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暮光退卻,地平線沉沒。
僅剩的,唯一一只
葦鶯,往空地上
撒下碎鳴。
《封城記》里,
呼吸艱難的孩子,
在計算
續命的藥粒。
鷺背塘黑透之前,
一條魚,閃著藍光,
獻給寂靜一個響亮的
空
翻。
陌上花開,改變不了
一首挽歌的性質。
春天也有葬禮,
語詞也會遭受表達的痛苦。
雞鴨走在回家的土路上,
香樟往它們頭上扔著黑果實,
像叩問,更像懲戒。
在鄉村,在田園,
灰撲撲的現實,
并非幾聲詩歌的鳥鳴
所能改變的。
要承認:
鄉村是城市的止疼藥,
田園是鄉村的麻醉劑。
隱居于鵝的花園,
觀蝶,捉蟲,
熄心,耕讀。
忽一日,讀到
詩人和語言的流亡。
一頁頁碎詞,隱泛寒光。
被鞭笞的真理,
從小毛驢低頭哭泣開始,
每一滴眼淚,閃爍著偉大的可能,
可能死,也可能生。
黑暗尚在,燈替風說話,
雪花只是安慰。
蚯蚓結,麋角解,水泉動。
恰逢冬至,陰陽轉換。
重新打開詩集,
許多字,已經解凍,
而我的餃子涼了。
白銀時代的枯葉,落滿
魚紋瓷碗。
雪的反光鏡,開始碎裂,
流年并未加快流水的節奏。
我的內心寒意未消。
局部的鶯啼,依然感動不了
掌管傲慢的沉默。
把牛棚里的干糞,運往菜地。
這助催豐收的肥料,
填一填光陰被餓壞了的胃。
春天仁慈,答復過許多難題。
櫻瓣山、面條溪、蝌蚪湖、醒雪寺,
還有九鹿湖和麒麟坡……
我記著它們的好。
在骨縫長刺的生活中,
共克時艱,大地上行走著
小小的紀念碑。
那襤褸的朝霞,這命運學的吊詭,
我記得活著的珍貴。
可能是大山,斧劈皴的臉。
也可能是枯朽的高樹,瘦金體的落款。
一團黑影,走動著,
收割了一小塊禾苗的四分之三。
倒春寒,骨縫冷。
鷺鷥是被割剩的一小塊白。
白,從食物鏈中縮回脖子,
躲過了寒冽的反光。

空蒙限制了我的視覺。
蝌蚪湖,水天一色,蜿蜒小路,
霧氣一樣的櫻瓣山和鳥鳴。
我惦念的老柳樹,
氣喘吁吁,倒提自己的影子。
溝渠里,諸葛菜渡過了
季節的難關。蒲公英懷著
降落傘的夢想,剛萌發新芽。
每一種事物都有抗拒死亡的理由。
有的卑微,不會說話,
有的堅韌,綿里藏針。
山水空蒙,僅供遠看,
走近了,都是微觀的生死。
遠看的那個黑點,
是黃■在找早餐,
細瘦的枯枝,踩成斷弦。
它對世界所求不多,
只求,此刻活著。
過于盛大的事物,容易產生
壓迫感,類似于某種幻覺,
不值得信賴。
素凈而美,才是我的最愛。
小狗和小貓,小失落和小悲情,
一滴淚那樣的小湖泊,
可以捧在掌心的芭蕉庵,
哈口氣,暖一暖。
經常去枯野觀察越冬之物,
那些被收割過的稻茬,
線條雜亂,承受著人應該承受的冰霜。
我想起我被生活訓誡,
因此噓唏,因此謹言慎行。
冷寂的冰面上,黑天鵝向我討食,
我幫不上它,
頭也不回地躲了。
同樣的冬日,
在高大的白楊樹下,
我曾為突然墜地的嬰兒鳥哭過,
哭過之后,
體內的菩薩喑啞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