弟（1907―1983）是我國著名漫畫藝術家，原名馮棣，又名馮止堂，筆名朋弟。他出生于四川成都，祖籍北京通縣。其主要作品有《老夫子》《阿摩林》《老白薯》《發(fā)財還家》《上海現(xiàn)形記》等。他掌握了西方美術寫實傳統(tǒng)，注重對生活中的人與物進行記錄般的描繪，他筆下誕生的漫畫形象具有很強的社會現(xiàn)實性③。朋弟在1940年《阿摩林》自序中寫道：“因漫畫之內容直接產(chǎn)生于社會個人日常生活之中，其思想意識情趣均較之他種藝術普遍化，以至其形態(tài)亦可是一般人在不知不覺中步入于其‘形態(tài)’之境域，故漫畫堪稱為‘大眾藝術’”④。

> 圖1

> 圖2

> 圖3

> 圖4

> 圖5

朋弟創(chuàng)作的漫畫作品通常都是32開本，內容版式有單格、二格、三格和四格，但作品多以四格為一頁居多，故事主題名也用精簡四字概括。每一頁為一個獨立單元，并由四個畫面構成，類似于現(xiàn)代的四格漫畫樣式。他的漫畫作品主要具有大眾性、趣味性等藝術特征。他筆下漫畫人物主要是普通民眾，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極強的寫照。此外，他筆下的人物詼諧幽默、針砭時弊。因此，他的作品深受大眾追捧和喜愛。作品多發(fā)表在《新天津畫報》《庸報》《益世報》《銀線畫報》《三六九畫報》《一四七畫報》等報刊。1936年他在上海《時代漫畫》發(fā)表系列漫畫《萬能博士》，1937年他在《民眾周刊》發(fā)表系列漫畫《馬大人》，1938年他在天津《銀線畫報》上發(fā)表一組《民間情歌》，1940年他在勵力出版社出版《老夫子》，在天津屏亞印書館出版《老白薯》，1941年他在天津勵力出版社出版《阿摩林》，在天津正大書局出版《上海現(xiàn)形記》，在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社出版《發(fā)財還家》⑤。

二、朋弟漫畫作品中女性社會變遷解讀

通過對朋弟漫畫作品的解讀，可以還原出20世紀三四十年代津滬女性社會地位的變遷。在朋弟早期創(chuàng)作于30年代的作品中就表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男尊女卑、婦女地位低下的現(xiàn)象。例如1938年在天津《銀線畫報》上發(fā)表一組《民間情歌》里面除一位女性是天足外，其他作品中女性形象都表現(xiàn)為纏足的小腳女人。其中在《廣西民間情歌》這一作品中，畫了一個小腳少女，畫中配的文字是“情妹身材不多高，荷花身體楊柳腰。三寸金蓮包得小……”⑥204作品文本表現(xiàn)出當時還存在以小腳為美的審美情趣。在另一幅作品畫面描繪了一個男人在河邊看見河中漂著一具尸體。畫下配文字寫道“啥人家大姐生私男？生仔私男向塘河里丟……”⑥208表現(xiàn)了當時女性沒有社會地位，只能偷偷生下私生子，扔到河里淹死。

在朋弟中期作品中，則主要表現(xiàn)出男女平等現(xiàn)象。例如在朋弟于1940年6月出版的《老白薯》中，一共收錄了他的96篇作品，其中近三分之一約30篇作品中出現(xiàn)婦女形象，里面僅有3篇描繪了女性無知、粗暴、被男人玩弄的負面形象，例如第16篇作品《藝術與適用》（圖1）中，描繪了一名女性不識字、無知，把一本白薯寫的小說書里面的書頁撕掉，給小孩子擦屁股。第68篇《春日娛樂》、第84篇《消瘦之法》則將女性描繪成男人的娛樂對象。其余90%的作品中把女性描繪成美麗、和善、機智等正面的形象。第39篇《禮尚往來》中，描繪了一位不甘家暴，成功奮起反抗的堅強女性形象。

