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故人 [組詩]

小布頭

草木故人

從曠野回來。長毛呢大衣上

綴滿蒼耳的毛刺

憑借童年經驗

對付帶刺的家伙

拍打無益，只能輕取

晚上洗漱上床，突然，大腿灼疼

伸手摸到，一枚暗器

曾經無數次，被這小東西

鉤住，扎破，并不以為意

我靠近臺燈，把一枚蒼耳放在掌心

這帶刺的草籽，此一刻，竟讓我莫名淚目

想起我長住鄉村，身邊沒有朋友、故人

蒼耳，這兒時就相熟的伙伴

竟一直忠實地陪伴，而我渾然不覺

要用身體的一次灼疼，方明覺，方警醒

偏 方

白蛇在樹上蛻皮

一生揮霍掉的，弓影隨行

身體與疾病互訴隱情

滑石在藥罐里撲撲苦熬

它負責收斂青蟾皮下的松弛

生大黃主瀉，偶爾借用它的渦輪

替你腹內的鯉魚刮鱗

豆蔻、生薏苡仁、清半夏

麩炒僵蠶、淡竹葉、茯苓皮，各司其職

現在，我還會給你添加一味

蟬蛻，用七月流火做引。好讓你

用舊的身體，記住疼

并長出鮮嫩而透明的羽翼

自然之謎

一夜冬雨。淺睡人晨起，雨停

推開門，寒風徹骨，又返身

圍上圍巾，插上取暖器

腦袋，漸漸被報表數據交疊成

條形碼狀的倦意

忽然，落地窗外陽光乍泄，光影位移

我快步來到戶外，白象似的云團如過境之馬

太陽穿透云層，天空被云圖的奇幻布控

這時，幾朵雪花，在我仰望的太陽中心

凌空而來，如翩飛的白蝴蝶

我伸手去接，它們還不等觸摸就悄然融化

我心懷敬意，想在我住的地方

有多少自然的變幻之謎深藏在那

不為目力所及的凈虛之地

這使我不敢懈怠

每一分，每一秒，用我尚未鈍化的

感知，與瞬間的神跡不期而遇

孤獨的驕傲，兼致圣桑

在兩架鋼琴上彈奏它們

出自大師之手的……混響

排列、組合、雜糅它們

像廚房里的妻子，熟練自如地和面、切塊

搟餅，最后在餅上撒一小撮

胡椒面

你的左手和右手在交談，在嘲諷

琴鍵上威嚴的獅王、狂歡的公雞

強壯的大象、遲緩的烏龜……

后來，你的手指彈出一道靈光、一只

高貴的天鵝。圣桑，關于胡椒面

關于諷刺，你最擅長的，你不能

平滑如鏡的水面，月光照著天鵝

安詳游弋的天鵝，白羽毛牽動長長的細碎波紋

沒有一絲雜質的小提琴，引領

兩架鋼琴，和一支交響樂隊……

圣桑，那是一顆靈魂

“孤獨的驕傲”。我感到遺憾

我們很多人，在步入中年以后

就自視成熟地，丟棄了它們

云 朵

一朵，疾走的瘦馬

一朵軟團團的棉花

一朵里藏著雨，另一朵里只是云

每一秒鐘，都有一個地方下雨，或不下雨

風推著云，不問西東，勻速前進

像我多年以來，從一個地方

跑向另一個地方

低頭趕路，偶爾哭，偶爾笑

偶爾舞蹈，隨風嬉戲

我與云朵之間

隔著候鳥的鳴叫，且互為

眸中云翳

杏 仁

剝開杏仁，合上杏仁，令杏仁倒立

旋轉，把杏仁放入宇宙的烤爐

不可以數

不可以把自己數進去

杏仁如名聲般苦澀

夜 河

真有人往夢外跳傘嗎

但不要妄想，有人送你

一把迎風打開的傘具

我替誰化身為魚

又是誰代我被大白鯊追逐

誰有幸成為慧覺者、幸運者

一伸手，就夠著岸上的星星

你我都是肉身凡胎

無法消除的，是內心的恐懼

但每個人，都有哭泣的權利

平靜的水面潛流暗涌

有人嗆夠了水，但也未能識得水性

此刻，像漁竿上的浮標

