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邪”本詁考辨

劉園園

內容摘要：“思無邪”最早見于《詩經·魯頌·駉》詩，后又因孔子在《論語·為政》篇里的引用而為人們所熟知。作為詩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術語，本文試從“思無邪”的原始文本內涵、語言字義角度、儒家教化內涵三個方面，由淺入深，層層遞進地對其本詁進行考辨。

關鍵詞：思無邪 詁訓 辨析

一.“思無邪”的原始文本內涵解析

“思無邪”最初見于《詩經·魯頌·駉》：“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駰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朱熹《詩集傳》里認為“頌者，宗廟之樂歌，《大序》所謂‘美圣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蓋‘頌與‘容。古字通用，故《序》以此言之。”[1]在這首詩當中，“思無邪”的含義因詩歌主旨解讀的不同而不同。

針對“思無邪”所處的文本內涵而言，毛序認為“駉，頌僖公也。僖公能尊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谷，牧于垌野，魯人尊之。于是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是作頌。”[2]朱熹則認為“此詩言僖公牧馬之盛，由其立心之遠。”程俊英的《詩經譯注》及其與蔣見元的《詩經注析》中也認為這是一首是歌頌魯公養馬眾多，注意國家長遠利益的詩。[3]整首詩通過對魯僖公垌野牧馬場景之盛的描寫，贊美了魯僖公勤政愛民、務農重谷、為國家計之深遠的優秀品質。在該主旨的統射下，“思無邪”即被解釋為“思慮沒有邪曲”[4]，并以王先謙集疏“思無邪者，思之真正，無有邪曲”[5]作為內證。除此之外，程俊英在其《詩經譯注》中解釋為“思慮是正道”，觀點亦同。也就是說從“思無邪”產生的最初的文本內涵而言，“思”，指“思慮”;“無”即“沒有”;“邪”，即“邪曲”的意思，“思無邪”即思想不偏不邪，正道思想的意思。除上述解讀之外，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指出“此諸家皆謂‘頌僖公牧馬之盛，愚獨以為喻魯育賢之眾，蓋借馬以比賢人君子耳。其為頌魯何公不可知……此雖駉馬歌，實一篇賢才頌耳。”[6]方玉潤對《駉》詩的詩旨進行了延伸，將詩歌由贊美魯僖公轉為對“魯育賢之眾”的贊美，將平實的敘述性文字看作是借物喻人的寄托性文字。就詩文每章末句的解讀而言，方玉潤認為“上四思字當屬馬言（思無疆、思無期、思無斁、思無邪），下四思字乃牧人言（思馬斯臧、思馬斯才、思馬斯作、思馬斯徂）。意謂德之良者，其智慧必深廣而無窮也;才之長者，其幹濟必因應而無方也;神之王者，其舉動必振興而無厭也;心之正者，其品行必端向而無曲也。”[7]在這種解讀下詩旨雖有所變化，但“思無邪”依舊是指思想沒有邪曲、內心正直的人。通過不同文本章句間的比讀，不難發現，原始的文本內涵里“思無邪”就是指思想沒有邪曲的意思，并且產生于特定的語境當中，切合于《魯頌·駉》的篇章詩旨。

二.“思無邪”的語言字義角度探究

除了上述有關“思無邪”文本內涵的解讀之外，不乏一些學者從“思無邪”的語言字義角度展開研究，比如說高亨的《詩經今注》里就對“思無邪”的“邪”給予了不一樣的解釋，將其由上文提到的形容詞性的“邪曲”變成了名詞性的“奸邪的行為”，并對《駉》詩的詩旨也做了不一樣的解讀，《詩經今注》里認為“這是魯僖公的大臣所做的養馬歌，描寫公家馬的盛壯，并警告養馬的官吏和奴仆要好好地養馬”[8]。高亨對該詩的解讀將著眼點由馬的主人轉移到養馬人的身上，據《商君書·禁使》里記載“今夫騶虞，以相監不可，事合而利同者也。若使馬焉能言，則騶虞無所逃其惡矣，利異也。”[9]騶虞原指豢養鳥獸之官，在這里指養馬人，其惡就是騶虞盜賣馬草馬料的行為。《詩經今注》里“思無邪”則指“言養馬者不做這種邪事”[10]。這里的“思無邪”，“思”仍解釋為名詞“思慮、思想”，如“思無斁”仍解釋為牧馬者思想上始終不厭倦，“思無期”“思無疆”同義，均“指養馬者想要永遠保持子孫世襲的利益，把馬養好，以免失去職位”[11];“無”仍為否定副詞“沒有、不”的意思;只是對“邪”字的詞性進行了簡要探析。值得一提的是學者們在肯定了“無邪”的實義之外，又有“思”為虛詞一說。

這種虛詞說，就是把“思”看作是一種語氣助詞，比如說陳奐在《詩毛氏傳疏·七·駉》中認為：“思，詞也。期，猶其也。無疆、無期，頌禱之詞。無斁、無邪，又有勸誡之意焉，思，皆為語助也，解者俱以思慮之思，失之。”[12]黃淬伯的《詩經覈（he）詁》里對于《駉》詩的解讀，主旨同《毛序》，并借以《陳疏》中的觀點來解讀“思無邪”，即“思，詞也。‘無疆、‘無期，頌禱之詞;‘無斁、‘無邪，又有勸誡之意焉。”除此之外，嚴明的《〈詩經〉精讀》中直接把“思”解釋為“語詞”，“無疆，指沒有止境。后文的無期、無斁、無邪等皆頌禱之詞。”[13]除了語氣助詞一說外，“思”還有一種“語辭”說，宋人項安世認為《詩經》中的“思”就是“語辭”，在其《項氏家說 卷四·說經篇四·詩中思字》中有“思，語辭也。用之句末，如‘不可求思、‘不可泳思、‘不可度思、‘天惟顯思。用之句首，如‘思齊大任、‘思媚周姜、‘思文后稷、‘思樂泮水，皆語辭也。說者必以為思慮之思，則過矣。”[14]書中項安世雖未提及《駉》中“思無邪”之“思”，但就其泛指而言，也應涵蓋其中。

三.“思無邪”儒家教化內涵解析

對于“思無邪”延伸內涵的解讀，離不開它的第二個出處，即《論語·為政》里提到的，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15]《論語·為政》中“為政”題解為國君治理國家的政治事務，該篇是孔子關于治理國家的政治思想和政治主張的闡釋，將“思無邪”放置該篇章里，使其蒙上了一層政治教化色彩，再也不是文本內涵中單純的語義解讀。《論語·為政》里，把“思無邪”解釋為思想純正、專心無邪的意思，進一步引申為“歸于正”、“誠心為正”的意思。孔子是儒家學派的代表，他把“思無邪”理解為思想純正，這體現了儒家的政教思想，思想純正即是思想主旨純正沒有偏離正道，比如說何晏的《論語集解》、劉寶楠的《論語正義》里解釋“思無邪”時，都引用了東漢包咸的觀點，認為“思無邪”就是“歸于正”，即內容符合禮數，思想純正。孔子用“思無邪”來涵蓋整部《詩經》的創作思想，并將“思無邪”的內涵演進為儒家的誠意正心、溫柔敦厚、性情之正等思想，賦予詩經一種強烈的政治教化作用，但凡《論語》中所舉之《詩》皆符合孔子心中“思無邪”的評判標準，如：“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16]（《論語·八佾》），《關雎》作為一首愛情詩，孔子用“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來評價這首詩，并將這首詩放在《論語·八佾》篇里，重在表現“尊禮控度”下的愛情，用中和思想來定位這首詩情感表現的“度”，充分體現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