在朋弟后期漫畫作品中，女性地位得到進一步提高，女性出現(xiàn)的比重增加，職業(yè)女性出現(xiàn)，甚至出現(xiàn)了女尊男卑的現(xiàn)象。1941年8月，在天津出版的作品集《阿摩林》第二集中，收錄了朋弟89件作品，涉及女性形象作品有51篇，占近60%的比重。女性形象變得豐富多彩，里面出現(xiàn)了妓女、尼姑、女乞丐、護士、女藝術家、女模特等特定身份女性形象，大部分女性形象比較正面。與朋弟以往作品不同的是出現(xiàn)了不少女尊男卑的作品。在第12件作品《妄想狗福》里面，一名男性希望能得到一名女性的親吻，竟然不惜學狗的樣子在地上獻媚，成為女性眼里的寵物。其他類似作品還有《天然沙發(fā)》（圖2）中，一個男人跪在地上，作為女性試鞋、穿鞋的天然沙發(fā)。在《情竇不開》中，男性被女性用槍逼著做不想做的事情（圖3）。這些作品中女性都成了主角，是自由意志的發(fā)出者，男性倒成了被動的對象。

在朋弟于40年代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部長篇連續(xù)作品《發(fā)財還家》中，女性的性格、行為有了根本性質的飛躍，是女性革命性的變化。作品女主角秋又珠本是一名在上海街頭乞討的孤兒，后來在老白薯、老夫子和阿摩林教導下學會唱戲，四人在上海演戲大獲成功，可是女主人公卻被惡霸錢大爺搶走，正在三個大男人手足無措之時，女主人公回來了，她說她不喜歡錢大爺，而喜歡他們仨，并且提出在21世紀的今天都讓人覺得有些驚世駭俗的想法——嫁給他們三個大男人，理由是既然男人可以娶三個太太，那么女人怎么不能嫁三個男人？（圖4、圖5）女主人公秋又珠之所以敢于做出嫁給仨男人決定，絕不是作者朋弟毫無根據(jù)做出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有一定社會現(xiàn)實基礎，是受到了曾經(jīng)發(fā)生在1928年轟動一時著名女作家丁玲與兩個男作家胡也頻、馮雪峰在杭州西湖同居事件⑦的影響。秋又珠這一女性形象是作者用藝術文本創(chuàng)造出的一位覺醒了的底層婦女，她是一位敢于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敢于挑戰(zhàn)統(tǒng)治權威、敢于創(chuàng)造一個新世界的理想革命女性。

從上面的文本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朋弟的作品所反映的當時女性社會地位的變化。在其早期作品中，男性居主導地位，女性則受到歧視。到朋弟中期作品時，女性地位上升，女性自主意識覺醒，開始表現(xiàn)出自己的選擇，于是出現(xiàn)男女各唱各的。在朋弟后期作品中，女性地位進一步提高，由自發(fā)主動行為變?yōu)樽杂X的主動行為，女性意識開始覺醒，爭取自己應有的平等權利和社會地位。

三、20世紀三四十年女性地位變化成因分析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津滬女性地位變化是隨著時代發(fā)展而發(fā)生的。始于20世紀20年代的天乳運動提出反對婦女束胸，放開乳房，提倡女性胸部自然生長，天乳運動是繼天足運動以后對中國女性身體的第二次解放。天乳運動的一個標志性事件是1927年武漢“三八節(jié)”游行，有女性赤身裸體沖進游行隊伍，控訴束胸“纏著我們婦女的肉體和靈魂……男人沒有束胸，我們?yōu)槭裁匆兀俊雹?927年7月8日，時任廣東民政廳廳長朱家驊在《民國日報》上刊文，“亟思將女子束胸之陋習，嚴行禁革。擬請由省政府布告，通行遵照，自布告日起，限三個月內，所有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并通行本省各婦女機關及各縣長設法宣傳，務期依限禁絕。倘逾限仍有束胸，一經(jīng)查確，即處以五十元以上之罰金……”⑨胡適等知識分子也紛紛撰文支持天乳運動。朋弟作品主要創(chuàng)作于天乳運動后三四十年代，作品中的主要女性胸部豐滿，甚至裸露乳房，這和之前天乳運動有著緊密聯(lián)系。