撲、撲、撲——被拋擲夜河

嗨！又有人滑入夢境

又有人生死未卜

迎 春

迎春花比連翹花更早地進入我們的早春

它金黃的六片花瓣，每一瓣都舒展有力

你可以把她們視為姐妹，一叢或一蓬

在路邊，在灌木林里，她們任性地伸出胳膊

和腿

你得佯裝，被她們的天真絆住的樣子，駐

足，徘徊

舉著手機，拍下她們的集體舞、單人舞

你看，這些喜歡抱團的花

就像在說人類是一部洋洋萬言的《狂歡史》

你可以申辯你習慣孤獨

是的，站在一叢盡情綻放的迎春花面前

孤獨是可以隱身的，甚至狂歡也帶來

獨處的不可遮蔽。你甚至也可以說

迎春的金腰帶，是為你的孤獨

訂制的，反過來說，你的孤獨是迎春花

金腰帶上的

一個扣眼

北有枳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晏子春秋·內篇雜下》

駁雜的灌木里，伸出你多刺的枝條

一枚枚青綠的球形果

以小心柑的模樣，探出小腦殼

用一個“鳥不站”的別名詮釋

站在你肩膀上望遠有多危險

穿梭于曠野的燕子，寧愿結巢于高壓電桿

偶爾于電線上，優雅駐足，交頭接耳

它們的偏見，有點類似于歷史的偏見

作為從小就通讀過《橘頌》的南方人

我一直混淆枳與橘的區別，現在

它帶給我的最大的益處是

植物的平等絕不低于人的平等

藥典里稱你為枳實，主治

“大風在皮膚中，如麻豆苦癢

除寒熱，止痢，利五臟，益氣輕身”

采摘你，就意味著我們的手被扎

你饋贈我們一樹的枳實，讓荊棘給我們警示

好吧，你從來不是后皇嘉樹，你是枳

南門河灣

橡膠壩攔截的流水梯田一樣

把衰敗的葦草、殘荷和一只白鷺

（抑或是當年的那只？）攬在懷中

堤岸上走來說笑的小城少年

蘇打水的氣泡從春天的瓶口冒出

那走著走著跑起來的人

那跑著跑著笑起來的人

那笑著笑著沉默下來的人

那平衡雙臂做獨立金雞的人

返鄉的肥膩中年，正被春天的少年置換

南門河灣，在你緩慢的流速里

當年的白鷺還在那里，反復練習

——垂直的絕活兒，亮翅的手藝

扶桑花

一些必要的天使，負責校正我們

生活的準星。因此，院子里的扶桑

從春天的根莖處，結出大而紅的花朵

仿佛因為它叫朱瑾，就得恪守紅的契約

一茬一茬地紅，不急不緩地紅

就像告訴我們，如果沒有從容和淡定

你就配不上隱形的男神和女神

扶桑的新花朵，總為舊花朵傳遞薪火

令我們的喜悅，剛剛匍匐于它的樹葉裙

立馬就，為之旋起紅舞鞋

一棵扶桑的身體里，有多少變幻的天使啊

它們的面孔，只能用曼陀羅佛光塔形容

你驚訝于它的變幻之道，它的守恒之律

唯花朵打開，上升的香氣，聚合而開放

像有一顆河蚌之心，值得你

用赤誠款待。你看，你在扶桑花的秤星上

又向明亮的刻度，挪動了一丟丟

夜鳥賦

寶蓋柿制酒，皇菊花入茶

午夜翻箱試舊衣

忽聞聲音來自墻壁，停下手中活計

傾聽，原來制冷管通道里

一窩麻雀，嘰嘰嘰、咕咕咕、喳喳喳

夜河泛起漣漪

躡手躡腳上床。一夜的鳥兒問答

因為所以，不知所以

園丁的憂愁

你背了一樁命案

死者是一株芭蕉

你歡喜那樣的情境有何過錯

晨夢似醒未醒，你聽見屋檐滴水，雨打芭蕉

都市人居室促狹

你種的芭蕉卻越長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