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的雪崩 [組詩]

阿劍

庚子春日辭

我看見那些草扎的形象在曠野，

而狂暴的風隨時將之湮滅。

我看見那些碳基生物再次變異，

短暫放棄它們光與煙的微小屠戮。

我看見藍色水球定期自我消解一點塵埃，

圍繞恒星旋轉的速度不曾減緩。

我看見它們慶祝寄宿地完成環繞一周的循環，

笑容逐開它們進化未盡的臉。

我看見它們叫我的名字，

仿佛我是它們中悲欣交集的一員。

傷 城

我的兒子還沒有長大

我的城市已經受傷

我的兒子有光潔的皮膚，放肆的笑，無恥的哭

我的城市馬路清朗，街區寥落

人們站在五米遠處

我的兒子很像我，比我完整

比我沒受過欺負

我的城市有我四十年來

草木青黃模樣

我的兒子注定要走進我的城市

我的城市，我們要一起好好活著

午 后

天空與河水那么藍，像祖國，

風那么好，堤壩上的女孩

她五米外的腰肢那么柔軟。

柳樹，杜英，香樟樹，

樹梢上脆薄的月亮，那么坦蕩。

小水鴨還是結伴浮出水面。

鵝卵石在河灘上，誰擺放了一張紅桃五

一張梅花三。

這午后的世界，我們懼怕的萬物

只是人類。死亡，戴口罩的異鄉人

走在我們中間，有著我們一樣的

臉龐，姓名，戶籍登記卡，咳嗽，

洗得發白的舊布衫，對美的哀怨。

野 河

一條河遠離城市與村莊，沒有燈光、廣告

牌、散步的人，

是安全的。

一只野狗的自在。

風把銀杏樹吹得消瘦。

一條河，與另一條冷清的水泥公路，

廢棄木材場，皮革回收站，

結伴而行。

不為遠方著急。

我也曾是那條河。

贊美，哭泣，

為隔壁垃圾焚燒廠焦慮。

以為以命相搏。

已是春水東去。

書房里的雪崩

這么多罪孽正在逼近：行星爆炸。部落覆滅。

蝗蟲饑餓。畜禽瘟病。

太平洋上地震與火。

城，鎖死。

這么多遠方的死亡不及

凌晨發炎的齲齒帶來的痛苦。

不及此刻我手忙腳亂，心痛

半杯咖啡灑在新書上。

房間里，

眾人之死與一個書生的雪崩同時降臨。

我知其薄幸，無辜。

我知此生讀過的字詞，像祖先交給我的土地

黑色粉末般飄落。

一半方劑，

一半荼毒。

在一棵樟樹下你該如何思考人類

你們所有無恥的頌揚，高雅的墮落，卑鄙的

犬儒，

投石入井的拯救，抱頭鼠竄的抗爭，棄絕的

堅持，

都是我。

你們所有病痛與罪惡，胃潰瘍與血管瘤，

干咳，發熱，流血，抽搐，

傲慢，嫉妒，暴怒，懶惰，

貪婪，暴食，色欲，

也是我。

而它，面前這棵貼滿黃表紙的

一小半枯干、一大半青翠的老樟樹，

正是我熱愛的古老的中國。