此外，新生活運動對三四十年代婦女地位改變有著重要影響。1934 年中華民國政府在南昌推出國民教育運動，也就是新生活運動，對國民社會生活進行規(guī)范，例如反對男人納妾。特別是1936年2月，由宋美齡任指導長的新生活運動婦女指導委員會成立后，宋美齡大力宣揚婦女是改造家庭生活原動力，向全國女性呼吁：“知識較高的婦女，應當去指導她們的鄰舍，如何管教兒女，如何處理家務，并教導四周的婦女讀書識字。”1940年宋美齡在重慶給《中央日報》撰文提出婦女有參戰(zhàn)、進行男人原有工作、救濟救護、對當代史作貢獻、負起責任、教育大眾等任務⑩。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廣大婦女被組織起來，參與慰問、捐獻、衛(wèi)生醫(yī)療、社會生產(chǎn)等社會活動，使廣大婦女走出家庭，大大增進了婦女的社會參與度，提高了婦女的社會地位。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電影女明星、體育女明星、女作家等女性公眾人物的示范作用也引領了女性社會地位及兩性互動。例如電影明星阮玲玉率先穿上胸罩，既順應了天乳運動解放雙乳號召，又引領了流行時尚，上海都市女性紛紛效仿。體育游泳女明星楊秀瓊以泳衣形象登上雜志的封面，并且在淞滬保衛(wèi)戰(zhàn)中游過黃浦江，給駐守在四行倉庫的勇士送去國旗，她的衣著、形象對當時女性具有很大的號召力。

美國學者布萊克指出現(xiàn)代化會造成社會在知識、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心理五方面發(fā)生變化，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男女之間的關系會發(fā)生顯著變化。大工業(yè)會削弱男女體力功能上的不同，這對千百年來傳統(tǒng)社會的男女關系的模式提出挑戰(zhàn)。教育歷來是解放婦女的主要途徑，教育使女性獲得技術性、管理性和文牘性職業(yè)。并且隨著現(xiàn)代化進程的深入，婦女的法定地位和社會地位也會發(fā)生轉變，她們被賦予了與男性同等的機會與責任?。津、滬兩個開埠口岸城市經(jīng)過幾十年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已經(jīng)初步建立了現(xiàn)代化的社會體系，社會生活和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女性的教育水平得到一定提升，女性就業(yè)得到增加，在此基礎，女性地位相應提高，兩性之間的關系也就隨之發(fā)生一定的互動轉變。

四、結語

藝術家以其敏銳的視角發(fā)現(xiàn)生活變化，并用藝術作品反映、引領生活。這些藝術作品通過媒體在公眾之間進行轉播，放大了影響，向社會民眾宣示著新生事物、新兩性關系、新生社會現(xiàn)象的社會存在感，并引領社會民眾的心理進行調適。漫畫家朋弟創(chuàng)作的文本記錄了20世紀三十四年代津、滬都市女性地位的變化。從朋弟的藝術作品視角中，我們可以生動地感受到津滬女性地位的變化，重新領略歷史發(fā)展軌跡，形象地感受那個歷史時期的歷史畫卷和民眾思想歷程。■

注釋：

①柯林伍德.何兆武，張文杰譯.歷史的觀念[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304.

② 侯杰.文本分析與中國近現(xiàn)代性別史研究[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2）：131.

③韓競.津門著名漫畫家朋弟[J]天津政協(xié).2016（12）：41-42.

④ 朋弟.阿摩林·第二集[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自序.

⑤ 朋弟.老白薯[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附錄一、二.

⑥ 馮驥才.文化發(fā)掘 老夫子出土[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1.

⑦ 吳長華.馮雪峰的傳奇人生[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2：35-36.

⑧ 劉正剛，曾繁花.解放乳房的艱難：民國時期“天乳運動”探析[J].婦女研究論叢，2010（9）：68.

⑨ 朱家驊.禁止婦女束胸的提案[N].民國日報，1927-7-8.

⑩ 曾靜.宋美齡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婦女職責思想及其實踐[J].江西社會科學，2010（11）：144-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